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山林中跑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才算是脱离了水冶军的驻扎范围。回身遥望山头,大营亮起成片的火光,传来细碎而杂乱的人声,听不清在说什么。
商人好奇地探头瞭望,我则教他来车头指路。
“还要跑吗?”商人困惑问道。
我指着山头的火光吓唬道,“水冶已经发现我们逃走了,正在派遣士兵搜山,现在不走,一会就走不了了。”
商人一听着了慌,连忙点燃火把,催我继续赶路。
在商人的指引下,我们顺利来到了瑶山地界。
东州的瑶山是一条山脉群,纵贯南北,地接苏阳,构成大陆极东的一道屏障。
商人说,阴国境内有东西二城,分居瑶山两侧,彼此被重山所隔。土城之间往来不多,城内事务由城主一手把持,并没有所谓的君王。城即是国,国也是城。
他听说我们要去东州找人面师,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说我们运气很好,遇上了他这样消息灵通的人。
“人面师这个行当,纵观整个中土大陆,也只有东州才有。”商人兴致勃勃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我和水鸢都摇头,他便神秘兮兮地说道:“因为东州人凶狠毒辣,他们吃人肉、喝人血!”
水鸢惊恐地捂住了嘴巴,我则笑道,“你说的是山里的野人罢。”
“你说对了一半。”商人认真说道,“东州人原本就住在山里,后来陆续迁到平原,才开始农耕生活。据说,在阴国的东城,至今还流传着一种骇人的习俗:孩子年满九岁时,就会被父母丢进山林,独自生活三年,只有靠自己活着回去,才有资格分到田地。”
我觉得不可思议,反问道:“照这样说,东城的住民岂不是要绝后了?”
商人忖着下巴点头,“东城的人口确实比西城少,但他们也更为凶猛。小兄弟,听我一句忠告,千万不要和东城人发生冲突,下场会很惨的。”
商人说得很骇人,我却觉得他言过其实。当晚,我们赶到阴国的西城,住进了一家小客栈,掌柜面相温和,店小二也非常热情,和他口中的“凶狠毒辣”相去甚远。
“要一间房。”商人自作主张地替我们定了房间,“不要酒食,住一晚就走。”
“三个人怎么睡一间房?”我表示不解,商人却暗示我不要讲话。
到了房间,商人仔细关好门窗,又蹲在门口听了好一会,确认没有动静了,方才点着烛火,安排我们就寝。
“姑娘睡床上,你跟我睡椅子。”商人将椅子搭成两排,堪堪能够挤下两个人,“你们外地口音很重,尽量少说话。”
我见他如此谨慎,不禁好奇问道:“住个客栈而已,有必要提防到这个地步吗?”
“这家客栈我没来过,还是小心为妙。”商人说着,先行躺了下去,“早点睡吧,明天我就带你们去找人面师。”
我不想跟他挤在一起,便来到床尾坐下。闭眼没多会,听见旁边传来窸窣的声音,原来是水鸢悄悄摸了过来。
“怎么了?”“我……睡不着。”“害怕么。”
水鸢老实地点了点头。
“他编瞎话唬你呢。”“万一是真的呢……”
我轻叹一声,“你还见过我杀人,岂不是更可怕。”
水鸢没有吭声,使劲掐了我一把,赌气地翻过身去。
次日清晨,我被商人从睡梦中摇醒了,他手上捧着几个热包子,教我赶紧吃了,准备离开这里。
我接过包子,半开玩笑道:“这该不会是人肉包子吧?”
谁知商人眼睛一瞪,“你想吃?”
我将包子分给水鸢,小意地咬了一口,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妙,怎么连我也开始疑神疑鬼了。
天还没有大亮,我吃完包子,打了一个呵欠,忍不住又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昏黑一片,我动了动身子,惊觉手脚都被人捆住了。身旁还躺着一个人,我靠近看了看,应该是水鸢。
脑袋还有些昏沉,我努力搜寻着记忆,却很难集中精神。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模糊的谈话声,我扭动身子,像蛇一样爬到门边,将耳朵贴了上去。
“说好的五十两一个,你怎么临时变卦?”这是商人的声音。
“三十两。卖就把人留下,不卖就赶紧走。”这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妈的。”商人好像在生气,“三十两就三十两!”
说完,门外响起两个人的脚步,一道火光照进门来,我看见商人那张愤愤不平的脸。说时迟那时快,商人进屋时,我横过身子使劲一扫,正好将他绊倒在地,“啪嗒”一声,他手里的烛火摔落在地,“骨碌碌”滚到我的手边。
又一道火光跟了过来,映出一张有些熟悉的面颊,脑袋还很模糊,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谁。
借着此人的火光,商人看清了绊倒他的人。他先是一怔,随即大怒而起,气急败坏地向我扑过来,拎起拳头就往下砸。
“妈的,坑害老子!”一拳被我躲过,结实地撞在了地上,商人哀呼一声,使劲甩着发红的拳头,“你还敢笑!”
