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闲人诗涵 

“死疯子”史二伯

文/闲人诗涵

他，当过国民党的几年兵，却穿了大半辈子的军装。坐过共产党的两年牢，却天天佩戴毛主席像章。

他，爱蹭酒席吃白食，却不怎么遭人嫌。专坐霸王车，多数司机却拿他没办法。

他，遇见女人就满嘴占便宜，却没人真生他的气。

他，穷困潦倒，有药效神奇的草药，却偏偏不卖药给人治疗……最后，还客死“同”乡。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其实，他不过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小人物，还是一个疯子。

01

这个小人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在一个石头比泥土多的小村庄里，正常出生。出月子后，他的父母给他取名为“吉”。

给他取名为“吉”时，他的父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的大半生，和“吉”沾不上半点儿边。临了，竟然活成了“死疯子”。

他从小脑子灵光，能说会道，还勤快踏实。又相貌堂堂，连个头都长得比同龄小孩高。却在没成年的时候，就被抓了壮丁。

被抓了壮丁，解放后还能平安回来，也算是重新活了一回。父母便希望他赶快成家，就替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娶回来一个能干的老婆。希望他从此可以过上安生的日子。

谁知道，这个老婆又太能干，能干到间接地把他送进了牢房，让他一步步变成了疯子。

02

这个疯子，姓史。我且随他堂侄叫他“史二伯”吧。史二伯在十里八乡都很有名，但我仅仅见过他三次。

而如果没有第二次见他，我一定不会想去了解他的故事。第一次见他时，我甚至还想离他远点。

第二次见他，是他要坐霸王车。

那天，我从学校回家，要路过镇上。刚走到街口，就看见一辆小客车停在那，前面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双手撑开，拦在路中间，一只手里提着一个灰色的编织袋。还穿着军装，戴着军帽。

走近后，才看清那个人是史二伯。

僵持一会后，他手里举起一样东西，使劲看了看，发现是毛主席像章，金属的。然后，他竟开始唱起了《东方红》。

再仔细一听，才发现他只是借了《东方红》的旋律，唱的是被他改了的歌词。至今记得有几句是这样的：毛主席，大救星，这是他像章你看清，师傅你让我坐啊，呼儿嗨呦，你也是个大好人。

客车上有好几个乘客探出头来，有一个大爷说：“哎呀，师傅你就带他一段嘛。不然一直拦起，你也走不成，耽搁大家时间。”其他好几个路人也附和着。

司机便开了车门，让他上车。

他就手不离车，一步步贴着车身走上车去。一上车，就听见他就笑眯眯地说：“咦，你这个师傅好，不哄我。祝你身体健康，出入平安，发财发富……”

小客车开走了。史二伯唱的歌，把我第一次见他的情景引了出来，尤其是他朗朗上口的那一通“乱说”。

03

第一次见史二伯，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寒假。我一开始留意他，是看见他身上的衣服，和我们语文书上的军人一样，只是颜色有些不同。

当时，我随母亲在火边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走过来，见火边没有凳子，她就说：“哦哟！挤到烤火哈，这个水砸骨头很哦。”她在帮忙亲戚家洗菜，冬天，水冷。

在另一个火堆边烤火的史二伯，立马就接过她的话头说：“妹妹你喊冷，哥哥让你睡起等。你和哥哥睡起来，保你哪点都不冷。”

那个女子就站起来，打算去撕史二伯的嘴，一边笑骂道：“死疯子，叫你乱说叫你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臭嘴巴，你这个砍老壳的！”

史二伯呢，又马上回答：“好妹妹我和你说，哥哥的老壳不能砍，砍落下来嘞，正好看妹妹的白脚杆（大腿的意思）。”

那女子一听，顺手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柴禾，把燃烧的一头在火灰里弄灭后，举起来甩了史二伯一棒，一边笑骂道：“看老娘今天不打死你，老娘名字倒起改。”

