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浮
她第一次见到李家小姐的时候,十分狼狈。恰逢乱世,人人流亡,更甚者易子相食。她握着娘亲留下的最后一点干粮,拼了命地往外跑。
可就是不行。她怎么跑,都看不见城门上镌刻的长安二字。
她认识前边的人,是常来街上的何家公子。那本不是长安人士,不过是前些年来此科考,不料年年不中,遂生了些愤世嫉俗之念。幸而何家亦有些许钱财,故也就放任这小公子在长安游荡。她那时候心中却有了些好笑之意,如今还不是和我们这下等人共享一道吗?
眼前的清秀公子发髻散乱,双眼亦有乌青。一把抓过她后背的长发,用力将她甩到一边,嘴里不干不净道:“看什么看?哪儿来的乡下丫头,别挡道!”
她自小跟在母亲身侧,因家中无男儿,不得不日日下地劳作,有时甚至要举家搬迁,那时候她从未觉得苦,更少有觉得痛的时候。可如今,她却是硬生生地觉得痛了。耳边是无数人的脚,又粗糙汉子的脚,也有妇人的脚,还有蹒跚老人的脚。
真痛啊,还有人往她身上踏了一下。她虽贫困,却晓得如今的境况,没人会停下来救她,所以也就放弃了呼救之念。
可世上的事便是这么奇怪,太平盛世时,她有时也异想天开地盼着,有个人来救她们母女一把,可从没有那个人。如今国将不国之时,她却听见不远处,有轻轻的女声道:“妹妹,去看看吧。”
马车内坐着两位盘发女子,虽显风霜,亦饱含风华。
年长的女子满眼病容,开口道:“先夫薛氏子,我本姓李,此乃舍妹,敢问姑娘?”
她说:“薛夫人,我叫阿树。大树的树。”
马车内的另一妙龄女子突然开口,“姐姐,还是请姑娘上来,当即刻上路!”
阿树跳上马车,觉得这一家人也实在好笑:“我家乡破落,常年干旱,家父早年便不知所踪,也无兄弟。我出生时,家中十分荒凉,乡间仅有湖畔一株柳树,所以娘亲叫我阿树。夫人见笑。”
年长女子轻轻别过脸去,咳喘间面色潮红,道:“姑娘勿怪。人死灯灭,先夫已死,姑娘还是称我本姓。”
她莞尔一笑,“这样也好。看两位比我年长,你们便叫我阿树,我便叫你李姐姐,好不好?”
年轻女子强做欢笑,“阿树这句话倒是好笑。我们姐妹都姓李,谁知你在叫谁呢?我单名一个和,姐姐单名一个宁字。我们几人便以名字相称可好?”
阿树点头称好。阿和正满怀忧思地望着窗外,“尽力再快些,我们得尽早离开长安。”
阿宁亦不再言语,只是阿树抬头对上她的眸子,她正半是愧疚半是忧虑地望着她。阿树竟不敢去看这样的眼神,但多年过去,当阿树不再叫阿树的时候,她也没能忘了这样的眼神。
二。【生】
不久后我才知道,为什么阿宁姑娘不直接对我说起她的名字。我怎样也想不到,她们竟都是皇室的郡主。原以为皇室子女大多金尊玉贵,后来一路坎坷,流民抢占了随行车马,仅靠着一匹马,也同皇帝陛下成功相见。
我心中很是敬佩他们,像我这样的孤女,出身阡陌之中,饱受风吹雨打。可是她们自小便看尽世上的好东西,如今要辞别繁华高贵的长安,心中不知作何感受?
