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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老花眼镜的奶奶坐在藤椅上,膝盖上的花毯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相册。她摩挲着起了毛边的画页,眼睛停留在一张发黄的照片上久久端详。
她努力地挤了挤眼皮,伸出长长的指甲的手揉了揉,仍然看不大清楚。于是拿起手边的放大镜,在照片人像的鬓角处移动,发丝像细线一样活动起来;照片里的人微笑的嘴角上扬,奶奶也微笑起来。
夕阳的余晖照进屋子,映衬出她皱褶的皮肤金黄,房里的木门上落下她庞大臃肿的身影。屋里的灯还没亮,她抬起头,双眼迷离地望向窗外,她似乎在盼望什么,却仿佛又回到了8年前那个春天的早晨。
01
门前的油菜花开得一片灿烂。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地下,油菜梗子托着花茎、顶着密密麻麻的花蕾连天地往上窜。连夜的雨过后,整片的菜花黄得耀人眼,田边的小路都被沉沉的油菜花枝淹没了,奶奶的四间瓦房也淹没在花海里,只露出一小片红色的屋顶。
“路被挡住了,我去扶油菜啊。”爷爷戴上草帽、拿着绳子,像往常下地干活一样,说着就出去了。
“田里的泥很烂呢,球鞋踹不过,不换个胶鞋!……也不披件雨披,不下雨了,油菜叶子上都是水,身上呼湿了……”奶奶急急地在后面喊,追到大门口,一边想着去拿胶鞋,一边又想到要拿雨披。
田间的小路从南到北大约一百来米,爷爷把绳子系在两头的油菜杆上,再分别一段一段地用力往中间拉紧。油菜被收拢了路面就露了出来,两边的邻居走起来就方便了。
奶奶站在门口,看着倒伏的油菜竖了起来,爷爷的草帽在金黄的菜花间时隐时现。这一阵草帽怎么不见抬起来了呢?奶奶唤了两声,爷爷没有答应。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草帽浮现;再喊,还是没有回应。
奶奶慌了神,本来就不利索的腿脚颤巍巍地奔过去,一个趔趄绊倒在刚露出来的田埂边,烂泥滑了一脚一身。而爷爷此时就躺倒在眼前的油菜根里,手上抓满了泥水。爷爷扭动着挣扎着,瞪大的眼睛,嘴巴歪斜颤抖着,已经说不出话。
“品端品端你怎么啦?说话呀!”奶奶哭喊起来。爷爷动了下右手,指了指左手,又指了指家的方向,就再也不能动弹了。
奶奶哭天抢地的声音惊动了二妈和邻居们,人们左奔右突冲了过来,一齐把爷爷抬回了家,又呼叫了120很快送到医院。爷爷是心梗引起的中风,刚开始还有点意识,左侧半身没有知觉,右侧还能动,但越往后几天,病情就越来越加重,再也醒不过来。
医院也无能为力,八十五岁了,还是归家吧。我开着车走在前面,叔叔和弟弟的车跟在后面。车窗外是零星的雨点,而我的眼里却泪雨滂沱。想着120的车里躺着不治的爷爷,想起我身患癌症仍在坚持治疗的父亲,回家的路漫长而煎熬。
爷爷送到家后,奶奶不再哭了,只是望着植物人的爷爷发呆。在昏迷了二十多天后,爷爷终是走了。他们说爷爷肯定去了天堂,是他的大儿子来接他的。那个春分后的子夜,爷爷突然睁开双眼,望向天空,咧开干瘪的嘴巴笑呵呵地去了。
从此,奶奶几乎不出门,就坐在灶屋的门口,面朝门外望着,一坐就是一整天。我每次回家,一眼就能看到奶奶的身影。跟她说一会儿话,她总忆起爷爷还在的光景。
02
爷爷是孤儿,父母亲被日本guizi打死的时候,他还扒在自己妈妈身上吃奶。寡妇婶娘心疼还在襁褓中的爷爷,就领养了他。
爷爷自小就勤劳懂事,与婶娘相依为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不但是种地能手,挣工分总是抢在最前面;放工后观摩老手艺人做工,自己摸索学会了弹棉花、做畚箕、扎笤帚的手工技艺,用芦苇杆、芦苇花编得一手好器物。
爷爷比奶奶大两岁,是他十八岁的时候行走乡村,为各家各户弹棉被的时候认识的。第二年,爷爷就为自己娶亲,把奶奶从二十里外的同乐镇娶回家,从此自立门户。
爷爷不识字却识事,庄稼地的农活干得漂亮,在生产队当了几十年的队长。邻里有啥纠纷矛盾,只要他出面,没有解决不了的。村里人都亲切地称他“小伯伯”。若是哪户人家办什么红白喜事,都要一致请他帮忙主持现场,才不会乱了阵脚。
