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无论人们怎么怀念繁华的平安时代,那样的时代终究已经结束了。现在的京都,锦衣华服的公卿们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即使是大纳言这样的高级官职,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受到人们的艳羡。但在遥远的江户,新的力量正在蓬蓬勃勃地生长。德川家从天皇手中得到了「征夷大将军」的封号,建立了被称作「幕府」的武士政权。即使京都的贵族们看不起粗犷的武士们,江户作为新的政治中心,正在稳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旧时代已经荣光不再,新的时代开始了。
德川幕府在江户建立了自己的宫城,被称作大奥。准确地说,大奥不是将军的居所,而是供将军的家眷居住的。大概是幕府的建立者太相信红颜祸水之类的理论,将军居住的地方「中奥」,与大奥有相当远的距离,将军如果想进入大奥,甚至需要申请。虽然这个理论不无道理,但这种安排实际上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将军的家眷聚集的地方,注定是充满是非之地。
显然,将军夫人是大奥中最尊贵的女性。但出于防止后宫干政的考虑,将军夫人实际上只是个花瓶,大奥真正的权力掌握在「总取缔」手中。总取缔是将全部人生奉献给德川家的忠诚女性,自然比从外面娶来的将军夫人可靠。在夫人之外,将军可以将任何中意的女子收入房中,但被将军宠幸的女官地位依然低微,仍然和其他女官一起居住在狭窄的房间里,只有生下子女才能得到封号和独立的住所。但即使如此,成为将军妃依然是很大的诱惑。毕竟一入大奥深似海,如果得不到将军垂青,就只能在此孤独终老了。因此,对于女官们之间的私情,幕府一直采取放任态度,也算是宽以待下的体现。
我们的故事,就是从江户城的大奥开始的。
第一回
夜色沉沉,西边的树梢上挂着一弯新月。侍从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又快又急,让围观者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将军阿南焦急地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完全失去了平时的镇定。御医们在廊下跪倒,因为将军的雷霆之怒颤抖不止。他们默默地祈祷将军夫人平安生下世子,如果这对母子有什么闪失,他们可就要集体去陪葬了。
香风阵阵,环佩叮当,一位优雅的美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廊下,皱了皱眉,「都下去吧,别在这里碍事。」不知道这美人是什么来头,御医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有总取缔大人救你们一命,还不快滚。」美人的侍从低声呵斥,御医们这才恍然大悟,急忙向门外逃去。
原来这位美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奥总取缔小嶋阳菜。
阳菜款步走到将军身旁,柔声劝慰:「小南别着急,优子和孩子一定没事的。」
「我怎么能不着急。」阿南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孩子倒还在其次,要是优子有了什么闪失,我可怎么受啊。」
「不会的。」阳菜爱怜地看着她,一双美目波光流转,有无尽的风情,「总之,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一声嘹亮的啼哭打破了寂静,侍从从房内冲出来,跪倒在地:「向将军大人贺喜!夫人刚才诞下世子,母子平安!」
「太好了!」阿南如释重负,立刻就想进去看望优子,却被阳菜拦住了。「优子现在身体虚弱,先让她好好休息,赶快把孩子抱来给将军大人看看。」
阿南接过襁褓中的孩子,满心欢喜。这个世子来之不易,他的高兴是不难想象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呢?」阳菜笑吟吟地看着阿南,眼中尽是温柔。「孩子的名字当然是竹千代了。」阿南毫不犹豫地说,「正式的名字嘛,就叫奈奈。」
竹千代是将军世子才能用的名字,与册封世子无异。阳菜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按照幕府的规矩,世子不让给生母抚养,小南觉得谁比较合适?」
「当然是阳菜最合适。」阿南把孩子交到阳菜的手上,「这大奥之中,除了优子,我最信得过的就是你了。」
优子终于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不是阿南温柔的笑容,而是阳菜面无表情的脸。「夫人平安诞下世子,真是可喜可贺。」
「托阳菜大人的福,我们母子平安。」优子脸上露出了讽刺的微笑,「这些日子我一直不能侍奉将军,劳您费心了。」
「优子大人运气真好,第一个孩子就封了世子,我怎么比得上。」阳菜的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只是世子不能由生母抚养,实在是可惜呀。」
