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江北的一片牧场上,牧场不大,一个低矮山坡,毛绒草地,每棵草都长得劲挺俊俏。自我出生时,这里就生活着许多马儿,父亲在山脚下开了马场,将小马养大送去马术馆,接受训练。
父亲的马场很大,总共二百匹马,黑的白的花的,应有尽有;马往山坡上一放,绿润润的草地,昨夜刚落过雨,一群马悠闲而有序,散开来吃各自的草,马驹儿撒欢地跑着,一会用嘴巴碰碰草叶上的露珠子,一会儿又假装摔在泥上打个四脚朝天的滚。
这时父亲会抽着烟卷,站在一个看马的篷子里,眯起眼睛看马吃草。有时父亲竟也像极了他的老伙计——一匹枣红大马。他叫欢子。欢子不离开看马篷子太远,他时常屁股对着父亲,摇一摇尾巴;父亲会大叫一声“欢子!吃草去罢!”欢子竟也随着父亲的喊叫嘶鸣起来,好像在答应着。这样的场景,是童年时期的我,惬意的记忆。
我五岁那年,因央求马场里一位黑马的主人,抱我上马玩耍,而当我坐到她肉乎乎毛茸茸的脊梁上去,马就发了疯,颠起我跑出马场大门,一气狂奔了几百米,最后我不慎掉下马背,就此落下了腿残的毛病。
我之所以冒极大的险,是因为那匹黑马,迷我太深。她也与我实在有缘,听管马的廖叔说,黑马与我一天生,这要算起来,我还得她哥哥呢!可妹妹怎得如此绝情,我一度怨恨过那黑马,可是记忆里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这份怨。
她一身黑亮的毛,鬃毛总是立起老高,修长流润的身子轻轻起伏,甚至颤抖,好像随时在积攒怒火;最喜人的是她额前一块玉佩大的白斑点,在那乌亮的黑毛间柔软地发光,她因此得名“白点”。
白点的主人在我出事后,被父亲辞退,而白点仿佛一丝不介意,她总是孤单一个,有时仰望着天尽头落着的一抹夕阳脑袋,一双黑眼珠怔着忧伤。直到一位后生走进马场大门,二话不说揽下了驯服白点的工作。
那时我因腿残而整天闷闷不乐,父亲怕我再闯祸,便不准我离开房门,去马厩看马,去草场放马,这些从前的乐事,现在只能让我不断地憧憬。我恨极了,有时烧红了眼,跟佣人萍子发脾气,摔碗,砸花瓶,有一天还把夜壶扬翻。十五岁的萍子被我吓得不轻,经历好几次才壮胆靠近,颤颤地将桂花酥端到面前哄我。可我不依不饶,每天闹,直到有一天闹发了病。
父亲放下烟斗,从草场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的脸上贴着春天的尘土,又跟汗混在一起,整个脸成了泥巴糊糊。
见我憔悴地躺在被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父亲一把用那双大手抱住我的脑袋,一股马的气味烘烘地熏到我鼻子里。他又用泥糊糊的脸不断来蹭我的脸,不久,我也成了泥糊糊。
就这样,我得以在三年病愈后再一次见到白点。她已经是大姑娘了。或许比我记忆里的更大更圆润。她的肚子微微凸起,身材饱满着,一身黑亮的皮毛更发亮眼了。
我披着一件黑布衣,拄着拐杖一跳跳地来到马厩。如今我自诩为大孩子,对白点造成的伤害并不介意了。这三年,我怨的恨的是白点,想的念的,梦里一起玩闹的还是白点。
“早啊,少爷!”
一个十六七模样的后生仔,穿一件灰布衫,黑得发透的裤子,手筒子,裤脚子卷起老高。他微微低头我问候,额头上一道清晰的疤。
“怎么从前没见过你?你是这马的主人吗?”
我仍盯住他头上的疤,手指向他身旁一匹白色小马。
他忙挥了挥手,领着我走到第三个马厩去。我老远看见了白点,便挣开他,向着那油黑的神圣跑去。白点见我,快乐地仰起头,我也亲昵地叫着“白点儿,还记得我吗?我三年前被你摔得惨啊!”
后生出现在我身后,白点更高地仰起了头,她的一双眼睛竟然流露出温柔的光来。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用着同样温柔的目光看着白点,此刻我仿佛成了一个顶尴尬的灯泡。
“少爷,这马是我带的。刚来的时候,脾气暴躁得很,没少给我脸子看!
