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忘了是第几个阴郁的清晨,空气不甚透明,阳光里带了灰尘的味道。
江凌若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落地窗前,血肉都蒙上灰尘,把手指贴在窗上,窗外的凉意随玻璃传递到皮肤。
“没有睡好吗?”
男人的低沉的声音如同往清水加了发苦的溶剂,清澈的水里有了微醺的味道。
“没有。”她说。
紧闭双眼,站在清晨的窗前,如同掉入湖水,水浸透了皮肤,带来无尽的寒冷。
他走过来,把头俯下来,抵在她肩上。
从24楼落地窗望下去,窗下的世界那么遥远,隔绝了喧嚣,如同一个巨大的微缩模型。她侧过脸,把脸颊贴在他头上,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头发在脸上带来刺痛感。他总是离她如此切近,可以骨骼相缠,呼吸相融,而她明白自己从未触及这个男人的全部。
在这个春天的开端,凌若每天早晨望向窗外时都觉得很空,似乎这世界是一团灰色的海市蜃楼,客观存在的幻象。
她在窗前站立很久,然后打开空调的热风,让这房间变得暖,甚至有些热了。
在无数个这样的早晨,他有时在她身边,有时在别人身边。此刻,他在她身后抱着她,温度在她身上蔓延。她心中的孤独并没有被驱散,仍然觉得空,如同在另一个维度里,自己孤身一人浸泡在冰冷的水中,从心脏到发梢都是冷的。
“今天还去画室吗?”他问。
“嗯”她点头:“晚上回来吗?”
“还不确定今天是不是需要去南京,如果回来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转身走出卧室,来到客厅。
简洁的客厅,客厅靠门的一侧有一张大理石餐桌,餐桌的旁边有两把带坐垫的深棕色靠椅,形状方正,厚实沉重。在餐桌的不远处,是一块软而厚的浅咖色毛绒地毯,地毯上有圆形木桌,相较于黑色大理石餐桌的沉重,那木桌倒显得相当轻巧。地毯旁是米色长沙发,日式水洗粗布质地。落地窗在沙发旁,晚上可以看到被映红的云从城市上空迅速飘过,连绵到远处的万家灯火。
站在客厅窗前,听到他在卧室穿上衬衣,抖开长裤,进入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窗外是走不到尽头的阴天,压着不知多厚的云朵。凌若转身扭开客厅角落的音箱,钢琴音色如同凝固的水滴溅落在房间。
他把冰箱里的食物拿到微波炉里加热,然后端上桌面。那个黑色大理石桌面是他所挑选,而她总觉得那桌面冰冷。除了和他一起吃饭以外,她从不在这里写字或者看电视剧。
“你总是听这么素净的曲子。”他说。
“习惯了。”
“今天话怎么这么少。”
“早晨起来格外冷。”
他过来吻她。片刻之后起身走向大门,从衣架上拿起夹克。
江凌若望着他离开,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要不要出来。”她对着电话说。
“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电话那边的声音过于活泼,如果是第一次听到,甚至觉得咄咄逼人。
“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就是想和你出来坐坐。”
“当然可以。不过我是计费的哦。”那边咯咯笑了。
“这么夸张。”相比之下,江凌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倒显得过分冷静。
“我在古北,离你不远,不如就约在附近的咖啡厅。”
“好。”
在安静的客厅里一个人喷好香水,换上毛衣,穿上风衣外套。外边天气湿冷,空气如同一片稀薄的河水,江凌若走进去,眼前的汽车和大楼都如同沉没在河底一样失去温度,她觉得自己呼出一口气,气泡就往上冒。
公交车在城市的街角转弯,摇摇晃晃,树梢新冒出的叶子在河底飘摇,仿佛从城市的所有色彩里抽出了暖色的成分,即使在喧嚣的闹市眼前的一切景物都透露着收敛和清冷的气氛。凌若觉得冷,那种冷一半透明,一半模糊,一半是她能看得到的景象,另一半则是不可见的气息,紧贴皮肤。
站在街头,灰色的来来往往的人群在她眼前经过,每一个脚步都沙沙作响,抬起头,看见天空,从小她就觉得,天上有一个门,打开那扇门就可以逃出这个世界。这个她时刻感觉到窒息的世界。
终于和苏喜在去过的商场门口见面,三月初上海的街头,刚过早高峰时间,街上渐渐恢复清静。
苏喜问她:“怎么有时间陪我,嘉辉放你吗?”
