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奈二十岁这年,阿南在江户城郊的隐居地病逝。坦率地说,这个消息在大奥中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毕竟大部分人对前任将军的记忆都已经相当模糊,实在是没法激起什么感伤的情绪。虽然从小与父亲关系疏远,但奈奈对父亲却一直抱有朦胧的好感,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就在奈奈悲思难禁、无法处理政务的时候,阳菜病倒了。
「阳菜大人和阿南大人感情真好啊。」由美子小声感叹着。「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离开了的话,确实会很难过啊。」彩希点头表示暂同。奈奈默默地听着两个人谈话,只是轻轻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奈奈轻轻地开了房门,侍从说阳菜正在里面的房间休息。阳菜正面朝墙壁躺着,听到奈奈的脚步声,动也没动。「您还好吗?」奈奈恭谨有礼地问候,「父亲不在了,您不要太过悲伤,保重身体才是。」
「保重又如何,不保重又如何呢?」阳菜的声音满是沉痛和无力,「小南走了,我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恨不得现在就跟着他去了。」
「我知道您爱他。」奈奈略一沉吟,还是将自己压在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只是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才让你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奈酱想知道吗?」阳菜转过身来,完美无瑕的面容上泪水涟涟,「那我今天就全部告诉你好了。」
当初阿南做世子的时候,优子与阳菜都是他身边的女官,都为阿南的风姿倾倒。只是阿南一心爱恋着自己的青梅竹马敦子,对两人都视而不见。遗憾的是,还没等敦子长到可以成婚的年纪,就死于战乱之中,成为阿南心中永远的痛。为了得到阿南的垂青,优子和阳菜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最终优子夺走了阿南的心。对于优子横刀夺爱,阳菜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在奈奈出生之后,她立刻出手将奈奈抢了过来。两人之间的恩怨一直绵延到奈奈和美音身上,彻底改写了两个孩子的人生轨迹。
「因为大人之间的恩怨,给奈酱带来这么多痛苦,真的对不起。」阳菜掩面哭泣,「奈酱可以原谅我吗?」
原谅吗?奈奈艰难地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理解阳菜的想法,但过去经历的一切如同钉入墙上的钉子,即使钉子被拔出来也会留下痕迹。虽然他对阳菜已经不再怀有那么鲜明的恨意,但原谅一词却真的是说不出口。奈奈沉默地离开了房间,背后隐隐传来阳菜的啜泣声。
阳菜的病虽不重,却总是不好,奈奈对此十分焦心。彩希献上妙计,召柏木进宫来做祈福法事。果然,柏木进宫没几天,阳菜的病情就有了明显的好转。
「阳菜大人这心病,还是要心药来医。」彩希感叹道,「她们两个情投意合,却不能在一起,也是挺让人难过的事情。」
「Yuu酱总是这么善良。」奈奈怜惜地抚摸她的头发,「如果我也能做到像Yuu酱一样就好了。」
「奈酱不要苛求自己。」彩希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他,「你已经这么辛苦,就不要事事要求完美了,轻松些吧。」
正在此时,城郊的别苑突然传来悲报:优子病危,即将不久于人世,要求奈奈无论如何要去见她一面。
母亲这个词,对奈奈来说真的太陌生了。多少年的冷淡相对,他已经忘记了母子之间应有的亲情。听说优子要见面,奈奈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如果美音还在,肯定不会叫我过去的吧?」
但彩希坚持要求奈奈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去听一听她想说什么吧。现在去了奈酱可能会后悔,但如果不去,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奈奈第一次来到了父母隐居的别苑,自从父亲退位以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母亲。优子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只有眉宇间隐约可见当年的风姿绰约。优子伸出枯瘦的手,奈奈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母亲的掌心有着什么样的温度,奈奈没有任何记忆,这算是最后的温情吗?
