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习惯叫她老太，有时候也称她为卖瓜子的老太，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
老太看起来像七八十岁，其实只有六十几七十还不到，之所以显老，主要跟她的面相有关。
老太长着一张又黑又瘦的脸，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像一张粗糙的老树皮或是龟裂的黑土地。老太的头上常常裹着一条灰不溜秋的羊肚毛巾，偶尔有几根花白的头发散在外边，也不去管它。她的眼窝深陷，眼睛却很亮，有时不经意间会射出一股锐利的光来。老太平时总是乐呵呵的，咧着嘴角微露笑意，就和大多数人家里的奶奶一样慈祥亲切。
老太是标准的北方老太。北方老太的身形普遍比南方老太要高些，然而瘦高的身形更容易驼背，老太也不例外。当她扶着自行车站在食堂外的空地上等候买主的时候，微微弯曲的脊背看起来就更加明显了。
老太总是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连队食堂前，时间也是固定的——连队晚饭后，只有到了周末，她才全天都在。
老太大多时候都穿着一身缀着补丁沾着污渍的旧衣服，显得不那么清秀，甚至有些肮脏邋遢。可见她的生活境况并不太好。难道她没有子女吗？还是子女不孝顺？那些污渍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还从事着其他什么工作？为什么平时都是晚饭后才来周末却全天都在？这些问题，老太不说，也没人去问，答案自然无从知晓。
老太操一口河北沧州方言，乡音浓厚声调柔和且语速较慢，部队里也有不少河北沧州的战士，所以沟通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每次和老太一同出现的，还有一辆老式的凤凰牌加重自行车。车的后座两边各挂着一只竹篾编织的圆筐，两只筐上平放着两面簸箩，簸箩里零七碎八地摆放着一些小吃食，主要有瓜子、花生米、山楂片、果丹皮、火腿肠这些，筐里还有一些没摆出来的方便面和罐头。
这些吃食，并没什么稀奇，团大院的小卖部里也都有，甚至比她这儿种类更全档次更高。可是还是有不少战士喜欢来她这儿买，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者就是价格便宜，老太卖的同类商品比小卖部里的价格要便宜。像一袋瓜子她卖两毛，小卖部就卖三毛，其他商品也差不多一样。
再者嘛，就是可以赊帐，没钱也能来老太这里解馋。当兵的每月津贴少的可怜，跑几趟小卖部就一贫如洗了，剩下的日子里嘴又馋了，小卖部又不能赊帐，咋办？老太欢迎你。
还有一点，就是有些“坏小子”总想着来老太这里蹭点儿小便宜，比如顺手牵羊摸袋瓜子花生米啥的，又或者先赊帐然后记帐时乱写一通糊弄老太。
因为老太不识字，只识得几个阿拉伯数字，所以每次有人赊帐，她就会拿出一个小本本来，让赊帐的人自己写上名字、单位、金额以及日期。老太虽不认字，但认人极准，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凡是在她那儿赊过帐欠钱没还的，她都能一眼认出来，还能说出你是几营几连的，甚至叫啥名字都一字不差。所以每到部队发津贴的日子，她总能第一时间提醒欠帐的战士还钱。
我的同年兵老乡L，前面（《五公里越野》那一篇）有提到过他，就是跑五公里时表情很销魂叫声很XX还老挨班长狠揍的那位。这家伙训练不咋地，却是个地道的吃货，一有空就去老太跟前溜达，一来二去，就跟老太混熟了。
我这老乡有个优点，就是热心肠，且是个极有眼色的机灵鬼。
由于老太大多是晚饭后才来，所以经常卖着卖着天就擦黑了。有些“坏小子”就想趁着天黑来糊弄老太，L就看不过去了，主动当起了护“太”使者。他帮着打手电，帮着监督记帐，还帮老太盯着那些“坏小子”不使其有顺手牵羊的机会。等老太闲下来的时候，他就陪老太唠闲嗑，这家伙口才还好，嘚不嘚一通白活，老太还挺爱听。
老太从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手勤眼快嘴还溜的新兵蛋子。于是某一天就有了下面这段对话：
“娃啊，在连队里苦不苦？”老太笑眯着眼轻声地问。
“苦啊！”一提起训练，L的笑脸立马变成了苦瓜脸。
“那你咋不想个法子调走哩？”
“我又不认识人，想不到法子呀！”
“我来给你想办法……”老太思索了片刻，皱了皱眉，咬了咬残缺不齐的牙说道。
L听到老太说要给他想办法调走，先是一惊，后是一喜，接下来就剩下满腹疑云了。
惊的是老太貌不惊人，说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喜的是自己平时训练老拖后腿常挨收拾，处境堪比被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忽然听到观音菩萨来指点迷途脱离苦海，怎能不喜？可是细细一想，这老太能有啥背景，看她这光景也是恓惶得很，要真有啥背景后台，何至于此？想到这儿，自然是满腹疑云。
L回去后，没几天就把这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有一天傍晚，L照常溜达到老太跟前当他的护“太”使者，一直等到买东西的人都走了，只剩他一人时，老太才神秘地告诉他，上次跟他说的调动的事情有眉目了。
本来对此事没抱什么希望的L，听闻此言心中一动。
老太说，她有一个老乡正好在团军运油料股当副股长，手下管着好几个加油站，你去找他，一定能给你调到后勤去，安排个舒服点儿的岗位。
老太还说，你娃人不错，我不图你啥，就愿意帮你一把。
L千恩万谢说了一堆感激的话，回头就去找了那位副股长。没过多久，一纸调令，L顺利调进师部下属的一个加油站，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这段经历，是L亲口对我讲的。
当年他调去加油站这事儿，没人会想到竟是那个卖瓜子的老太帮的忙，恐怕就算他说出实情，也没人相信。
L调走后，老太依然还在这个大院里推着单车卖着瓜子。只是不再有人帮她打手电，也没人帮她监督记帐，更没人陪她唠闲嗑了。
老太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微笑，但却更加沉默了。
暮色苍茫。
老太扶着自行车站在食堂外的空地上，那微微弯曲瘦削佝偻的身影依稀可见。
（PS：文章完稿时，L发微信来一定要我在结尾加上一句：愿她老人家身体安康，儿孙满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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