商人怒不可遏,掏出另一只拳头,正要往下抡,却被我一把攥住手腕,迎面给他了一肘。
商人仰面倒了下去,捂住鼻子不停哼哼,我拔掉手上着火的绳索,起身压到他胸前,又给了他两拳。
“下次打人的时候,记得看清楚了。”
商人还来不及回应,就仰面昏迷过去。
一直立在旁边观看的男子,这时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我警惕地缩起身子,却见他将匕首放在地上,朝我踢了过来。我接住匕首,迅速割断脚上的绳索,但没有把匕首还给他。
“好久不见了,小师弟。”他的声音非常温和,瞬间唤醒了我的记忆,“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见到你。”
我怔怔看了他半晌,终于想起来他是谁。
“好久不见了,大师兄。”
我在龙吟曲的府中生活了七年,却只认得他一名徒弟。而这唯一认识的人,也只与我匆匆见过一面。
那是一个初春的阴雨天,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庭院中,看见一个人匆匆从外面回来,全身淋得透湿,便打趣他:“刚到家就雨停,气不气?”
他撩起润湿的头发,用袖子擦了擦脸颊,看着我无言微笑。跑得很急,他的气息还有些凌乱,淡淡的热气从衣襟冒出来,一点点消融在眼前,莫名有种宁静的感觉。
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我冲他招了招手。他带着懵然的神色走过来,被我的外衣迎面盖住了。
给他擦头发的时候,隐隐嗅到了一股清香,便忍不住凑近去闻。他感觉到鼻息,立刻缩紧了背脊,我忽然意识到太近了,慌忙收回身子,正好遇上他回望的视线。
“什么香气?”我问他。
“酒香。”“酒可不是这种气味。”“我喝了酒,就是这种气味。”“听你胡说。”
他微微一皱眉,将胸前的衣服拉开一道缝隙,“不信你再闻闻。”
我当真垂下头去,他伸手接住我的脸颊,我们怔怔对视了一会,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就是笑饮血?”“嗯——老东西不让我说,你不要传出去。”“那我就当没有听见。”“你又是谁?”“你的大师兄,醉花阴。”
那天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龙吟曲的徒弟们都很忙,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我曾向旁人打听醉花阴,他们皆避而不谈,甚至叹道:“问谁不好,怎么偏偏问起他来?”
我则啼笑皆非:我只见过他一个,还能去打听谁呢。
时间一长,这件事就渐渐淡去了,直到有一天,我经过仆人的房间,听见里面正在议论醉花阴,便好奇地探进头去,听她们在说什么。
她们一看见我,立刻收了声,挂着神妙的表情匆忙散去。我感觉事情蹊跷,随手抓住其中一个,逼着她讲出来。
我的性子她们是了解的,也就没做过多挣扎,老实交代道:“听说他在家里养了一群娈童……”
“他是谁,醉花阴吗?”我追问道。
她没有回答,转而说道:“这事被老爷抓了个正着,气得不行呢,说要把他逐出师门。”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她还是没有回答,趁我分神的时候挣脱了,“你也小心点,别和他走太近!”
呸,一群多嘴的贱人。我回身想去捉,她们却不见了踪影。
这件事后,府中再无关于他的传闻。我去找过这些多嘴的仆人,她们却像蒸发了一样,完全没留下一丝痕迹。
解开水鸢的绳索,我将商人绑了起来,醉花阴提来一桶水,朝他脸上泼了过去。
商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我之后,立刻又闭眼昏死过去。
我拿出匕首,抵在他的下巴,“装死也没用。老实回答问话,我兴许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商人不应声,我便用刀在他脸上划了一道,他登时睁开眼睛,惊惶求饶道:“我说,我什么都说!”
商人交代的事情和我料想的差不多。进入西城之后,他就动了贼心,看我们对阴国一无所知,就想把我们偷偷卖掉。他在包子里面下药,将睡熟的我们搬进马车,用绳索绑了起来。
我问他打算把我们卖到哪里,他支支吾吾不肯说,我拎起刀子又在他脸上划了一道。
惊惧之下,商人告诉了我答案:“人面师,只有人面师会买!”
我惊然回头,看见醉花阴露出淡淡的笑容,“他说的不错,但我不是人面师。”
“他说谎!”商人大声喊道,“我每次带人到西城来,都是卖给他的!”
空气骤然冷了下来,我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跟醉花阴拉开一段距离。
他看出我在戒备,脸上的笑容却一丝未减,从容向我问道:“你是相信同门大师兄呢,还是相信一个人贩子?”
我缓缓站起身,攥紧了手里的匕首,“我谁也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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