我低下头去,不忍心看她们的眼睛,余光却瞥到手指上因干活留下的厚茧,想起重税下无一日安宁的乡人,觉得我对于皇室的同情和怜悯,实在罪孽深重。
刚刚平定四方的新皇无暇追究突然多出来的我,收复长安之后,我做了宁国郡主的女婢。
“参见宁国郡主,参见和政郡主。”阿宁和阿和都平静地受了我的礼,反倒让我难过起来。收复关河定西京,梦断处,我还是那个身份卑微的阿树,而她们却要真正成为皇室的主人。不是旁支,是新陛下的子女,以后就连郡主都不能叫了。
可我不懂这些,宫中的老人对我说,天子之女为公主,亲王宗室之女为县主,皇太子之女为郡主。皇太子在灵武登基,遥尊从前的皇上为太上皇,大概她们两姐妹很快要成为公主了。
阿和熟谙宫闱之道,正色道:“册封的旨意还没有下,我姐妹二人便是郡主,再有错漏之处,定不轻绕”。
阿宁两历丧夫之痛,又逢此乱,一脸寡淡之色,让人担心。
你看,我到底还是喜欢叫她们阿和阿宁,也许不管是公主还是郡主,在我心里,她们永远只是长安外救我于水火的两位姐姐。可惜,她们都是天家女子,我们是无法姐妹相称的。
唐宫一道圣旨,石破天惊,那是乾元元年七月。令次女宁国公主出降回纥。阿宁平静地接过了陛下的旨意,皇室依照惯例送来了许多沿途所需的用品。新敕封的宁国公主安静地呆在她的公主府里,透过木格子,透过窗棂,看看长安街上车水马龙,到了每月该进宫的日子,便去看看宫里那些艳如桃李的后妃。
我心中如被冰雪。
阿爹刚消失的时候,阿娘曾经也有过一段情绪不定的时候,后来阿娘的脸上渐渐地就没了表情。我心里隐隐约约知道,阿宁接受了现实,她不再是我的好朋友阿宁了,她是即将要背负起江山重任的宁国公主。
我在宁国公主府的身份越发尴尬起来,以宁国公主越来越寡淡的表情和言语作为开头。她不怎么和我说话,其实她也不怎么和别人说话。
直到那天,她把正在擦拭桌子的我叫住,对我说:“你想出宫吗?阿树。”
我眼中热泪涌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说:“想出宫我也没办法。后宫由皇后掌管,我和皇后一向无甚深交。阿树这名字在宫里太突出了,我这些天翻了些古书,觉得琼枝不错。改了名字,明天你同我出去一趟,去看和政妹妹,你便不用和我一起回来了。”
我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些,跪行大礼,正色道:“婢子拜谢公主赐名。但公主所言,恕婢子不能答应。”
宁国公主说:“或许你现在不明白,我也不愿同你明说。但你要知道,和政妹妹虽已出阁,但将来她在皇室的地位是很不同的,这皆是为你考虑。”
我咬了咬下嘴唇,得益于宁国公主总是平视前方的习惯,她并未发现我的不敬。我说:“婢子当年在叛军攻入西京时,本该就死。记得,是公主先嘱咐人救下昏迷的婢子,后来上了公主的马车,亦是公主先同婢子说第一句话。公主,婢子虽是出生田野阡陌,亦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以相报的道理。”
“你不曾欠我什么,是皇室欠了天下百姓,是我欠了你的,阿树。”
“昔日,纣王帝辛亲小人而远贤臣,堪称无道。伯夷叔齐乃当世俊杰,他们又如何不知道得道多助而失道寡助的道理。他们二人心里未必不明白,商纣之败亡乃天命所归,而周王得以统御四海是承天景命。即使如此,伯夷叔齐还是选择遁入首阳山,不食周粟而全节。公主聪慧,定然懂得。”
宁国公主很难得的将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许久。
“好,那便随你。”
三。【若】
宁国公主是大唐开国以来唯一一位真正和亲异乡的公主。这些天来,我一直随侍在她身侧,打理各项出降之前的事宜。
“琼枝,你过来。”
“是。”
“琼枝,其实你不是普通的乡野丫头吧。自从那日,你对我说出孟子得道者多助和伯夷叔齐的典故时,我便想,你不是个普通丫头。可令我不解的是,既然如此,你应当更加明白,我让你去妹妹那儿,是为你着想。”
“可是,婢子更愿意陪在公主身边。恰如公主所言,和政公主将来的地位难以预计,她更是有夫君和儿女在身边陪伴,婢子猜想,此生当可顺遂。”
“阿树,你说过你的父亲杳无音信,是吗?”