史二伯呢，又赶紧边躲边说：“我说妹妹你打不得，哥哥身上的肉果果有点黑。打了哥哥倒不怕，就怕妹妹你的手敷黑（敷，是沾染的意思）。”

旁边的人也是又笑又骂。其中一个年纪更大的女子，就说：“史老辈子，你老人家乱说不得哈，人家～～妹依娃娃要喊你一声‘公’哦。”

听了这句话，史二伯就赶忙道歉：“不好意思，开个玩笑，不要见怪哈……”边说边就起身走到另一边去了。

看他走了，刚才那个年纪大的女子就给大家说，史二伯论辈分，重亲戚，只要他乱说，你就喊他一声“老辈子”，要么就说和他家谁谁谁是亲戚，他保准闭嘴。

04

第一次见史二伯，我才几岁。第二次见史二伯，我已经工作快两年了。可看见他穿的都是军装。

是他为了给自己混生活壮胆？或是他没有钱买其他衣服？具体原因，他没说，别人也不知道。

不过，他曾被抓壮丁，当过国民党的兵，因此才有了军装，却是大家都知道的。

这段历史，也曾很受期待。地方小，信息闭塞，对外面的事，什么都喜欢听。史二伯呢，却从来都闭口不谈。

史二伯闭口不谈的，还有他坐牢那两年的事。

和知道他有军装的原因一样，大家也知道他坐牢的原因。这还得从他的老婆说起。

史二伯的老婆，是因为能干，才被史二伯的父母相中的。确实是个厉害角色，厉害到让他坐便不能站着，让他闭嘴便不能开口的地步。

对他的老婆，村里的男人很替他不满。有人怂恿他打几顿，不打不乖，就怪史二伯太惯着老婆，才惯出她天天骑在史二伯的头上拉屎的臭毛病。

有人又替史二伯担心，说他百分之百打不过，这办法不行。因为史二伯的老婆骨头架子大，硬，又有一身蛮力。

史二伯呢，随别人怎么给他出主意，最多也就是在嘴上附和着骂几句，从来不见他动手。

时间长了，有的人还会学着他的语气调侃：“人生几十年的光阴，一眨眼就过去了，将就过日子算了 ，懒得计较。”有的人呢，恨铁不成钢的说他：活该！

05

史二伯的老婆，除了对史二伯厉害，对她的钱更是抠门得厉害。史二伯进监狱，就和她的抠门有关。

史二伯的小儿子得了黄疸肝炎，白眼仁都黄浸浸的了，史二伯让当家的老婆拿钱给他，想带儿子去看病。

史二伯的老婆呢，一通道理给史二伯挡回来：生死有命，农村人有几个人见过医生？命长的不用去治，命短的治也白治。反正，死活不拿钱。

做不了主，也没有钱的史二伯，就抱着侥幸心理，去偷人家的鸭子。打算偷来卖了，带小儿子去看病。

没有小偷专业技能的史二伯，才偷到两只鸭子，就把鸭子的主人惊醒了。没有什么悬念地，他被抓了。结果是，坐牢两年。

（两只鸭子，两年牢，也许是撞到了“严打”的风口，也许是他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兵，又恰好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总之，史二伯就落了个这样的结果。）

06

坐牢两年的史二伯，出来以后，精神有些不太正常。 时不时就会自己和自己说话，说的是别人听不懂的话。

他的老婆呢，本来就气。气他偷东西，让他们一家人丢脸。现在回来，还脑筋不正常，就更气。三天两头骂他。骂他这个吃过牢饭的东西，坏了一家人名声，怎么不死在牢里。

史二伯虽然精神有些不正常，但三天两头被老婆骂，他也知道难过。

何况，家里的娃娃也随他老婆，嫌弃他。小儿子也死了，在他坐牢没多久的时候。所以，史二伯不愿在家待着，就向外混生活。

07

出门混生活，上了年纪，又没有什么手艺活，史二伯靠的是一张嘴。他这张嘴，主要是助人取乐。

附近哪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史二伯去的话，都比较受欢迎。方圆十里八乡哪家要办酒席，史二伯也能准确知道，并能及时赶去。

