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

        红烛里，一切都氤氲在微醺之中。跳动的火苗如同虚浮的人，在不安的年份里躁动着。

        茗香愈发焦躁起来，在一片大红中猛地睁开眼睛，口里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茗香感觉到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红布就能要了她的命，干脆直接将盖头揭了去。露出一张浓妆艳抹后胭脂粉十足的脸。

        茗香长舒了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坐在床沿上，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皆是朝霞一般的红色。茗香站起来，可能是因为坐的时间久了些，竟一时头晕目眩，刚走出第一步，就趴倒在地上。头上的发饰一下子就乱了，一只吊坠就势打到了脸上，茗香猛地抓在手里，使劲一拽，然后扔到了一边，口里骂道:“什么破石头，我才不要这东西！”兀自待了一会儿，心里愤愤不平，道:“这个莫云，我都快要闷死了，他怎么还不回来，本姑娘当初怎么会看上他呢。”

        “诶——”

        茗香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轻轻打开了一条缝，在楼下的满堂坐客里，搜寻着她的如意郎君。

        为了迎娶茗香，莫云用半年的俸禄包下了京城里最好的一家客栈——长丰客栈。这家客栈平日里往来之人皆是名商大贾和位高权重者，动辄千金，他能求到这个宝地，权仰仗皇帝的那道圣旨。

        说到皇帝，他应该感谢他。前几日，皇宫里出现了一场空前的刺杀，目标毫无疑问是皇帝。幕后主使用屁股想也能猜到是江南王樊离。用皇后樊姬如（樊离之女）打掩护也能说得通，可偏偏派来的杀手竟是来源于冥朝。冥朝，这是江湖上最为神秘的杀手组织。这绝对是一个重大发现啊。可偏偏发现这个秘密的人就是他！皇帝赵齐一高兴就升了他的官，从一个不起眼的侍卫一下子就升到了九林校尉，这是个仅次于近卫军最高统帅骁骑都尉的职位，堂堂正五品的朝廷命官！

        今日喜宴上的人，多是莫云的同僚，他们这些人都是皇宫内院的将官，平时不得脱身，若不是前几日的那场刺杀，让皇城的军队来了一场大清洗，京城暂时无忧，皇帝颁了道圣旨允许他们出宫，要不然，他们这些人都等着掉脑袋吧。

        楼下此时正是聒噪不堪。划拳的醉音伴着吹牛扯皮的大笑，想象着新娘的美貌对比着自家妻子一脸的无奈最后被内人揪起耳朵，竟还有人玩起行酒令倒难得不识一字的武夫急了性子，有人拿起鸡腿大口大口的啃不料硌了牙疼的大叫又哄堂大笑，有人醉中起舞雪白的剑和着一人悠扬的曲调引的众人拍手叫好，还有人醉倒在桌子上却被一阵大叫猛地一惊醒了酒……

        茗香看着，不觉开心的笑起来。所有人乐此不疲，酒大坛大坛的往外倒，人就咕咚咕咚的端着喝，倒多少就喝多少，不敢懈怠，因为有个人发话了:“今天谁要是不醉就归，就是不给我莫云面子……”

        她看着他，一身大红喜袍，痞子似的脸上一抹贱贱的笑，从来都没个正经。恍惚之间，她意识到他们相识的这些年正在渐渐走远。

        嘉余二年，暮秋时节。

        当年已经加封为太子的赵齐和紫辉军统领浸月对坐在闲云亭下，面前摆了一盘棋。微风袭来，不觉令人春心荡漾。

        “子成啊，你这棋艺怎么还是当年的水平，认识你这么多年，你可一次都没赢过我啊……”浸月洋洋得意，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你可别高兴的太早，”赵齐脸上略显尴尬，“这次，这次一准儿赢你。”

        历朝历代，皇帝和太子都与紫辉军统领是铁哥儿们，因这紫辉军是这紫辉殿的专属护院，而这紫辉殿因储藏着不可计数的军事机密，故而是这赵氏王朝里最核心的所在。因此历届紫辉军统领皆是帝王最信任之人。

        茗香手里端着一盏茶，当时正在眺望远处的风景，好多年了，她一直都处在深宫当中，这次是唯一的机会。她想好好记住这些难得一见的动人风光:园子里多是奇花和异树，都高高的挺立在这封闭的世界里，远处此起彼伏的宫殿尽被遮挡，只留下几块屋角飞檐。一只黄鹂落到一株早已凋败的杜鹃花上，张望片刻，又“腾”的一声飞起，消失在一尘不染的天空……

