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宏安厂人心惶惶。刘润琴的小跟班万花玲沉不住气了:“刘姐,咱们的帽带还织吗?”
刘润琴有气无力地说:“已经答应了萝卜,这批货还是要送的。”
“这批送完了呢?”
“我也不知道。”
刘润琴在心里哀叹,几个人折腾了一个月,帽带厂仍然是难以为继的状态。她想过自己可能一败涂地,想过被管肃狠批一顿,甚至想过从宏安辞职,背上一身债务。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管肃会离开。
那个动不动就说官话、吹胡子瞪眼,可是其实很善良很正直的老头子,终究是自己的靠山和主心骨啊。尽管之前一直是自己瞎折腾,但有什么难处,有他兜底。只要他还在宏安,刘润琴就相信,帽带厂可以起死回生,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哪怕管肃表现出了让刘润琴曾经失望落泪的软弱和屈服,她依然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信任和依靠的领导。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能抓住机会,踏平困难,为路平翻案,为帽带厂开启新的篇章!
但是他死了!这个靠山倒了!主心骨没了!
刘润琴心里空荡荡的,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一直在做梦。
管肃临终前的话,总在耳旁回响。他说我是对的,他让我失望了……难道不是我为了自以为是的正义,要挟了他吗?我不仅要挟了他,我还用所谓的仁义道德,伤害了梁红梅。最终,管肃还是将自己的性命搭在了这件事上!
刘润琴坐在办公室硬邦邦的椅子上,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一张惨白的长脸出现在门口,是王光辉。
“吃了吗?”他问。
刘润琴擦擦眼泪,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找你商量个事。”王光辉看见办公室没人,径直走了进来。
“我……想见梁红梅。”他的声音不大。
“干嘛?”刘润琴很意外。
“跟她谈个交易。”
“什么交易?”
“不能告诉你。”
“那你来找我干嘛?你要找梁红梅,自己去找啊。”
“她对我有意见,你帮我牵个线。我找她要说的是大好事,不骗你。”
刘润琴疑惑地看着王光辉,对方的眼神很真诚。
“如果你是想找她谈路平的事,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刘润琴双臂抱在胸前。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王光辉坐在了刘润琴对面。
“别再用路平的事去刺激她了,她也不想参与。就算我牵线,她都不会跟你谈的。”刘润琴叹了一口气。
02
“我跟他谈,叫他来吧。”梁红梅头都没抬,从怀里的小包中抽出一张十块的票子,递给帮忙看摊儿的小姑娘,“去,对面小店买两根冰棍,你自己也买一根。”
小姑娘接过钱,喜滋滋地跑出去了。
刘润琴盯着梁红梅:“你要是想劝他自己去举报李明远,估计难。他不跟我说想跟你谈什么,但他肯定揣着什么主意呢。”
梁红梅一甩头:“谈呗。聊聊天又不会掉块肉。王光辉就这么怕我,还请你当说客?”
刘润琴有点不高兴了:“什么叫说客!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来是劝你别搭理他!”
王光辉还是来见梁红梅了。上一次来“蔚蓝商城”,他被梁红梅骂出了门,这次他不确定梁红梅会不会上手打自己。
“红梅,生意怎么样?”王光辉自己也纳闷,怎么在这个女人面前就是没法直来直去。
“好着呢,所以很忙,有屁快放。”梁红梅坐在摊位里面一个软凳上,翘着二郎腿。
王光辉看了看周围:“本来想约你吃顿饭,知道你忙……咱能不能找个人少的地方,说两句?”
梁红梅站起身,对身边的小姑娘说:“我一会就回来。”说完,带着王光辉走到了楼梯间,就是上次她跟刘润琴吵架的那个地方。
王光辉站定,又看了看楼梯上下,确定没有人经过,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梁红梅。
“这是什么?”梁红梅并不接过去。
王光辉尴尬地收回手:“这是我这存的一些当年帽带厂的证据。”
梁红梅轻轻挑了挑眉,眼睛看向别处:“刘儿没跟你说吗?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我就不信,你不想给路平翻案。”王光辉冷笑了一声。
“麻烦的事情我不想沾。”梁红梅的眼睛还是看着别处。
“我不跟你多要,五万。我把东西都给你,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就一条——别说是我给你的。”王光辉把身体凑近梁红梅。
梁红梅惊讶地看着他:“你他妈想钱想疯了吧?”
“我知道你有钱。”王光辉舔舔嘴唇,“这个东西我大可以烧了扔了,可是那样的话,路平永远都没有翻身的那一天了。你说你不想碰这档子事,红梅我告诉你,”他后退了半步,盯着梁红梅的眼睛,“你王哥我别的本事没有,看人我是一绝。你——你做梦都想帮路平翻案,你就是不敢!”