在他六十岁的时候,还光荣地入了dang。虽然没有退休工资,他将自留地里长出来的各种花式的新鲜蔬菜拿到菜市场去卖,每一年的党费从不落下。镇上每年举行的总结表彰大会,爷爷也总是榜上有名。
奶奶为他生了四个儿子,四个相貌堂堂的儿子先后各娶了媳妇。爷爷为他们各分了两间房屋,搬出去独立生活。往后几十年,儿子们都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率先建造了楼房小别墅。施西村里的王家,也是小乡村里响当当的门户。
爷爷奶奶就一直守在王家的老宅基地,相濡以沫,四季清欢。奶奶最喜欢吃鱼,爷爷从菜市场卖完了菜,不论大鱼小鱼总要带点回来,红烧炖汤先准着奶奶吃。
奶奶喜欢喝酒,爷爷就学会了自己酿米酒,老两口每天都会来一茶碗对饮,别有一番滋味。乡邻们尝过爷爷酿的酒之后都赞不绝口,以致于方圆十几里的人家也会请爷爷去酿酒。
爷爷还有一手好厨艺。逢年过节,爷爷奶奶的红瓦房里总是最热闹的。即使他俩年逾古稀,也仍然亲力亲为。爷爷始终是大家长的把式,事无巨细样样自己动手,子女们的帮厨倒显得多余。
爷爷在灶上掌勺,奶奶在灶下烧火。灶堂里燃起的豆杆噼噼啪啪,奶奶的脸映红得像开了花。灶上的爷爷挥舞着锅铲,两口大锅热气腾腾。锅盖时而盖上时而掀起,油锅嗞嗞香气四溢。等爷爷最后一道烩鱼或鱼圆汤烧好,几大碗新米饭盛上桌,大铁锅里会留下一张又圆又大的柴火锅巴,香喷喷、脆邦邦。
儿子们喝着米酒“王氏家酿”,五湖四海吹着牛;媳妇们聊着家常,谈论时髦的发型衣物;孙儿们跑腿传菜,小小孙房前屋后追着打闹;尖叫撒欢得直把四间瓦房的红屋顶要掀上天。这样的红红火火正是人们羡慕的四世同堂。
03
我只记得奶奶一直小病缠身,腰疼腿痛,有点驼背;却不记得爷爷生过什么病。他总是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四季的田地里总有他忙碌的身影。他是个不知疲倦的耕种达人,农忙种庄稼,农闲做手工,与奶奶有说有笑。而他突然这一倒,就是生死永别。叫八十多岁的奶奶怎样独自度过余生呢?
起初,奶奶一个人的一日三餐,是住在西隔壁的二伯二妈每天做好了饭,喊了她过去一起吃。但后来,就这五十米的距离,奶奶拄拐杖也走得很吃力。没有爷爷的陪伴,她连这一点点路也走不动了。二伯二妈只得端过去给她吃。
在我的父亲因为喉癌痛苦坚持了四年多,也随爷爷去了以后,奶奶的眼神越发空洞了。皱纹在她的脸上恣意加深,她的表情如此平和,永远也看不出明显的喜怒哀乐。
她虽然耳朵不聋,视力也还好,但对眼前的事情已经不再感兴趣。聊天时偶尔问一问小辈们的学习,考试了、上大学了,有没有谈女朋友啊?都离家那么远了,外面很辛苦等等。然后两眼茫然地望着我,思绪却飘了很远。
寒来暑往,她依然是每天每天坐在门口张望。夏天过去了,她在盼望秋天,因为爷爷将新收的大米做出来的酒酿最醇香;秋天过去了,她在盼望冬天,爷爷会给她焐被窝,给她做小鱼冻豆;冬天过去了,她在盼望春天,她只记得爷爷精神抖擞戴着草帽出门的样子。
我想奶奶最盼望的应该是春天。终于,在爷爷走了8年后的3月,油菜花又开得金黄灿烂。天阴沉沉的,已经91岁高龄足不出户的奶奶,不知为何又拄着拐杖出门了。
门前的田边小路不再泥泞,而是宽敞的小轿车都可以通行的水泥路。不知怎么回事,她走到水泥路前面的灌溉渠边,突然整个人摔了下去。二妈看到一个人影倒了,赶紧追了出来,跌在渠里的奶奶已经不醒人世。
邻居们不像当初救爷爷时那么慌张,觉得奶奶的生命已经像风中燃尽的蜡烛。她像八年前的爷爷那样,昏迷着躺了半个多月后,在清明节的前夕,也像爷爷走的时候那样望着屋顶,笑呵呵地去了。
人们都说,奶奶是瓜熟蒂落,最自然地老去,是有福气的。她走的时候没有知觉,也就没有任何痛苦。而且,她有丈夫和两个儿子来接她到天堂相聚,从此不再孤独。
此时,油菜花开得如火似金,恰是最灿烂地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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