        这时，她只觉胳膊处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她回过头去，却正好和浸月身旁的一个侍卫对了眼，随后那侍卫重新把剑拿好，高人一等的眼神接着就瞥了过来，然后又瞥了一眼浸月伸出的一只手，她登时就明白了。

        茗香虽然对这种事情极为厌烦，但早已是见惯不惯，她把手里的一盏茶放到浸月的手里，谁知浸月的手突然歪了一下，茶水就流了出来，浸月登时骂道:“贱奴才，这点事都做不好，给我赏她两嘴巴！”

        茗香气不打一出来，便骂了回去:“明明是你故意把手倾斜，茶杯不平茶水才流到你手上的，与我何干？况且我是太子殿下的婢女，皇宫的宫女，我是伺候太子殿下的，你算哪根葱？”

        惊得众人无不瞠目结舌，一个小小宫女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和堂堂紫辉军统领叫板，实在是百年不遇的盛景！

        “咳咳咳，”赵齐打破尴尬僵持的局面，笑道，“我倒是想看看统领大人怎么赢我？”一面伸出左手示意茗香退下，右手上的一颗棋子就已然落下。

        “你……你能赢我？笑话！”浸月顺着赵齐的台阶下，同时小声道:“老兄，你让我的面子往哪搁？”

        赵齐亦小声道:“浸月大人想要把面子搁哪？”

        “不能就这么走了吧……以后人人都不把我放眼里了……”

        “那好，罚她一个月的俸禄，”赵齐突然扯开嗓子，看着浸月，“三个月，半年，一年……”

        “好好好……太子殿下的人我惹不起……”

        惹得侍卫宫女一阵大笑。

        茗香走到亭子外，回头看去，那个高傲的小侍卫故作严肃地站立在一片欢乐的氛围之中，身后是参差不齐的树木枝丫，侍卫“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也笑了……

        “来，喝酒！”莫云大喊一声，一把搂过旁边的人，“云城，改天我也给你挑个漂亮的，绝对比你嫂子漂亮……”

        茗香看着莫云手舞足蹈，拉着他的小兄弟谈天说地，眼神慢慢从他身上移开，她看见茗烟一个人趴在一张没人注意得到的桌子上，眼睛闭着，小嘴砸吧砸吧的，好像在吃着什么东西，心中仿佛落进了一根针，登时划过一丝悲伤。

        突然，茗香看到了一个人。同时那人也看到了她。那人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头去吃酒。她心里一惊。

        茗香再看时，那人已然不见了踪影。

        茗香将门关好，走到后窗前面，轻轻打开……

        过了很久，莫云带着一身酒气来到房间里，红烛已经燃烧了一截。

        茗香端坐在床沿上，盖着红盖头。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那年那场大雨里她哭过后躺在他怀里睡着时的样子。

        “茗香，”莫云一把将盖头掀开，将她摁在床上，“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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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着红烛散发的最后的光，茗香挪开压在身上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穿衣下床洗漱梳妆打扮。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客栈，一声响亮的敲门声就传了进来。

        “砰砰砰”

        “砰砰砰”

        一个肥胖女人站在门外，张着大嘴，一口气还没有吐出来就咽了回去。

        茗香朝她行了个万福，肥胖女人登时喜笑颜开:“哎吆吆，新娘子起这么早啊，我刚想叫你们呢。新娘子长得可真标致啊……”

        “让我好好瞧瞧。”肥胖女人趁着抚摸茗香腰肢的间隙，塞给她一张指甲盖大小的纸条。

        “不好意思，”莫云一把抓住肥胖女人的手腕，肥胖女人徒然愣住，“我们该走了。”

        “走？”肥胖女人嘴角上扬着，“你们能去哪？”

        肥胖女人走进屋里，一口吹灭最后还亮着的残烛。

        茗香打开纸条，上面没有字。

        一辆从长丰客栈驶出的马车，刚走完一条街，车辕崩坏，两人狼狈的从车里出来。

        前方的一座桥轰然倒塌。

        身后，有如候鸟迁徙一般的猎物凭借灵敏的嗅觉赶到了这里，而他们身后，是一群前来收网的猎人……

        一个肥胖女人站在所有人的身后，一个男人就站在她的身边。

        一把像一张网一样的剑悬在男人的颈项前，一个叫浸月的男人开口:

        “久违了——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