正是夏天,楼梯间很闷热。梁红梅穿了一件西瓜红色的无袖上衣,长长的黑发盘在脑后。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没听见王光辉的话。可是,王光辉却看见,她那两条丰满的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机会来了啊,妹妹!”王光辉把视线从梁红梅的胳膊上挪开,晃着手里的纸,“我是不想趟这个浑水,因为我没必要,弄不好自己也搁进去!可是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家属,是——这个叫什么——‘未亡人‘,对不对?你完全有立场去举报啊!这个事,搁几个月前,没戏!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第一,管肃死了,他儿子一看就是个脾气倔的,不给李明远判个几十年,他不会善罢甘休!我听说他还给农工商写材料呢!第二,李明远气数尽了!我打听了一下,王局长到今天也没把他取保候审,说明什么呢?这回这个跟头算是栽了!”
梁红梅还是一动不动,问道:“还有呢?还有什么不一样了?”
王光辉愣了愣:“还有……还有就是我想明白了!你说我帮李明远藏着掖着有什么用啊,对吧?我不是一个助纣为虐的人,我唯一的顾虑就是,李明远要弄我。现在好了,他不弄我,我也被车撞得差点小命都没了!更何况现如今他弄不了我了!”
梁红梅的眼睛扫过楼梯间的天花板,又落到王光辉手里的那张纸上:“你可以找管红兵,我没他那么倔。”
“哈哈哈!”王光辉笑出了声,“哎哟我的妹妹!我不是说了吗,我看人一绝!这些证据,我非但不能给管红兵,我还不能给刘润琴,你知道为什么吗?”
梁红梅不做声,等着他的下文。
王光辉好像演讲者看到了台下几百双期待的眼睛,精神十分振奋,眉飞色舞地给梁红梅讲解自己的分析:“咱先不说他俩有没有钱给我,就说这俩人的脾气秉性,太轴!刘润琴,我看着她在宏安这么多年,工作能力嘛,还可以,挺敢说话也挺敢干事的,可是这个脑筋,啧,不行。管红兵也一样,这俩人不懂得审时度势。”
王光辉吐沫横飞,对管刘二人大加批判,最后回到梁红梅身上:“他们做事情真的不如你聪明,红梅,要不怎么你能赚了钱呢!”
“刘润琴再没有脑筋,她也是你们宏安一等一的女强人!除了她,你们宏安个个都是怂包软蛋!”梁红梅咬着牙骂道。
“是,是,我们都是软蛋,行了吧?可是她也没扑棱起什么水花呀!”王光辉有点恼。
“不说她了,就说咱这事,你干不干?”他摇晃着手里的纸。
“不干。”梁红梅拔脚就走。
“嘿!”王光辉还想说什么挽留梁红梅,始终没说出来。
03
这是梁红梅第一次有心事不想找刘润琴商量。她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电风扇开到了五档,吹得她衣服“呼呼”地飘动。
自己想要王光辉的那堆证据吗?想,当然想。做梦都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能把路平从自己身边带走,从此一辈子再也见不到。
这堆证据真的能换来路平的清白吗?不知道。帽带厂的事情,自己并不了解,刘润琴疯了一样扑在这个烂摊子上,自己却一直躲得远远的。
证据要交给谁,怎么说,别人会相信吗?不知道。梁红梅自认不是一个想得多做得少的人,可是唯独在这件事上,她胆怯了。
怕的是什么?舍不得五万块钱?笑话!钱,是挣得不容易,可是也不至于为了钱这么纠结犹豫!怕麻烦?当然不是,就算官司打到联合国,她梁红梅也没有怕的。
怕……怕失败吧?当时质问自己的刘润琴,恐怕也只是认为我自私。可是就连她也不知道,我梁红梅是真的害怕。如果我真的冲上去了,被干掉的是我自己,怎么办?
我不是怕自己失去了什么,我是怕路平什么都剩不下了……儿子,我,还有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冤屈”。如果挣扎了努力了,还是败下阵来,是不是连之前带着耻辱和悲愤努力活下去的那份勇气,也会消散了呢……?
梁红梅心里乱得像开水浇在了蚂蚁窝上,她站起身,拨通了马富昌的电话。
“我问你,你就说‘是’或者‘不是’。”梁红梅咬着手指,对着电话说。
“成。”马富昌那边的声音很嘈杂。
“我用五万块钱换路平的清白,你觉得可行吗?别问为什么。”
“可行,我是说,是。”
“啊?为什么?”梁红梅有点诧异。
“我可以解释为什么吗?”马富昌也有点诧异,“五万块还是十万块,不重要。重要的是清白。”
“但是也可能换不回来,还做吗?”梁红梅问。
“做,是。”马富昌答。
“为什么?”梁红梅又咬起了手指。
“我说了,清白很重要。”马富昌那边更吵了,好像有人在打架。
“那你是不是觉得,不给路平喊冤,我特别不地道?我这人特差劲,特坏吧?”梁红梅问完,恨不得马上挂上电话,管他马富昌要回答什么。
“我觉得,当时不喊冤,和现在喊冤,你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考虑。我觉得你很地道,一点都不差劲,是一个好人。”马富昌的声音很低沉,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梁红梅居然听得一清二楚。
“你那边是不是有事?挺吵的。”她的脸发烫。
“对……有人来派出所闹事,同事刚给拷上。”马富昌的声音一会近一会远。
“啊?那你赶紧忙吧,挂了!”
