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辰妈妈回来了。她安静地坐到我旁边,又安静地往我手里塞东西。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一样的物体,仔细一看,是一张有些旧的过塑彩色照片。两个小男孩规规矩矩站在照相馆的山水背景前,表情较真,带有几分僵硬。小的孩子大概两三岁,戴了顶手工绒帽,庆原的样貌可是一点都没变呢。那么七八岁的那个大些的孩子,不用想都应该知道是谁了,虽然和小时候比起,稍微有些变了模样。我看着他直视镜头的明亮纯真的眼睛,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呀。“这个是谁。”我明知故问。
“就是庆辰啊。”庆辰妈妈笑了笑。
七八岁的庆辰,应该上一年级吧。破破烂烂的洗得掉色的布衫,裤子左边的膝盖破了一个大洞,毛线裤磨损的须边儿从洞里伸出来,像蛇的舌头。
“那天他跟着寨子上亲戚家儿子去山里捡柴回来,正好有个老乡说去镇上的照相馆拍照,我就带着他俩去了,急匆匆地,衣服都没换。”
——就那破衣服吗,早该扔掉。有一次他说起小时候穿的袜子,没有一双是完好的,总会有破洞,要么露大拇指,要么露小脚趾,洞越穿越大,后来连通了,五个脚趾一起露出来,穿的时候就把袜子往前扯一截,把破的地方折过来踩在脚底。
“庆辰这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从来没有离开过你,那你为什么不好好照顾他。
“初中毕业后跟着同乡的小孩去湖南读中专,学缝纫,去了一个星期我就把他喊回来了,不想让他跑那么远。”
——缝纫?他给我说学的是服装设计。哈哈。
“还挺不情愿的。回来那天一路走上来,还在半山捉了一条蛇。”说到这儿,她笑了。
——我该遗憾吗,错过你那么多的人生。
“后来把他送去县城读高中,成绩不理想,毕业后本来是要跟他堂哥去深圳打工的,没想到还收到了大专的录取通知。我跟他爸爸商量了一下,决定放弃,学费太贵了。”她低下头看了看手指,又说,“还好那个姑娘帮着说了几句话,我们才让他继续读书。唉,如果当初不让他去,搞不好现在就不会……”
“……”我宁愿是我自己听错了,“你说,那个姑娘……谁啊。”
庆辰妈妈随口说出了那个我一直忌讳的名字,这几个字庆辰是不敢在我面前提的。他这么小心翼翼维护的我的感受,经不起风暴袭击的感受,突然如被雷电霹雳一般,惨状可想而知。外壳直挺,内心沦陷。我像个被抽离了灵魂的人,肢体作不出任何反应。
“他们考到同一所学校。她去劝你叔叔,读书比打工好,辛苦三年,三年过后慢慢就好起来了。幸得她说了那些话,我们才让庆辰继续读书的。”
——为什么这些事,你没有告诉我。
“他呀,还是挺讨人喜欢的。初中的一个女同学,隔壁村子的,老是打电话给他,不过他好像不太爱搭理。”庆辰妈妈再次说起那个名字,“这个姑娘倒是跟着庆辰回来过几次,他们是高中同学,放月假的时候两个人就一起回来了。个子没你高,有点胖,性格怪内向的,不爱喊人,看到你叔叔啊看到我啊,都不怎么喊。她和庆辰住一间屋,同起同睡。”
同起同睡。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竟夹杂了几分笑意与自豪,还有几分少女怀春般的羞涩。这些都是她儿子讨人喜欢的表现和铁证,喏,这不,还有个痴情女正挨着她坐呢么,大老远跑过来不也证明了她儿子确实具有吸引人的魅力和本事。我知道我的想法是过于尖锐与刻薄了点,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只要是关乎庆辰的曾经,我就无法左右自己的情绪和行动。我噌地一下笔直地站立起来,“她来过几次。”
“很多次了,一个学期都会来好几次。”庆辰妈妈老实地回答我。
我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在液体溢出眼眶之前,我已经迈开步子冲了出去。“璀璀……”庆辰妈妈疑惑的,微弱的呼喊声顿时显得软弱乏力。
“她去过几次?”同样的问题我问过庆辰。有个周末他上大夜班,我去厂里陪他。那会儿是冬天,冷得不行,我俩坐在电炉前取暖。他提起高中的事,很多同学去家里玩。我再次敏感神经质复发,问他,那个女的,去过几次。
庆辰傻了眼,闪烁其词,不知道该怎样把他说的话收回去,我知道他后悔了,一时的大意被我捉住尾巴。“啊,就,两次啊,怎么了。”
“两次?”我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还去过两次?我一次都没去过!”那时我也是拼命往外跑,从车间半关的卷轴门底下跑出去,又从半关的工厂大门跑出去。他追过来,紧紧地抱着我,限制我的行动,不让我再继续往前走。庆辰就是这样,每次我生气,他都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一句话不说。是的啊,该说点什么好呢。
——“很多次了,一个学期都会来好几次。”
——你又骗我!你还有多少事是骗我的!
