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36年前,我早早地起床,让妈妈给我扎好两个羊角辫,“我们要去乡里比赛,乡里!”
我很激动,这是我等待了很久的日子,对于一个6岁的乡下女孩儿,能够去乡政府参加歌咏比赛,简直是天大的喜事儿。
之前曾经历怎样焦灼的等待和期盼,有没有训练和彩排,统统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一个早晨。
这个早晨和记忆中每个早晨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一样慢悠悠的阳光,一样慢吞吞的农村生活,难得的是,母亲没有发火,一反常态的慈爱,给我扎了两根漂亮利索的羊角辫。
我跳着跑到幼儿园,而幼儿园是空的,空无一人。
人家都已经去了。没有等我。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站了许久,一些话开始在我的脑中回荡:
你怎么这么笨?连跳舞都不会!
你别参加了,净给集体拖后腿!
笨手笨脚的,我不要跟她一组!
这些声音越来越大,在我的上空盘旋,好像许多巨大的怪兽,张着巨大的嘴巴要将我吃掉。
我拖着脚,一步一步往家拖。
......
几十年过去了,这个故事一遍遍在我脑中重构,被我讲给儿子听。我已不敢确定,它到底有没有变形,是不是被我篡改了模样。
儿子说,你是不是迟到了?
我不容置疑地摇头,没有。
我为什么如此确定,其实是因为记忆中童年的底色全是如此地灰暗,孤独、自卑、敏感,将整个童年,从头到尾贯穿。
金色的童年?好像记忆中的童年,每个日子也都有金色的阳光,可是那阳光却照不进小女孩儿的心里。
我将自己藏进书本里,我的成绩年年第一,在学校从不惹事儿,被同学欺负了只敢偷偷哭;我放下书包就干家务,还要负责带弟弟,地里的活儿也每天都被分派好,然而,即便每天战战兢兢,还是常常躲不过母亲没有来由的打骂。母亲和父亲之间,也永远在冷战和热战间循环。
童年的阳光是凉的,如同月光。
哪怕到今天,我再不懈余力,也还是无法,在心理的废墟上完成自信的重建;也常常在某个不可预期的瞬间,被那个突如其来的黑兽吞没。是的,我始终无法,彻底战胜伴随我二十多年的抑郁。
我用写作来疗愈自我,一遍遍重构自己的人生,试图用另一种叙述给自己的故事,来一场乾坤大挪移。
荣格说,一个人终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童年时代就已形成的性格。
也正因此,当我做了母亲以后,我不停地问自己,究竟该给孩子怎样的童年。
儿子是典型的放养,除了一周两次的英语班,啥也没学。有时候,我想起自己小时候总因笨拙被别人嘲笑欺负,担心他会不会因此缺少自信。
特别是,当我总听别的家长讨论,孩子钢琴考到几级,画画拿到大奖,心中的焦虑真是难以压抑。
问他,要不要学点啥呀?实在不行,篮球足球乒乓球的也行啊。
都被他坚决拒绝,“我啥也不想学,你不要逼我。”
没辙。自从前年硬拽着他去学了几个月跆拳道,被他跟我大干几场半途而废之后,我也心灰意懒,不敢跟他较劲了。
谁让咱生了个倔驴呢?
别的小朋友都去上学前班了,我小心翼翼地征求他意见,“要不,去上俩月学前班?不然9月份该上小学了,到时候跟不上咋办啊?”
人家脖子一梗,“不学。有啥跟不上的?”真是无知者无畏,超级自信。
原来,生命的底色在你不谙世事的时候,就早已不动声色地打好了呀。我们后来所有的努力,只不过是在最初的画布上涂涂抹抹而已。
穆旦有一首诗,我非常喜欢:
冥想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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