去了人家，如果是红喜事，可以接连吃三天。除了正酒席那天，还有前后一天。

相对于红喜事，史二伯更喜欢白喜事，因为白事操办的时间更长。

那时，农村对丧事的操办特别重视。需要看下葬的日子 ，一般最少也要五六天才出殡。史二伯就可以在人家待着，多吃几天饭。

史二伯只吃饭，却不送主人家礼金，换句话来说，是“混饭吃”。办酒席的主人家，就算不认识他，为了办事情和气，也不会撵他走。

如果办酒席的主人家认识史二伯，又是办白事的话，还挺喜欢他去“混饭吃”。因为史二伯不光嘴巴会说，还很擅长唱孝歌。

（孝歌，是当地的一种丧葬习俗。内容可庄可谐，全凭唱歌的人发挥。作用主要是活跃气氛，给守灵的孝子以及客人们提精神。因为出殡之前，孝子每天晚上都需要通宵守灵。）

史二伯的孝歌，堪称一绝。他嗓音好听，乐感又不错，加上他的嘴能说会道，还能即兴发挥。

白事，尤其以热闹为好。孝歌就是添热闹的方式之一，有的人家，还会专门请人来唱。所以，孝歌唱得好的史二伯，在白事结束以后，最差，主人家也会给他包些饭菜。

史二伯嘴巴再会说，孝歌唱得再好，也有遇不到人家办酒席的时候。他可能会回家，可能饿肚子，总之，没人见过他讨饭。

08

不过，出去陌生的地方混生活，史二伯就不那么顺利，有时还难免被打，尤其是拦车的时候。

他拦车，有一条经验——从不拦大货车，只拦客车。他说，客车人多，司机不敢起歹心害他。大货车就司机一个人，万一要把他拉到哪里去，起了歹心，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尽管他有这条经验，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拦车成功。

比如，有的司机，下车就给他一顿拳打脚踢。打了踢了，还是不带他走。

有的司机好一点，说好带他。可是，等他一走过路中间，司机就一脚油门踩下去，把车开走，把他留在路边。

后来，他干脆不拦了，直接躺在路上。司机也不敢开车压过去。在这僵持的时间里，他就动嘴为自己争取机会。

他争取机会的方式，最让司机哭笑不得的，是他一边举起他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一边唱《东方红》（就像我第二次见他时的样子）。

09

史二伯拦车不顺的最坏结果，是被司机打伤。

轻的，是鼻子口流血，皮泡脸肿。重点的，连身都翻不得。最惨的一次，是被打断了手腕骨。

可是，史二伯依旧还是要拦车。除了他没钱，只能拦车以外，还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他有草药，对跌打损伤有奇效。

真正让史二伯的药，名声大震的，却是从一次车祸中开始的。

那一次，他拦车很顺利。不曾想车却在途中翻了，一车的人都受伤住院。司机说受伤的人多，他无力支付医药费，给每人赔一些钱，让各自回家想办法医治。

其他乘客都不愿意，只有史二伯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给自己用上了他那神秘的药，结果，在医院才躺了两天，就揣着钱出院而去。