“为什么不放。”
“你和程嘉辉在一起有十年了吧。”
“哪有那么夸张。”
“我认识你开始你就和他在一起啊。”
“是我们认识之后在一起的,算起来,有七年了。”
“真的吗?但我记忆里完全没有你单身的时间啊。”
“我和你比程嘉辉更早认识一点,不过和他真的在一起太久,连我都忘了单身的时候是怎么过的。”
两个人走到一家童装店的门口,苏喜忽然问江凌若:“不想要一个孩子?”
“怎么忽然提这样的问题。”
“你每次上街都要看小孩的衣服。上次我都以为你怀孕了。”
“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不过,确实喜欢小孩的衣服。”江凌若点头。
“哪有每次看小孩衣服不想要孩子的?”苏喜撅噘嘴。
“我们两个人本来就和其他人不一样,在一起多久都不会养孩子的。”
“你知道吗?女人变胖变老以后,往往活得比较久。像你这么漂亮,如果变成一个带孩子的老女人,那一定是长命百岁。”
“那就更不能有孩子了。”江凌若摇头。
“有没有想过和别人有一个,然后让程嘉辉来养。”
“问题是只和他做爱,怎么办?”
“就是因为你只和他做爱,所以才这么长久。”苏喜点点头。相比之下,苏喜的男朋友大部分不会超过一个月。
“他和两个女人在一起,各取所需。所以比较久吧。”凌若手指划过一件摆放在店门外的米色连衣裙。
“如果我身边有这么一个可人儿,我是打死都不会放手的。”
“是吗?”凌若笑了一下,“我再厉害,七年也只有一个男朋友,总是不如你的。”说这句话本是无心,可出口之后却觉得不妥,倒是苏喜没什么表情变化,还是笑嘻嘻的。
到了这一年的春天,二十三岁的江凌若和程嘉辉在一起已经七年,将近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
七年以前的凌若在大部分时间习惯沉默,花很长时间走在街上,秋天有风吹过脚踝,干燥清冷,代表了这个世界的触感。坐在房间里,听汽车轧过路面,听鸟鸣,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嘈杂的声音。她觉得孤独,却也能在时刻的忧患中感到生活中一点一滴美妙的滋味,她拿微薄的薪水,日日担忧未来,看到天空的一朵云,天气变冷时耳边吹过一阵风都真实地触碰内心。江凌若走在街上,听汽车声,闻到桂花香,抬头看到透明的雨滴从天空笔直落下,觉得多数言语都不如声音,气味和光影与自己亲近。
无可置疑是沉默的人,二十多岁读到《挪威的森林》时,看到那一句后来广为流传的“哪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喜欢失望罢了。”想不出任何语言反驳,再仔细一想,忽觉这话概括了人生大半的时光。开始感叹有时自己都不如一个未曾谋面的人懂自己。
二十岁以后她常常想起过去,那些十几岁时有着绿叶气味的夏天,在图书馆度过一天又一天,在公园里走,在街道上走,后来在咖啡厅的桌子间走,在晚上八点亮起路灯的街上走。身边的人距离切近而永不可及。多数时间是孤单,也有一些时间身边有人陪伴。她在人群里总是处在不引人瞩目的位置,完全是出于安全的需求,年幼时起她从未得到过一个坚实的保护,所以不免小心提防。即使能做到优秀,往往最后也仅以良好收场。只有某些方面,这个角落里的女孩会发出超乎寻常的光彩,比如绘画。
二十三岁的江凌若已经出版过三本绘本,给十几本畅销书画过插图,平时在画室上课,最近一年半以来,她的画忽然得到很多人认可,就像一块铺在河底的鹅卵石,本来有不少人路过,看见这块石头,忽然有一个人把鹅卵石举起来,说:“看这块石头多漂亮!”于是身边人都看到了那块石头,都称赞它美丽。江凌若的画,或者说她作为一个画师,就像这块鹅卵石。
至今,江凌若仍然说不清为何十五岁时母亲会离开她,这像是倒下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一样,之后她去咖啡厅打工,去酒吧打工,再后来认识程嘉辉,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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