“公主说的是。”
“当年我以为你是当真相信……可是,看来你不是那样的人。那日听你一番谈吐,想必对于令尊最终的去处,是心知肚明的。”
我看见了公主眼里的我,我一生也没有像这样一般,发出过如此纯粹、不卑不亢的光彩。
我说:“婢子知道家父并未失踪,而是更加惨痛的结局。但婢子就是不愿意说出口,安禄山为叛臣,使山河失色,百姓流离。皇室是举兵平叛,收复山河,可其实婢子心里清楚,皇室若非偏听轻信,夜郎自大,不致有如今之祸。所以公主明鉴,在婢子心里,家父就是失信、失踪。”
我说:“来日便是公主把婢子送到和政公主府上,婢子也是如此说。”
宁国公主略略叹了口气。
“你一定很喜欢你的父亲吧!你母亲也一定很爱你的父亲。所以纵使她要面对如此艰难的未来,纵使她对你父亲的生死一无所知,也要继续活下去,继续照顾你。你说,你叫阿树,其实,那棵树应该是你父亲种下的,我的猜测对不对?”
我又恢复了从前的柔婉,眼里再没有那样的光芒,“是,公主向来明慧。”
“阿树,其实我也是的。”
“阿树,我和你一样,非常爱我的父亲。可不同的是,我的父亲却不是普通人,他注定无法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疼爱他自己的儿女。”
“阿树,我小时候觉得父皇,是一个非常冷漠的人。三位正妃,还有数不清的侧室,可是他从来不会对她们真正交心。因为父皇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被情感缠住。所以,这些正妃侧室,一旦和父皇的大事相冲,他避讳毫无犹疑地放弃她们。我身为皇室子女,父皇的女儿,似乎不该对贵妃娘娘抱有任何同情,可是她除了结局不太好,其他的哪一样不胜过我们这些人?太上皇什么都不避着她,这一点,父皇的嫔妃,或是我们这群金枝玉叶,谁都比不上她。”
“父皇很不关注我们这群孩子,或许哥哥们还好点儿。宣旨过后,我去宫里见皇后的时候,父皇也在。他说,自我头一次出降后,好久没见我,都不知道我长这么大,变得这么漂亮。他说,其实每过一段时间我都去宫里请安,或许那个时候他一直忙着守着皇储的位子,只是没有注意过我。”
“父皇从来就没有这样同我说过话,从来......从来就没有用那样眼神看过我。阿树,我那日便一眼看出,这是他真正的心意,他真的是心疼我、怜惜我的。哪怕就只有那一点点的怜惜也罢,我也愿意去回纥。”
“你放心吧,我到了回纥一定努力生活,我一定能做得到。也会用尽全力去克服饮食的差异之处,我必会忍辱负重,保重身体,以待重聚。”
我说:“婢请随公主赴回纥。”
四。【梦】
一语成谶。竟然不到两年,我们就回到了长安城。这两年我们过得都不算好。
公主用她的容貌和陪嫁的堂妹,成功地在可汗死后,从回纥回到故土长安。而我,初入回纥王庭之时,听不懂回纥语,处境艰难。这两年,我日夜随侍在她身侧,她一直记得当初说的话,期盼有一日能重回大唐。我也想要回去,可却常常觉得这是个虚妄的梦。
这个梦要实现了,倒是有种近乡情怯的感受。
她们平安地回到了大唐。
不知为何,经历了回纥的霜雪之后,身体还是很好,我一路看着从肃宗变成代宗,从代宗变成德宗。我认识的那些人,也一个个地先后离去。
宁国公主死的时候,把她临摹的楚辞相赠给我。收拾它的时候,发现内里有一块厚度不均之处,上头用稍浅的墨色批注着,我一见便知道这是宁国公主的亲笔。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其心纯善,兼质高洁,琼枝之名,吾深以为然。】
【琼枝,古籍所载,玉树也。和其原名,甚好。】
我看着自己身侧的金缕玉琢,身边没有一个真心与她相交的人,而回应我的,且仅有巍巍宫室里永不熄灭的光华,和宁国公主留下的最后一缕深深浅浅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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