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001】昨日之歌
1
《推理》杂志撞击地板的声音，惊醒了在沙发上酣睡的志远。他努力睁开迷蒙的眼睛，恍惚中有种天旋地转的的感觉。夕阳透光窗户，如聚光灯般照亮他陷在沙发里的身子，在沙发的靠背上投下一个人形的阴影。
当志远的意识终于从梦境回归到现实后，他突然发现对面墙上的电子钟正显示着一个吊诡的日期——星期8。
星期8？
仍未完全苏醒的志远虎躯一震，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时钟坏掉了，接下来他的大脑开始很有逻辑地推理道：一周有七天，星期8也就是……星期一！
啊？现在是星期一！
志远大惊失色，他毫不费力地就认出眼前这个带瀑布景观的电子钟是属于他家的。也就是说，在周一的下午，他竟然在中午休息的时候睡过了头，错过了下午的课！
这样的想法仿佛一股巨大的电流，从志远的头顶一直轰击到脚趾，他狼狈不堪地滚落到地上，脑子里不停闪现着“如果现在去学校，班主任和同学会如何嘲笑自己”的画面。
高三啊！！！
大家都在那拼命刷题，我却睡过了头！！！
老天爷，你想玩死我吗！！！
志远有点欲哭无泪的感觉。
这样想着，满头大汗的志远似乎放弃了立刻冲到学校的念头，而是在脑子里闪现着各种各样的借口：
如果我说下午突然肚子痛、去医院了会不会自然一些？
在中午上学的路上被车撞了呢？
又或者中午爸妈出门把门反锁了……
各种各样的理由在千分之一秒内涌进了志远的大脑，也同时灌满了他的膀胱，浑身的紧张之感通过“尿意”来诠释着焦虑的极限。
在从厕所惊魂未定地“释放”之后，志远在洗手的时候，无意间撇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眼前这张饱经风霜的脸，根本毫无半点高中生的稚气，有的只是额头越来越深的皱纹和慢慢向后褪去的发际线。两腮的胡子因未及时清理先得颇为杂芜，酒瓶底儿般的眼镜也遮不住浓重的黑眼圈。
凝视镜子良久，志远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在一番得救似的冷笑后，他走到了那个淘气的电子钟前，不出意料地在年份一栏看到2016这个数字，后面具体日期是5月1日。
靠……高中已经毕业10年了吗……原来现在是“五一”假期啊！
他苦笑着擦掉额头的冷汗，浑身紧绷的肌肉仿佛一瞬间坠落了下来。
星期8……
他看着那个古怪的数字，发现自己真的是白活了：竟然把“星期日”看成了“星期8”，还脑补了“星期8就是星期一”这样的滑稽剧情。
看到从窗户射入的懒洋洋的余晖，志远又一次浑身无力地将自己摔进沙发里，呆呆地看着电子钟……他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
2
那是2006年的5月1日，下午3点补习回家的志远，一进门就将书包仍在一边，疲惫至极地跌进软绵绵的沙发，然后在夕阳的沐浴下，舒舒服服地打了个盹儿，直到爸妈下班回来的开门声将自己吵醒。
“那个时候，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啊，虽然箭在弦上，弓也绷得紧紧的，但却对未来满怀期待呢……”十年后，躺在沙发里的志远看着物是人非的电子钟，不禁感叹道。
他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在睡觉之前，脑子里一直不停盘旋着班花许影心那婀娜多姿体态，以及深藏在白色T恤、紧身牛仔裤下的青春诱惑。虽然他们三年来都没有说上十句话，但是他却没有一天不在幻想自己与班花一起上下学的情景。也就是这份期待，让他的高中三年都镶嵌上了玫瑰的颜色。
“谁能想到，最后还真考一个大学去了……哈……”志远痴痴地看着电子钟，这一刻他仿佛觉得，自己好像在与十年前的今天、躺在这里的那个灵魂进行着对话。