看着奈奈的表情,优子勉强地微微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苦涩:「奈酱,其实根本就不想来这里,对吧?」
「是。」奈奈爽快地承认,「我早已忘记了该如何与您相处。但我还是来了。」
「我欠你的,已经数不清了,都没脸开口让你原谅我。」优子勉强支撑起身体,「只是当年的事,如果不能全部都告诉你,我死也不能瞑目。我和小嶋阳菜斗了这么多年,最后一次了,不能输给她。」
奈奈静静地听优子讲当年的故事,这个版本与阳菜所说的故事大相径庭。直到优子全部说完,奈奈依然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当初阳菜对阿南一见钟情,但阿南对她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反而将全部心思都系在优子身上。优子就此成为阳菜的眼中钉,处处被阳菜针对。但优子所倾心的人并不是阿南,而是由纪。为了报复优子,阳菜施展手腕将由纪拐骗到手,让优子心痛欲裂。同样是为了报复,优子接受了阿南的求爱,最终成为了将军夫人。两人就这样抢走了对方心仪的人,开始了长达二十余年的争斗。
「那您为什么要将由纪赶出大奥?」奈奈有些疑惑不解。
「当然不是我,是小南要赶她走。」优子长叹一口气,「小南根本不是想要拆散阳菜和由纪,她是要我断了对由纪的念想。可怜由纪对阳菜一片痴心,恐怕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还以为是自己的错呢!」
原来如此。奈奈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矩形,每一条线上都画着单箭头。他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对母亲如此言听计从,理解了母亲和阳菜之间的对立,顺便解开了阳菜和由纪之间的若干谜团。无数曲线交缠纠结着,绵延出命运的黑线,将自己与自己身边的人卷入其中。不知道为什么,奈奈突然感到强烈的悲伤。
「奈酱,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把你留在身边。」说到动情处,优子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因为大人的恩怨,从来没有好好地对待你,真的对不起。」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不喜欢我?」奈奈努力忍着泪,「因为我是仇家养大的孩子?」
「是,也不是。」优子凄然地摇头,「不喜欢阳菜是原因没错,但说真的,奈酱你实在是太像小南了。因为我不爱他,所以……我实在是没办法喜欢上你,对不起……」
奈奈点点头,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落在优子的掌心里。优子紧紧握着奈奈的手,以低而清晰的声音说道:「不是奈酱的错,奈酱做得很好。这些年,辛苦你了。」
奈奈为优子举行了盛大的葬礼。所有人都为将军的悲恸所动容,纷纷称赞将军对母亲的至情至孝。但奈奈很明白,他悲伤的不止是母亲的离去,而是自己心里的空白,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填上了。
在整理父母遗物的时候,奈奈意外地发现了一封信,是父亲写给美音的。美音如今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份信自然是没有人来收的。犹豫再三,奈奈还是打开了。与美音相关的事依然牵动着他的神经,他迫切地想知道父亲说了什么。
信的前半是嘱托,大意是如果某天自己不在人世了,美音要好好奉养母亲,友爱兄长之类的。努力抑制自己心头的妒意,但奈奈还是坚持把信读了下去:
「还有一个秘密,我一直藏在心底,但如今到了不得不说出来的时候了。我反对你和咲良的婚事,不是因为她身份低微,而是因为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咲良是我和你母亲成婚之前,与别的女子生下的孩子。因为你母亲善妒,我一直没敢将这件事公开,直到你带着她出现在我们面前……」
奈奈手一抖,险些将信纸撕破。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想起美音成婚那日的笑脸,奈奈心情变得十分复杂。美音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呢?以美音的聪明,应当是知道的。奈奈突然明白了,美音不仅是为了逃避将军之位的重压,也是为了让咲良安心,才选择逃离的吧。只是,他们即使逃开了这里,如果有了孩子,也会陷入痛苦之中……
「大奥之中,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彩希安慰着奈奈,「但是有心爱的人在身边,总好过孤身一人。」
「永远在我身边,Yuu酱,答应我。」奈奈抱住了她,「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我答应你,永远在你身边。」彩希笃定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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