“好……”马富昌愣了几秒,也没再多说一个字,电话就“喀”地挂断了。
梁红梅举着听筒,站在桌子前发呆,手指头又放进了嘴里。
刘润琴大概第一次看见梁红梅这样的小女儿姿态,站在门口看呆了。
梁红梅才发现刘润琴的身影挡住了外面灼人的大太阳:“看什么呢?怎么不进来?”
“你……怎么跟小姑娘似的?”刘润琴走进来,对着电扇一通猛吹,“我用一下你家电话。”
梁红梅让开电话前的位置,低声说了一句:“王光辉那有帽带厂的证据,我准备拿过来,给路平翻案。”
刘润琴刚要拿起电话拨号,听到这句话,手停在半空中,只顾扭着脖子盯着梁红梅看。
“他找你就是说这事吧?果真良心发现了?为什么给你呀?给管红兵还不是一样?管红兵都找他要过了。”刘润琴一口气问了好几句。
“不白给,跟我要五万。”梁红梅声音很平静。
“什么?五万?这是敲诈!”刘润琴急了。
“不让我暴露他的名字,我估计他拿了钱要跑。”梁红梅还是很平静。
刘润琴着急地还想说什么,忽然又叹了一口气:“你想要吗?我可以找他谈,逼他拿出来。”
梁红梅摇摇头:“钱,我出。”
“你是不是傻啊?五万块钱,那么好挣吗?他就是敲诈,不把他关进监狱就算对得起他,为什么还给钱?!”刘润琴还是急了。
“我昧着良心,假装路平的委屈不存在,这几年赚的钱,还是得花在他身上啊!”梁红梅笑了,被风带起来的衣角衬得她的笑容还挺好看。
“我真是看不懂你了……”刘润琴摇着头。
“晚上跟我去王光辉那,验验货吧?”梁红梅还在笑着。
04
王光辉当然没有按李明远的吩咐烧掉所有的证据。他在自家院里挖了个坑,存进去的是账本。隔着一百三十里地的农村,在丈母娘家的大缸里,还有刘润琴他们当年入股的合同原件。
李明远亲手写的举报路平贪污和侵吞国有财产的信的原稿,曾交由王光辉誊写,也被他藏在了客厅五斗橱后面的纸盒里。
刘润琴看到这些的时候,没忍住掉了眼泪。就这么一沓子纸、几个本子,就要了路平的命,要了帽带厂的命。真是可怜,可叹,更可笑!
王光辉看见刘润琴脸色不对,赶紧说:“我也是被李明远逼的,不然你以为我愿意藏着这些,担惊受怕的!”
梁红梅没细看那些东西,直接说道:“我先给你两万,翻案成功,付尾款两万。”
王光辉急了,一把拿起账本:“怎么着?跟我搞预付款这一套?爱要不要!”
梁红梅稳坐在沙发上:“我只有两万,剩下的两万,我还得奔去!你要是不卖了,我也不买了,真的无所谓。你问问刘儿,我要是真想给路平翻案,不用等到今天!”
刘润琴没想到,梁红梅居然跟王光辉砍起了价钱。她顺着梁红梅的话说:“你藏着这些东西本来就不对!我们可以举报你!”
王光辉冷笑一声:“我马上烧了这堆破烂,你信吗?你举报我,到时候警察来我们家,连灰都找不着!”他转头对梁红梅说:“四万,别废话,一次交清。”
“我今天就带了两万,”梁红梅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报纸包成的方块,放在王光辉的面前:“这个,给你。东西我今天全都拿走。翻案那天,我再给你两万。”
“那你要是翻不了案呢?”王光辉嚷了起来。
“那我今天这两万就当喂狗了!”梁红梅的眉毛竖了起来。
王光辉瞪着眼睛,像是要翻个白眼晕过去似的,喉咙只是动,却说不出话来。
05
一年之后,王光辉在丈母娘家的小院里,见到了梁红梅的信使。
“您是王厂长吗?”对方将一个黑书包递给他。
“你谁呀?这什么呀?”王光辉打开拉链一看,码的整整齐齐的两捆人民币,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顿了一下。
“梁姐让我给您送这个,您给我打个收条,谢谢您了!”对方好像不是来送钱,而是来讨钱的,有点不好意思。
“事办成了,她?”王光辉眯着眼睛,在抽屉里翻找着纸笔。
“应该是,梁姐的事,刘姐让我们少打听。”对方还是非常谦恭。
“嘁。”王光辉发出轻蔑的一笑,用嘴衔住笔帽,一只手按住纸,另一只手抓住笔,抬眼看着对方:“怎么写?今收到欠款两万元,对吧?你叫什么名?”
“罗永强,您就写萝卜就行。对,今收到,萝卜,送来梁红梅两万元……”
“这什么他妈名啊……”王光辉嘴里抱怨着,笔下的字歪歪扭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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