我一下子瘪下气去,明白了那道疤的来路。白点的主人叫阿顺,他带我看完白点,又领着我去厨房吃了新出炉的糕饼。我一路都是沉默着,一股酸涩沉在心底,弄得糕饼咬起来都发酸气。
阿顺显然是个天才。他能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将一匹热血马训得服帖,连父亲都佩服他。听人说,他从小混在马堆里,还睡过马棚,是个被遗弃的可怜娃,他的养父母因实在贫困,又填新丁,便将他赶出。阿顺来到马场,才十四岁,他稚嫩的脸上满是命运的伤痕。
我又郁郁不乐了,白点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不知是什么魔力,竟使我渐渐产生了征服他的念头。
我长到十岁,却仍离不开拐杖行走。没人愿意和我玩耍,每天我除了看马,和阿顺弹石子,揪了佣人来丢沙包,就是躺在草地上,拥在马群里,呆望着蓝得无尽的圆盖子天空上,一只只肥大的云,羊一样跑。
有一天,我躲在马厩边上,看见阿顺牵着白点,要去溜个晚弯。白点有时脾气上来,非拧着去再跑几圈。我天天渴盼着,能骑在白点身上,像五岁时那样在风里呼呼地过。奇怪的是,我一点不恐惧,白点的后背,在我看来是迷醉的柔软与激动。
阿顺将马牵出来,我一下子冒出来,吓得白点直叫唤。阿顺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歪起头悄声地对我说道“少爷,你要是再摔一回,我这小命和你白点的命谁保得住谁保不住可没个一定。”
我的心连忙紧起来,他一说我就怕起来,但我自诩是个大孩子。便也压起嗓子说“我不怕!那你就去吧!不过,我想看看你们溜晚。”
阿顺笑着应了。于是,我便看见阿顺在暮的蓝光里暗暗地快乐着,白点更是将鬃毛飞起来,优美地成了一条线,在一片片灰乎乎的草丛里起伏着。我眼巴巴看着,那种莫名的怒火竟然腾腾地升起,因我见着了阿顺孤独的背影火苗一样跳着,一条黑线让他那么美,一种名为自由的光刺眼地灼着我。
我攥起拳头,愤愤跑回家。我破天荒进了父亲的屋子,他惊喜地看起我,蜡烛燃着他苍老的脸,肥溜溜的下巴滴下一些憔悴。
“爹,我要白点。”
父亲的喜悦立马黑了,他板着脸吼到
“做你奶奶的梦去!”
说着,阿顺跑进来,他喘着气,忙薅住我的衣领子“少爷,你可给我唬住了!”
我一把挣开他的手,又向父亲示威道
“我不管,不管,我就要白点!”
父亲转身要给我一个耳刮子,被阿顺拦住了。
我白了阿顺一眼,又愤愤地回了房。
从那以后,我赶着阿顺不在,经常拿一些胡萝卜去喂白点。可白点从不理我,她高傲地站在那里,头扭向一边,不肯搭我一眼。可我仍不肯放弃,直到有一天被阿顺抓了个正着,便被勒令不准再来喂马。
我便更加愤愤了。阿顺对白点的好,已成为马场的一道排面了。
阿顺每天早起来喂马,溜早,清洗马厩,跟白点讲故事,再给马梳毛,有时,白点不愿意洗澡,阿顺就等她发完闹完一通,再紧紧抱住她的头,白点呼哧呼哧地喘气,眼眉也温柔起来,在阿顺身边蹭来蹭去,鬃毛也柔顺起来。溜晚后,阿顺会守在白点身边看她吃饭,再温柔地陪她赏一会月亮。
我当然偷偷见识过,可这又能怎么样呢?白点终有一天是我的,我不会让她被送去马术馆的。十岁的我,第一个茁壮成长的野心就是这匹马。
可是,在我记忆里最黑的那个夜晚终究还是到来了。
这天阿顺和白点去溜早了。我在被窝里听萍子和廖叔在外屋说话。
“近些日子,咱丢了不少马。而且都是老爷最爱的那几个。虎子,采花还有大黑,都不见了。”
“天啦!这可如何是好?老爷报了案没?”
“报了案,可警察说让我们自己看好。”
我气得从被窝里跳起来,鞋也没穿就跑出去,揪起廖叔的领子,大人似地问着
“哪个狗崽子干的?你们这些看马的夜里一点警觉没有吗?那么大一个玩意,让人说偷就偷吗?”
父亲可能都没急到我这种程度吧。我看着廖叔无奈的怂样,也气恢恢地垂下头了。
夜里派了看守,在大门口立了个哨,轮流看着。
记得那是个大风夜,秋天,干树叶刮着风,刺啦刺啦地。我睡得不稳当,总觉得怎么呆着也不妥。憋屈极了。勉强有些睡意,便听到窗外马厩有动静,随后是阿顺的喊声,还有白点的嘶鸣。一下子,灯火都亮起来了。家丁们抄起棍棒,追了出去。
我怕坏了,踌躇了半天才披起衣裳拄着拐出去瞧。这时已经极静了,我看见白点的马厩大门敞开了。
我觉得眼前发昏,又听到家丁们的哭喊声,从大门传来。我慌慌地跳过去,只发现阿顺平静地躺在地上,脸上没了血色。一群人围着他,几个女人哭作一团。萍子过来拉我,我这时哭起来,扑倒在阿顺身上。他柔顺的眉眼此刻在寂寞里凝住了。眼角还挂着一颗未落的泪珠。
阿顺为了保护白点,被偷马贼捅了两刀,阿顺的死,让白点发了狂,她用铁一样的蹄子将偷马贼踩得晕了。
白点发狂地用鼻子拱着阿顺的尸体,痛声嘶鸣,后来,众人要将白点再关进马厩,她就跑出大门,再没回来。
我最后一次见白点,是在草场的夕阳下。虽然那只是一抹黑影,在艳艳的天光下一闪而过。
我看不清那颗额前白痣,我清楚认得那身影,那使我欲征服的身影,终究征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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