为了让这个对话进行得更彻底，他努力回忆着当年的卧躺姿势，然后在这个姿势下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10年了，家里好像也没什么变化。”说出这一句的时候，志远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古人说物是人非，似乎是相当凄凉的。但是在过去十年，他经历太多“人物两非”的状况，因此隐约地，他觉得这种“不变”似乎也是一件好事……但也正因为爸妈在自己上大学后，一直将室内的摆设维持在上大学前的样子，这种“静止的感觉”便愈发地突显出时间对自己的改变。
要说有哪些改变……
志远伸手捡起地上高中时最喜欢读的《推理》杂志，胡乱地翻弄着，喃喃自语道：“最大的改变，应该是人生越来越看不到希望了吧……”
3
时光倒带至10年前。
高中的时候，志远对推理的喜爱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无论是《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名侦探柯南》《金田一少年事件簿》《死亡笔记》乃至国产的电视剧《少年包青天》，都令他如数家珍，如痴如醉。而当初二一次体活课时，担任值日生的他无意中在许影心的书桌里看到一本《推理》杂志后，这种对推理的喜爱似乎又被蒙上一丝冥冥中缘分的色彩。
他相信，如果这是老天的旨意的话，那么在恋爱土壤最充分的大学，他一定会以某种形式与许影心的关系更进一步。
带着这种偏执的幻想，从那节体活课之后，排名25名左右的志远，开始发奋读书，发誓要努力追上成绩排在班级前五的班花。
经过了一年半没日没夜的努力，他最终如愿以偿。不过，这样的超越是以透支精神和身体为代价的，高三里的大多数日子，志远都是凌晨1点才会睡下；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也不得不在沙发上小憩一会，时间到了之后，再让妈妈叫醒自己。
为了激励自己，志远还在卧室里贴上了一个长得很像班花的明星的海报——在《连城诀》里饰演水笙的舒畅。每天睡觉前，他都要“亲”一下海报，然后带着粉色的微笑入睡。
那时候的人生，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似乎都有无限可能。
大学环境的陌生，让来自同省同市同校同班的两人变得更加紧密。而且最让志远感到开心的是，高中时许影心倾心的班草因为高考失利，不得不复读一年。也就是说，命运不但阻隔了班花与班草的爱情，而且成全了他这个默默的努力者！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志远对这个世界抱有无限美好的期待。幸福的日子仿佛从上大学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亲切地向他招手了。
大一一整年，凭借“推理社团”这个完美的平台，他和许影心的关系从高中“没说十句话”，到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这一年，志远觉得自己曾经的努力真是无比值得。这一年，通过写推理小说，志远的“推理文学梦”开始满满苏醒。虽然自己所学的计算机是当年的热门专业，但是他渐渐觉得，写出让自己着迷、让红颜惊叹的推理小说才是自己毕生的志业。
那一年是2007年，志远20岁，他度过了20年人生中最巅峰的一年。
4
一切的转折点发生在大二。
那是2007年的9月，当志远怀着刚刚完成的“处女作”和激动的心情、拖着行李来到校园时，他看到却是一个令他魂不附体的身影。
当年的班草在复读一年后，竟然鬼使神差也考到了这个学校！并且也是班花所在的金融系！
“杨志远，过去一年，多谢你对许影心的照顾。”校草在寒暄了两句后，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话，语气中混杂着微妙的诚恳与嘲弄，“多亏了你，过去一年我才能安心复习啊！”
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仿佛有一种可怕的魔力，像“凤凰幻魔拳”一般刺穿了志远的大脑。
“多亏我……？”杨志远怔在那里，喃喃自语。
“过几天，咱们老同学聚聚，志远……不对，应该是杨学长，哈哈。”校草爽朗地笑着，然后转头跑向早已在远处等着的许影心。
这一幕，宛如一把匕首，深深刺痛了这位“未来东野圭吾”的心。
许影心……她……为什么不过来？
