33 两封密信
李天水却虚弱地笑了笑,居然还拱拱手,道了声:“多谢杜兄。”
“阿弥陀佛,”始终未开口的智弘,忽然道,“李郎不仅中了箭伤,身上似乎还带了种顽疾。小僧粗通医术,看上去却像是热毒。”
“亦像是误食了某种毒物。”米娜接道,她的目光始终透着不安。
李天水面色苍白,只含了笑看着他二人,却未说话。
“李郎不肯说便罢,”智弘微笑道,“但李郎与小僧间,终究结了一场缘分,且李郎本是豪杰之姿,可惜造化。小僧囊中有一包甘草,已研碎,亦有解毒之用。李郎若是病急,吞服即可,或能见效。”
李天水未料智弘此刻说出这番话。他与这和尚同行这些日子,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却在这危难关头如此体贴救助。李天水心头正一热,却听那智弘又道,“前方岔道上,又现出了驼骨堆成的路标。你若能见着第一处路标,便可向南找一条最为狭窄的谷道。那条通往古城子的谷道,应该是离此刻最近的出口。”
智弘说罢,便连王玄策亦有些意外。李天水则在交床上艰难地躬身作礼,智弘双掌一合,便走了出去。
“你还有什么话说么?”王玄策又转了过来,缓缓道。
“怎未见阿罗撼?”李天水双手扶着床沿,哑着嗓音道。
“他接了你的活儿,此刻正看着马匹,”杜巨源淡淡道。
“甚好。”
“他与达奚,还有那驼队里的人,只道是你已死了。我们一会儿便将你埋在岩缝中,只这顶帐篷,依然留在这里,这是我们‘商队’的规矩。故而……”
“在马蹄驼铃声彻底消失前,我绝不会迈出这帐子一步。”李天水仰卧了回去,缓缓道。
杜巨源便点了点头,目光瞥向王玄策,二人对视了一眼,同时转身向帐门迈去。
※※※
李天水躺在交床上。透过那一层结实的帐幕,感受着遍撒于夜空的晶亮星宿。月光自高天流泻下来。而在更向西南的天山深处,仿佛将燃起千百堆繁星般的营火,使所有高挺的山峰、突兀的石壁与幽深的沟壑,全都清晰可见。
“安西军或将有变。”只平静了五年的西域,又将重燃战火。李天水叹了一口气。
自“商队”与驼队的马蹄驼铃声消失后,他又静静地躺了三个多时辰。他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一点点复原,血液流动得越来越顺畅,渐渐带走疲劳与虚弱。但他的脑海始终一片空白。他已无力亦不愿想太多。
除了一张的面孔,一张秀美的面孔,和乌黑的双瞳。
他本有机会向王玄策揭出玉机。他相信王玄策绝不会遗弃他的侍女,但至少将引起他的警觉,玉机的图谋或将更难得手。
只是“商队”与西域不可测的命运,远非系于一女子之手。他最终决定不去管她,任凭命运之神的安排。况且她可能已离开了“商队”。
他能看到那双黑眸子后,藏得很深的力量,与几分极难发现的,只属于豆蔻少女的忧伤与脆弱。
他忽然坐起,掀开了米娜留给他的毛毯,蹀躞带还在腰间,他又将手指探入一个个皮囊中。那些东西都还在,居然全在,王公为何忘了拿走他的蹀躞带,还有杜巨源。莫非是……
毛毯滑开后,他赤裸的上身便不由打了个寒战。帐幕阻隔不住夜晚山间的寒气。他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衣袍下了床,胸襟处的破洞却被血红血红的碎布缝补上了,有些像是西域贵族缝在胸襟上的族徽,只缝在里侧的麻布已不在了。李天水苦笑了一声,她取走了麻布,却仍细心地为他缝上了衣襟。
他腿脚仍有些无力,但他知道时候该走出去了。
门口躺着一包黄纸包。李天水想起是智弘临行前留下的草药。他小心地将纸包捧起,似是带着对它主人的敬意。纸张很硬,他在沙州洞窟见过这种写经纸,颇为昂贵。这种纸一般只用于书写。李天水心中一动,将纸包拆开,随着草药香气透鼻而入,那纸张亦平展开来。黄纸反面果然有字迹。李天水划亮了烛光,便见那纸上写着:
今夜至岔口,可见七山连作一行。登临最南面山顶南崖,下有火光。李郎引火呼应,便有人接引,出隘口,至七个星明屋,乃是一寺宇连山之大刹。明屋长老与小僧缘分甚深,其僧多善医。李郎伤重,须及时延治。智弘上。
李天水将这不到百字的短笺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是清瘦俊逸的小楷,李天水默默背诵了一遍。重又将黄纸折裹起来,包住草药,塞入怀中。便推门出帐。
穹庐般的夜幕上缀满了星辰。星光刚洒在身上,他便听到了帐后的一声嘶鸣。他笑着转身,手掌轻拍了上去,正拍在了马颈上——正是那匹枣红马。
李天水早已在交床上看见了那矮小的马影子,过去的几个时辰,它不住地在帐幕周围晃动,发出阵阵低鸣,恳求般的低鸣。他知道即便“商队”要将它带走,它也一定会跑回来的。现在它看见李天水缓缓走了出来,禁不住发出一连串欢欣的叫声,将面部贴上了李天水的手臂。
李天水一面任凭那马搓摩,一面抬头看向夜空。夜空是极深的靛蓝,与一群群缓缓移动的古远星辰,垂在连绵不断的灰黑色山峦轮廓上方,静谧得仿佛亘古以来未有分毫变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天水垂了头,似乎有些失望,他裹紧了毛毯子,便欲转身回帐子。忽听“扑棱棱”地一阵响,在这夜晚的空山间格外清晰。李天水急转了头,手臂抬了起来——便如那日杜巨源在小树林一般,一团黑影直直掠了过来,倏忽间便停在他手臂上。果然是只鸽子,灰色的鸽子,鸽足上缠着布条。李天水将鸽子带入帐中,那鸽子顺从地由着李天水缓缓取下了布条。显然是久经训练的信鸽。李天水轻抚了抚鸽羽,便向门外一抛,“扑棱棱”又一阵响过,那鸽子便倏然消失不见。
李天水将那布条展开,凑近了银灯,不由一笑。他已看出这片布条便是自杜巨源袖子上撕下来的,杜巨源居然还藏着。布条并不太小,至少亦可容下二三十字。但布上却只写了两个字,字迹潦草,如匆忙中急就:
萧钧。
李天水对着这两个字愣愣地看了许久。忽然目光一闪,迅速折叠起交床、将地上的毛毯子塞入背囊背上,吹熄了银灯,快步走出帐子。一手掣住帐幕,一手将拄着地面的三根帐杆子逐一抽出,又如法抽去了其上两节木杆子,只一会儿工夫,便如收伞一般将这帐子收拢折叠。叠了三叠后,又以绳索将帐子同交床系紧,与背囊一同置于马背双脊上。
李天水四顾观望一阵。两侧山脚下漆黑一片,见不到藏身之处。正迟疑间,忽然有一阵轻而缓慢的马蹄声,响起在前头陡峭山脚。李天水心跳快了起来,一抄手将马背上的背囊与帐子抱下,向山路一侧蹿了过去,将至山脚下,便觉脚下一滑,果然有个沟槽!便就势滚入槽中。
那枣红马原本已向那李天水滚落之处迈步,却听李天水在沟槽中低声嘶鸣起来,狠命地向它摇手。那马便不动了。随后,李天水看见那洒了月光的阶地边拖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正要转过山脚。他将头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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