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我和醉花阴相隔四五步对峙着,他一手端着烛火,一手抚摸下巴,忽然想到什么,转身朝门外走去。
走了几步,见我伫立不动,无奈笑了笑,招手道:“跟我来,让你看看我究竟是不是人面师。”
我蹲下身子,将水鸢扶了起来,问她能不能走动。她缓缓点头,只说脑袋还有些沉。我将她的手搭在肩上,教她不必太勉强。
商人见我们要走,像条鲤鱼一样板起身子,恳求我们不要把他留下。我瞥了他一眼,扭头就往外走,不想水鸢一把拉住我,问道:“他会怎么样?”
我反问她:“他把你卖掉的时候,想过你会怎么样吗?”
屋子太暗,我看不清水鸢的神情,只知道她垂下脑袋,没再说话。
屋外是一条昏暗而狭窄的走道,墙上嵌着寥寥几盏灯,堪堪照亮十余步的距离。醉花阴走在前面,露出毫无防备的后背,我攥着刀子跟在后面,没敢放松一丝懈怠。走道出人意料的长,两侧遍布一人高的石门,我心中升起一阵不安,便在一扇石门前停了下来。
“这里面是什么?”我指着石门问他。
醉花阴止步回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似乎是教我自己去确认。
我用力推开石门,里面昏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醉花阴走过来,从墙上取下一盏油灯,交到我手上,又朝屋里努了努嘴,“看完就走,别惊着他。”
我迟疑地接过油灯,小心探进石室里。一股恶臭迎面扑来,熏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石室长宽不到一丈,将将能被油灯照全。我顺着墙角扫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正在疑惑,忽然听得水鸢一声惊呼,将脸埋进了我怀里。
“怎么了?”我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问道。
水鸢颤巍巍地伸出手指,脸却不敢露出来。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惊然僵在了原地。
半空中吊着一个全身赤裸、不知死活的人,头发披散而下,看不清男女。骇人的是,他的左臂和右腿被齐整地切了下来,血迹早已干掉,只剩一块模糊的肉团。
我想举灯近看,却被水鸢拼命拉住了,哭嚷着叫我离开这里。我轻声安抚了一句,收回步子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那人忽然抬起头,眼中射出吃人的精光,发疯般舞动残肢,嘴里发出刺耳的尖鸣。浑浊的口水连成线淌下来,无声地滴落在地。
我默默关上石门,深吸一口气,却平息不了心中的震动。
“还要看吗。”醉花阴竟然挂着笑容,“这边放的都是残次品,好东西还在后面。”
我下意识地将水鸢藏到身后,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一如平常的温和:“是谁都可以,唯独不是你以为的那个醉花阴。”
说完,他折转身子,朝着来时的方向飘然而去。灯火照不到他的脚下,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一只鬼魅,将我们困在噩梦中,迟迟无法醒来。
回到阳光下,我贪婪地吸了几口空气,感觉胸口的沉闷散去大半,就连神智也清醒许多。
醉花阴把我们带到客房,差仆人端来茶水,示意我们随便找地方坐下。
“看了我的收藏室,有什么想法?”从刚才到现在,醉花阴始终保持着可怕的镇定,我不知道他早就习以为常,还是本就如此冷漠。
我捧着有些发烫的茶杯,感觉手指在一点点回暖,再看身旁的水鸢,她还紧捂着下巴,不时发出一阵干呕。
我抿了抿嘴唇,尽管口渴难耐,却喝不下水,“石室里那些人……全是你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不尽然,也有自己找上门来,求着让我买的。”醉花阴端起茶杯,仔细拨弄着茶叶,“说起来有些残酷,大多数时候,都是你情我愿的交易。”
水鸢听到这话,没忍住吐了出来,醉花阴只是淡淡一瞥,仿佛没有看见。倒是旁边的仆人忙不迭取来巾布,给水鸢擦拭。
“那些人是什么来历?”我又问道。
“商人,赌棍,娼妓,药师,官员,农民。”醉花阴微微一顿,“你能想到的,这里几乎都有。”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醉花阴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如果一个可怜的赌棍跪在你面前,说自己债台高筑,妻儿难保,求着要卖掉自己——你会一脚把他踢出门外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不出一丝波动,“石室里未必全是这种人。”
“当然。也有卖掉妻儿的。”“你何必与我诡辩。”
醉花阴莫名一笑,将茶杯放了下去,“能用钱财买到的东西,统统可以称作货物。粮食、书画、牲畜,人也不例外。你会有所抵触,是因为你还把他们当做人来看待——殊不知他们自己都放弃做人了,你只是自作多情。”
听到这番话,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明知他是在诡辩,却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我如果没有及时醒来,是不是也会被你关进石室。”
醉花阴一怔,旋即端起杯子,遮住了半边脸,慢条斯理道:“当然不会。你是我的小师弟,不能与那些货物相提并论。”
说完,他匆匆转移了话题:“听说你在找人面师?正巧我就认识一位,可以引荐给你。”
水鸢一听,立刻投去目光,对上醉花阴的视线,又匆匆撤去了。
“看样子,是你旁边这位姑娘。”醉花阴的视线穷追不舍,盯得水鸢抬不起头,“不知姑娘所为何事?”