10

史二伯的药名声大噪以后，就有人来打听。

史二伯说，是他坐牢时遇到高人，高人传给他的（关于这个说法，人们也并不怀疑。因为去坐牢以前，没有谁听说过他懂药）。

不过，至于这神奇的药叫什么名字等等，史二伯却不告诉别人。包括他的儿子，老婆。

据传，他那厉害的老婆，也拿史二伯无招。发虎威，史二伯不透半个字。假装服软， 说好话，史二伯还是一句话不说。最后，气得用鞋底抽了史二伯一顿，也就死了心。

尽管如此，因为药效神奇，还是有人继续来打主意。

有人的主意，是和他套近乎，做朋友，认亲戚。史二伯呢，也开心地和人家套近乎，做朋友，认亲戚。

等这些人向他开口提药的时候，他抹不开情面，就给了。可是，最后，这些人才发现上了当——史二伯给的药，是假的。

据传，有一个人拿着假药找到史二伯，骂史二伯白吃了他的酒肉，是个骗子。

史二伯倒也爽快，当着他的面“哇哇哇”地呕吐，说要把吃的酒肉吐出来还人情。那人只好对他骂一句“死疯子”了事。

套近乎不行，有人就用激将法，说他根本不懂什么药，都是他自己瞎吹牛皮的。

这下，就轮到史二伯上当了。他就让人来试他的药。农村，跌打损伤的人，最好找。结果证明，他的药，效果就是明明白白的好。

这样的当，史二伯上过几次，也就学乖了。于是，有人就想偷药。据说，偷药的人也成功了。可是，偷到的是史二伯身上带的一点点，又是粉末。换句话说，没用。

11

当然，大多数的人，对史二伯的药并没有非分之想，就是真心劝他帮人治，治好了可以收点钱。这样，至少不用到外面拦车，被人打，被人骂。

史二伯呢，偏偏不干。劝说他的人呢，也只好摇头一叹：“哎！我看你还真是脑筋不正常，说不通，随毬你咋个搞罗。”

在史二伯去世后，他的“室友”马花生，才替人们解开了这个说不通的原因。

马花生，是一个乞丐。曾和史二伯住过一段时间。原来，史二伯说，坐牢时给他药的贵人，只说让他留心记住，也许用得着。没有让他拿来赚钱。

当然，这是后话。在史二伯去世以前，我还见过他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见他，也是赶集天。那时正值暑假，天热。史二伯还是穿着一身军装，还是戴着军帽。只是，衣服是用一根黑色皮带扎起来的，纽扣都掉了。

军装里面穿了一件天蓝色背心，背心很旧，又偏大，松垮垮地，在前胸那里起了一个兜。脚上是一双草鞋。

这次史二伯手里没有提着编织袋，拄着一根拐杖，弓着腰，在集市边晃荡，看人家摆摊，卖东西。

有个摊主就开他玩笑，问他今天还拦不拦车？他笑起来，哈哈哈地笑起来，然后回答说：“不拦了，今天又不去哪点。”说话的声音，听得出不关风的感觉，牙齿应该掉了不少。

我悄悄打量他，有点惊诧——他确实老了。不过除了眉尾有点稀疏，眼睛有点浑浊，两腮有点内凹，他的脸却是一张“笑脸”。

12

就在这一年的深秋，史二伯走了。也许，正如他自己说的，不拦车了，不去哪点了。

史二伯是在镇上走的。史二伯的家，离镇上也就十来公里。史二伯临终前，也没有回家去。

他走了的第二天，他的“室友”马花生和街坊邻居说，再通知了史二伯的家人，才把他的肉体拉回了家。

他已经走了十余年，但他“史疯子”的名号，在十里八乡仍然有名。

比如，某家白事的酒席上，还有人会说：“史疯子不在，不闹热啊。”

比如，赶集天，还有人会说：“现在赶场，光买了东西就回家，看不到史疯子拦车，都觉得不闹热了”。

（方言里，没有平翘舌的区别。不知道人们叫他的是“史疯子”呢，还是“死疯子”。就算是“死疯子”，也听不出厌恶的意思。）

除了偶尔自说自话，拦车以外，史二伯其实是个不像疯子的疯子。而他的“疯”，确实曾经给很多人带去过闹热的记忆。

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住在镇粮站以前的房子里。房子已经残破不堪，只有一间可以勉强遮风避雨。

粮站，也曾是镇上最风光热闹的单位。

（补充说明：史二伯的故事，主要根据访谈内容整理。最主要的内容提供者，是他的堂侄，也就是我在《疯汉“摆老壳”》中提到的，曾经带着几个老师对抗颜三伯的小学教导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