为什么……她的表情那么局促？
校草说多亏我，他才能安心复习……是什么意思？
……
这一连串的问号仿佛勘测完罪案现场的柯南，只待“推理”将一切有机组合，让大宇宙蓝光穿过自己的脑壳——
难道……许影心一直在利用我？！！！
故意跟我走得很近，实际上是为了让别人以为她有男朋友！
这样她就不用一一决绝那些追求他的男生了！
不、不仅仅是这样，“多亏我”的意思，应该是班草和许影心早就商量好了！
两个人为了在大二的时候重逢，一个努力复读，另一个则找一个替死鬼当挡箭牌！
好一对西门庆与潘金莲！ 好一个无耻的阴谋！
“不……不会是这样……绝对不是这样的……”许多个夜晚，志远都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作为一个推理爱好者的胡思乱想，但他所看到的一切却完全指向那个残酷的真相！
志远崩溃了。
四年的期待，美好的梦想，夜以继日的奋斗……一夕之间，全部幻灭了。
此刻，志远才终于明白为何前几年命运如此眷顾自己了：他就像一只每天被喂养的肉鸡，只待羽翼丰满之时，成为一道丰盛的盘中餐！
5
十年之后的5月1日，一想到这里，年近30的志远还是忍不住有种咯血的冲动。
那一年，他的人生遭遇了生活一系列的组合拳，一直将云霄之上他，轰下了十八层地狱。
退出推理社团、逃课、挂科、开始抽烟、买醉、去网吧通宵打游戏、踢球时因为挑衅别人胳膊被踢骨折……
整个大二和大三，他都是在醉生梦死中度过的。
2010年大四的时候，当他听说许影心因为怀了孕，决定一毕业就跟校草结婚时，志远甚至想到自杀。
然而就在那个他想跳楼结束自己可悲一生的夜晚，他偶然间，在书桌上看到了一本书。
那是2005年某一期的《推理》杂志，正是当年扫除时，在许影心书桌里看到的那一本。
也就是这本书，最终救了志远一命。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除了那段痛彻心扉的爱情外，还有自己始终热爱的推理小说！
那一晚，在早春寒意尚未散去的晚风中，志远坐在15层的宿舍楼顶上大哭了一场，然后擦干了眼泪，重新投入到了未竟的推理事业。
他想在毕业前，或者说在许影心的婚礼之前，发表出自己的推理小说处女作！
带着这样的执念，他开始了歇斯底里的奋斗。虽然时隔4年再一次拿出了高三的拼劲儿，但由于同时还要兼顾毕业设计，他的稿子一次又一次被出版社退回。在许影心婚礼当天，他收到了第十封的退稿邮件。
这个时候，早已不知“悲伤为何物”的志远，已经在家待业2个月了。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人生：本专业一套糊涂，写推理小说还远远不到火候……
于是，他决定一边考公务员，一边进行推理小说创作。
第二年的时候，他终于考上了公务员，虽然不喜欢，但总算比较清闲，但推理小说还是没有任何的进展。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才能。
于是工作之余，带着绝望的心情，他疯狂地创作着，包括剧本、网络小说，甚至是从14年开始开始火起来的微信公众号……但期待已久的成功仍然迟迟不肯露面。
在6年的奋斗后，他只交出了一份“在一些不知名的杂志上发表了几个短篇”的寂寞答卷。
2016年5月1日，回家探望父母的志远，带着“30而立，爱情事业一塌糊涂”的焦虑感，在午饭过后躺在沙发上读《推理》杂志时，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他看到了平行时空的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早已成为知名推理作家的他，正带着许影心重回高中母校，在昔日熟悉的操场上对着晚辈后生讲述着自己的成功之路……学校为了纪念这一历史性时刻，特意找了婚庆公司的摄像师来拍摄演讲全程。那个站在摄像机后面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高中时叱咤风云的校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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