我伸手拦下他的视线,冷声劝道:“她是龙吟曲的女儿,你不要太过分。”
他倏地一愣,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如此,失礼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当醉花阴得知水鸢的身份后,看她的眼神总有些奇怪。水鸢有意避着他,他却不时地找机会偷瞟。
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当着他的面大声斥道:“你在图谋什么?”
他也毫不避讳,坦言道:“实不相瞒,我见过墨国的长公主,所以好奇你口中的龙吟曲之女,为什么是这副模样。”
这话一出,我和水鸢都惊住了,“你怎么知道长公主和龙吟曲的关系?”
醉花阴淡淡一笑,“老东西隐瞒的那些事,我全部一清二楚——说来话长,等你们见到那位人面师,就什么都明白了。”
当晚,醉花阴带着我们拜访城中的一处大宅院。庭院构造诡奇,廊道错综复杂,穿过一扇又一扇院门,最后来到一间看似普通的屋子前面。
醉花阴有规律地敲了三下门,屋里亮起一盏烛火,又敲了三下,烛火渐渐靠近,一个人影浮现在门后,“吱呀”打开一半,露出一张半明半暗的人脸。
霎时间,我心里“咯噔”一顿,身子僵在了原地,两人先后进了门,只有我还立在外面。
“怎么了?”醉花阴回头问道。
我盯着开门的人,咽了口沫子,“你是……七霜?”
他举起烛火,仔细将我看了一遍,咯咯笑了起来,带着沧桑的声音说道,“小兄弟,看样子,你认得我这张脸。”
我当然认得。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声音听上去非常陌生,面容却和七霜一模一样。
醉花阴这时走了过来,带着戏谑的声音笑道:“这还真是,惊奇而残酷的会面。”
开门的这个人,正是宅院的主人,也是醉花阴口中的人面师。他将我们迎进屋子,略带歉意说道:“白天不便见客,各位不要介意。”
醉花阴大方地找到椅子坐下,我和水鸢立在一旁,满心戒备地盯着人面师。他注意到我们的视线,和善地笑了笑,伸手示意我们落座。
“不必了,我们问完事情就走。”我还没从惊疑中平复下来,声音听上去有些变形。
“噢?”人面师也不强求,从容地在对面坐下,“小兄弟怎么称呼?”
“……苍树。”
醉花阴从旁补充了一句:“就是我那位小师弟,笑饮血。”
“噢,原来是你。”人面师恍然点头,“你我见过一面,不过我换了脸,你应该不记得了。”
“你——给自己换了一张脸?”
“不错,”人面师摸了摸面颊,“刚换上不久,还没有完全长进肉里。”
“你认识这张脸原来的主人?”醉花阴从旁问道。
我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见过几次,算是认识。”
“那还好。”醉花阴说道,“若是你的朋友,可就太不走运了。”
我听出话里有话,压着惊疑问道:“那七霜——这张脸的原来的主人,他现在哪里?”
醉花阴和人面师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回答我。”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醉花阴拉住了,“小师弟,你先冷静冷静。”
“我现在很冷静!”我甩开他的手,上前一把攥住人面师的衣襟,“七霜现在哪里?”
人面师轻松地掰开我的手指,脸上浮现出一抹狠笑:“他就埋在后山的乱葬岗,你现在去找,或许还能挖个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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