往外跑,朝着前面有路的地方拼命跑。咬牙切齿,血液沸腾,快要爆炸了。庆辰妈妈追了出来,她追不上我。对不起,我控制不了自己。靡靡说得很对,我非常需要一个心理医生。但是,就现在,请允许我再任性一次吧。有些事需要自己想通,否则一切都是徒然。
当时我和一群陌生人在殡仪馆附近的家庭旅馆住了三天。那段日子每天都阴雨绵绵,潮湿阴冷。大家挤在一间大屋子里,各自抽烟,打电话,发呆。他们是庆辰的堂伯堂叔还有舅舅们。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庆辰的爸爸妈妈,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爸爸只有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的眼皮耷拉下来,只给眼珠留出一条缝。怪不得,寨子上的人都喊他“瞎子”。交流的时间并不多,除了和庆辰厂里那帮人模狗样穿西装的代表谈判之外,每个人都沉默得可怕。他父母的眼睛总是红红的。我能做的只是呆在那儿。
亮子说,“璀璀,当着阿姨的面儿,和你说个事。那个女生,她也知道了,挺难过的。”
“她怎么会知道。”我平静地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亮子。
“……”他估计没有料到我还有闲情问这个。
“是不是你说,”睁大眼睛瞪着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瞪着,“是你们谁说的!”
忽然的一声怒吼把所以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是谁说的!谁他妈嘴巴那么贱!”
蔡敢和几个男同学在一旁呆立着,谁都没说话。亮子支支吾吾想解释什么,刚一开口,又被我骂了回去,“就是你说的,对不对。你什么意思?你当我是死的吗?”
“没,我只是……你别误会啊,璀璀,我只是、想到……我是想大家毕竟同学那么多年,以前的同学能通知的我都通知了。”
我指着他,右手食指很不礼貌地指着他,“同学?只是同学吗?是什么同学?一起读书的,还是一起睡觉的?”
语气越发尖锐起来。
庆辰爸爸发话了,“你不要这样,既然同学一场,来看看也是可以的。”
心头的那团火像浇了油似的窜起来了。我跳起来,那急切的动作真的可以形容为“跳了起来”,“不怕死的就来吧。你听好,”我转向亮子,“是你通知她的,待会儿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负责把她弄回去,即便是死了,你也给我抬回去。”这话说完后我便沉默下来,直到天黑。人都陆续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大伙大概是受不了这种太压抑沉闷的气氛吧。
暮色降临后我拨通了阿仙的手机,“那个女的在你那儿吗。”
“……”对方顿了一会儿,“在这里。对不起璀璀,没有给你说,是怕你生气。”
我挂了电话。在外间的蔡敢的电话响了起来。我走出去,亮子警惕地问,“你去哪儿。”“去找人啊。”我回应他,依然是毫不留情的眼神。蔡敢挂了电话,急匆匆地走过来,“去哪里找人。”“去你们家,找阿仙。”他慌张起来,“阿仙马上就过来了。”“让开,别挡路!”我伸手拉开了蔡敢。
可我还是没去成,因为刚下楼,厂里那帮人又来了。没办法,不得不折回来继续谈赔偿的问题。不一会儿,阿仙果真来了。“人呢。”我问。
“走了。”
“走了?”
“嗯,哪儿来的哪儿去。”
“靠!”我知道一定是蔡敢让她把人送回去的。
那次以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心里有块碰不得的雷区。
我跑进一片旺盛的油菜花地里。花香四溢,混合雨露潮湿的香气。找块儿石头坐下,点燃一支烟。哭过之后冷静了许多。其实你们家这边风景挺好的,大雨冲刷过后的深绿,山间游荡的恰似云端的雾气,还有这个季节满山遍野大片金色的油菜花,你都从未对我提起。拿手机自拍一张。从现在起,无论是照片里还是照片外,只得我一人。
夜里又下起了雨。我答应庆辰妈妈多留一天。她说明天带我出去玩,去大姨家。第二天中午雨势小了一些,我们撑着伞走下山。大姨家在加油站旁边的公路上。大姨拿了些枣子给我吃。她们去厨房做饭,我一个人在客厅吃枣子看电视。墙上贴满了大姨孩子们的奖状。中途庆辰妈妈过来看了我几次,找不到话同我说。大姨煮了一大盆腊肉火锅,还请来邻居,大家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黄昏的时候我们告别了。顺着来时的路,我和庆辰妈妈走了回去。依旧是爬山。爬到中途她指着对面,“满姨家在那边,太远了,下次再带你去吧。”
到家时天已黑尽。有亲戚过来窜门,挺年轻的一对小夫妻,辈分却不小。庆辰妈妈让我叫他们“叔”和“婶婶”。
亲戚走后我去旧楼那边收衣服,连续下几天的雨,衣服压根没干。
“还是湿的,润得老火呢。”庆辰妈妈捏了一下。庆辰爸爸进屋拿了一捆塑料绳,从房梁牵到窗框,敲敲钉钉,悬空拉伸。他把我收过来的衣服挂在这根新的绳子上,还把火盆移了过来,“这样烤一晚上应该能干了吧。”
庆辰妈妈忽然笑了,“呵呵,他总是说你不讲究,看来还真是不讲究。”我的棉布格子外套和帆布鞋被她笑了半天。昨天在厨房她也说我了,说我怪,不吃盐巴。这个肯定也是庆辰告诉她的。我们相互之间的了解,仅是通过庆辰的只言片语。但现在,连这唯一的渠道也没有了。要问以后怎么办吗,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我为今天的失态抱歉。来这里只是为了放下一直悬在心里的一些牵挂。剩下的时间,就当完成任务好了。
走的那天早上,很早便醒来。庆辰妈妈已经做好了饭,还请了客人来吃。那个男人我没见过,和他们也不是亲戚。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想拜托他骑摩托车送我到乡上的车站。
吃过饭后换上自己的衣服和鞋,在村口同他们道别。“你要经常来啊。”庆辰妈妈挥挥手。我骑上摩托,“你们回去吧。”只要转过来,就不忍心再回头看。
到乡上赶车还算顺利,乘大巴一路昏睡到铜仁。临近中午,有电话打进来。
是吴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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