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修路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我只能说,那年夏天的日头,大概,可能是这样的。
那是2002年,我们跟着外婆的第六年,我刚好十岁、妹妹九岁、弟弟七岁的那一年。镇上的各个大队都推了毛坯土路,有一两个队还往土路上铺了一层碎石子,可以算相当阔气了。政府洋洋得意,瞅瞅四周,最后终于把眼光落在我们这个山高皇帝远的穷山村了。
政府发话:要致富,先修路。现在国家拨了钱,但不够,你们大队每家每户,按人头算,一人再交两百,交钱就修路。
一开始有很多户人家拒交。有的搪塞说,刚交了娃们的学费,没钱再缓缓;有的是因为实在太穷,交不出来;有的是因为人家都不交,我凭啥交,要不修路都不修。
其实,更真实的想法是:国家怎么可能钱没拨够?一级吃一级,到老百姓这来就得自己掏腰包了,凭啥?
老百姓敢想不敢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交钱,反正不能更穷。
这下,政府的满脸得意不见了,个个惆怅着脸:今年再不修,以后也别想修了,你们情愿一辈子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着啊,放眼看看这二大队、九大队,路修好了人家楼房也盖好了,你们不眼红,不想住高楼啊……
大队书记挨家挨户催款,大半年后,我们村终于迎来了一台我们从来都没机会近距离观看的大怪物——推土机。
自从有了这推土机,我们一堆娃儿们放学后的劳教(放牛放羊)就有了不需考虑的去处——推土机到哪我们到哪儿嘛。
树桩桩迎来了栓老牛的绳子,推土机则迎来了一双双放着光亮的眼睛。
那可真是个好东西呀,它被一个大哥哥操纵着,拥有无限魔力。四个巨大轮子,能凿山,能涉河,前面那武装了一排牙齿的大筐筐,能装泥,能铲石,仿佛顷刻间还能将贫穷夷为平地,让梦想熠熠生光……
同样拥有无限魔力的,还有开推土机的大哥哥。他为人很亲和,不仅拥有开推土机的本领,还拥有一样我们谁都没见过的东西——小灵通。
我们那儿有很多很多的大石头,每次休息的时候,他就会爬到一个大石头上面去,逗逗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娃儿。
“黑娃,晓不晓得这是啥子?”
“晓不得。”
“这是手机,电话能打到广东切。你妈老汉儿是不是在广东?想不想来告一哈(试一下)?”
“想。”
“想,想得美嘛,打长途,不要钱嗦。”
大哥哥一般不给人打电话,记得只有一次,也不知他把电话借给了谁,自号码拨出的那一秒开始,他就在旁边掰着手指头数,一、二、三、四……三九、四十……“好了,快挂快挂,只有二十秒了,快挂快挂,只有十秒了,快挂!快挂!快点!只有五秒了!快!”电话吧唧一下叩上,五十九秒!
“看,我厉害吧!就说服不服!”
这倒不是让我服他的。
有时候,我们跟着推土机跑得太远,忽略了落山的日头,被扰人的夜困在沟里时,大哥哥就会让我们所有小娃娃蹲进推土机前面那个筐筐,随后点亮大灯,缓缓地、很神气的护送我们回家。
那是极少时候,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也觉得那很过瘾。大哥哥就是我们心中的大人物。我们都服他。
农村的娃娃爱稀奇,稀奇过了,我们对推土机的迷恋程度,也就大不如前了。事实上,土坯路刚被推开一个轮廓,我们就有了新的事情可以做——砌石头。
修路需要很多的石头,我们大队的石头又大又多,引得各路的人争相打主意。
可那是修路公司跟国家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只知道,一时间,另一个大哥哥出来了。他用炮线炸石头又成了稀奇事,最重要的,把炸开的石头砌好,能挣钱。
他们把石头砌成一礅一礅的,四四方方。最后按方结算。
这还了得?我们队的石头,凭什么让别人把钱挣了去?
此后好多个放学和周末,我们四五个小娃儿都在砌石头,大点的娃抱大石头,小点的娃抱小石头,每天都满头大汗,可想到能挣钱,心里就乐呵呵的。
后来我们的石头砌得有一点儿样子了,事实上只在当时我们几个娃儿的眼里有点样子,我们眼睁睁看着大货车一车一车拉走他们砌好的石头,等啊等,却始终没等到货车来拉我们的石头,也就,无给钱一说了。
很多年以后,我回了一次家,在镇上遇到一个跑摩托车的人,他一眼认出了我。
那是当年炸炮线的大哥哥。
“你们那个五大队,路还是那么烂,这么晚了,根本没摩托车愿意上去。”
“哈哈,还不是怪你们,当年偷工减料,没修好。”
“我只负责炸炮线,要偷工减料可是他们哈。”
“说起炸炮线,我现在想起来,那种炸过的味道,真香啊!”
看得出来有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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