听了这话,优子脸色大变:「小嶋阳菜,你要是把孩子抢走,我绝不会放过你。」
「优子大人都这么恨我了,多恨一点也无所谓嘛。」阳菜笑意渐浓,「我都输给你这么多次了,就让我赢一回吧。」
「你这个恶女!」优子抄起枕边的玉如意向她掷去,「你以后会下地狱的!」
阳菜大笑着离去,优子颓然仰倒在床上,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玉如意没有打中小嶋阳菜,而是掷到柱子上摔了个粉碎,留下一地惨白的碎片。
三年后,第二个孩子美音出生,同样的悲剧没有再演。优子紧紧抱着美音,发誓一定要把世子之位从小嶋阳菜手里夺回来。因为美音在优子身边长大,自然得到了母亲全部的宠爱,不是奈奈可以相比的。
「奈奈这孩子一直身体不好,将来恐怕没法担当大任。骑马也不行,射箭也不行,这样的孩子怎么做将军呢?我看还是美音好,聪明伶俐,活泼好动,以后必成大器。」美音满了四岁之后,优子就迫不及待地在阿南耳边吹风了。
「我知道你喜欢美音,但是废长立幼,那帮朝臣肯定不答应。」阿南有些头疼,「奈奈这孩子确实文弱了点,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错处啊。」
「天下是德川家的,怕他们做什么。」优子柳眉倒竖,「如果不封美音做世子,那我就不再侍奉将军了。」
「哎呀,别闹脾气。就算要废世子,总得一步一步地来吧。」阿南苦笑,「让我先想想办法行不行?」
微风吹过,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口跑开,泪水挂满了脸颊。因为自己太差劲,所以母亲才这么不喜欢自己。因为比不上弟弟,所以不配做世子。如果没有出生该多好啊,就不会成为别人的负担了。
阳菜回到住所,发现奈奈用匕首割伤了自己的手腕。所幸刀口不深,没伤到要害。经过紧急治疗,奈奈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是阳菜满是泪痕的脸。
「奈酱,你放心吧。」阳菜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说,「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把你的世子之位夺走。无论有多困难,我一定会一直陪着你身边。」
我不想做世子。奈奈很想说出心里话,但还是忍住了。虽然只有七岁,但她早就学会了观察大人的脸色,知道怎样做能让别人感到开心。养母对自己的期望只有一个,顺利地继承将军之位,这个期望重重地压在奈奈的肩头,让他无从逃避。幼小的奈奈不知道怎样拒绝别人的要求,这一点直到他长大成人也不曾改变。
「嗯。我会努力的。」奈奈小声回答道。
优子的企图没有得逞。阳菜动用了自己在朝臣中的关系,发动元老们上书反对,阿南慑于朝中浩大的声势,放弃了这个打算。优子十分不满,对奈奈愈发冷淡。在母亲饱含敌意的目光下,奈奈在大奥中成长起来。
在奈奈出生的同一年,有一个名叫彩希的女孩子诞生在京都的旧贵族家庭。幕府夺取天下以后,天皇身边的臣子俸禄大减,爵位不高的贵族更是生计艰难。对于彩希的父亲来说,彩希的出生并没有带来多少喜悦,只是徒增家中的负担而已。
「等这孩子长大嫁入高门大户,不就能给家里增光了。」彩希的母亲不满地念叨。
「女人家懂什么。」彩希的父亲不耐烦挥了挥手,「也不想想你的出身,京都哪个贵族公子会娶侧室生的女儿?别说攀高枝了,能嫁给别人做正妻就不错了。」
「苦命的孩子。」母亲忍不住垂泪,「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呢。」
「少说废话。」父亲有些发怒,「过些日子身体恢复了,就赶快开始刺绣吧,家里的进项越来越少,哪里够养活这么多人。」
在父母的争执声中,彩希安静地睡去,她还是个婴儿,对命运一无所知。
彩希满七岁时,母亲请了一个尼姑来给家人算命。老迈的尼姑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孩子们的脸,念叨着哪个有福气哪个有灾祸,要去何处烧香免灾。到了彩希,老尼姑突然停住了脚步,惊讶得说不出话。
「夫人,您家的女儿有贵人之相。」老尼姑激动地说道,「只是这孩子命中有劫,十七岁那年要有一场大难。您现在把她交给我带走,管保日后平安富贵。」
彩希虽然只有七岁,但已经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了。听了老尼姑的话,母亲本能地想起了最近有和尚拐带幼女的传闻,警惕地把彩希往后拉了拉。「你这老尼不要编出瞎话来吓我们,要钱就多给你几个就是了,说什么命中有劫数,分明是要拐走我女儿,赶快给我赶出去。」
「可惜,可惜,可惜。」老尼姑连连念叨着可惜,不情愿地向门外挪步。「夫人,命中的劫数不能改,只有出家才能避祸……」
「母亲,那尼姑在说什么?」彩希拉住母亲的衣襟,懵懵懂懂地问。
「没什么。」母亲拉着她往回走,「都是些骗钱的胡话。今天的绣活你快做,别熬到晚上了,点灯怪费油的。」
从此,命运的齿轮悄然开始转动,再也没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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