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记背了十三年黑锅

作者: 马风 | 来源:发表于2017-10-28 18:06 被阅读647次
    简书记背了十三年黑锅

    1

    我们中学,有二十多位女老师,不少是大姑娘小媳妇,其中好几个有姿有色,形成一道撩人的风景。占据中心位置,最光采夺目的,要数教图画的,二十四岁的聂元。

    这个聂元,像一朵开得正艳的芙蓉,水灵灵的,人又生得跟画的一样。白净的脸蛋,黑亮的柳叶眉,红樱桃似的嘴唇。因为单着,校内加校外,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的男人,可以挤成一团,写情书送礼品,表示这个表示那个,用尽各种招数,她都一笑了之。

    2

    聂元一个人教图画,和一个教唱歌的,三个教体育的,总共五个人在一间办公室。这几门课,比地理生物一类的副科更副科,纯属第三世界。主管教学的教导主任,校长,几乎忘了还有这几个人,很少进来看一眼。可学校一把手,党支部书记简伟安,倒是两天不来三天必到,乐于放下领导架子,深入这个基层。

    教唱歌的也是女的,叫徐吟吟,将近四十,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纪,不知道是谁送她个外号,徐娘。徐娘以前在一个地方文工团当过歌唱演员,还没走红,嗓子倒仓,不幸沦落到我们学校。

    她在舞台上站过,赢得过掌声,这段历史算不上辉煌,如今又只能守着一部坏了键子的旧风琴,一句一句教孩子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可是,浑身上下仍然焕发出鹤立鸡群的优越感,保留着十足的明星范儿。

    徐吟吟对徐娘这个外号特别反感。有人叫,立马伸出一根戴着戒指的手指,在一抹闪亮中喝道,住嘴,这是污蔑诽谤,哪个再叫,我去告他侵犯人权。

    为了消除“娘”的后遗症,徐吟吟不惜动用一切招数装嫩,专门和老师中二十几岁的小鲜肉打成一片,一厢情愿地表演着风华正茂的岁月。

    3

    简伟安已经过完四十岁生日,这年龄大大超出了徐吟吟交往的上线,应该打入不予理睬的冷宫。可书记是学校最高领导,享受特惠,徐吟吟给予他许多不一样的眼神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

    那些年,没有电视电脑,更不用说手机。午间休息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玩扑克,徐吟吟不和简伟安打对家,总是挨着他坐。时常会一边拍着简伟安的胳膊,一边用花腔发声法尖叫,天哪!简书记,怎么我一在台上,你就抠我底呢,干嘛这么喜欢抠。

    简伟安回答,我的牌硬啊,不扣哪行。

    从此,“怎么我一在台上,你就抠我底呢”,“我的牌硬啊,不抠哪行”在老师之间说来说去,说的时候挤眉弄眼,添进去各种各样的色,成了一个流行的荤段子。

    简伟安经常光顾音体美那间办公室,徐吟吟以为是她的魅力发出的效应。慢慢觉出不是那么回事儿,书记的目光跟一对聚光灯似的,百分之八十的亮度聚在聂元身上,只剩给她一点余光。说三句话,两句全是和聂元说的。

    简伟安一走,徐吟吟就斜起眼球挖一眼聂元,呸地一声,把一口口水吐在地上,在心里咬牙切齿骂道,骚逼。

    4

    1965年下学期开学没多久,活蹦乱跳的聂元突然请了病假,而且是长假,一直到1966新学期开学,也没上班。

    不见一号美女的踪影,学校的地球照样转,可都觉得是转歪了还是转慢了,总之转得不对劲。聂元究竟得了什么病?老师们嘁嘁喳喳,咬着耳根猜来猜去的,也没个答案。

    更引人遐想的是,聂元前脚刚刚请了假,后脚就从学校女教师宿舍搬了出去。她家远在外地,市内没有亲戚,去哪儿住了?为什么火烧火燎急急忙忙搬出去?病,本来就是个谜,如今谜上加谜,老师们就是生出个爱因斯坦的脑袋,也猜不透。

    有愿意刨根问底的人,知道徐吟吟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向她打听,徐姐,你眼观六路 耳听八方,聂元到底出了什么情况?

    徐吟吟本来就为聂元闹得心烦气躁的,一听,抹着粉霜的脸,变得苦大仇深,呵斥道,问这个干嘛,你管她出什么情况呢,吃饱了撑的?一边凉快去得了。

    聂元教的图画课,和考试升学没一毛钱关系,但总是空着也不行。有人向领导推荐代课老师,简伟安说,用不着,我去上。

    果然,一有图画课,简伟安就踏着铃声走进教室。把一个画着三面红旗,带着盖的搪瓷大茶缸子,放在讲台桌上,说,这堂课,画这个。

    学生即使画成长方形的饭盒,圆形的皮球,曲伟安看了都一样,不会管,只要不跑出教室,就胜利完成任务。

    老师们对最高领导亲临教学第一线,表现出来和教师同甘共苦的精神,拍着手掌叫好。可有人悄悄问,如果教图画的不是聂元,简书记也会端个茶缸子去上课吗?

    被问到的,笑了,这是问题么,幼稚。

    5

    过了挺长时间,聂元病休带给学校的后遗症,像密布的团团乌云,一直散不去。书记简伟安坐不住板凳了,为这个,他专门主持召开一次教师会议。

    简伟安本来是坐着,说着说着,眉毛拧成个大疙瘩,猛然站起来,握紧拳头,像似要跟什么对手来一番较量,扯起嗓门说,人都吃五谷杂粮,谁能不得病?你们哪个没病过?没病的举手,没有,那聂老师病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正常吗。真出现什么不正常了,还有学校领导,有党支部呢,我们始终紧绷着阶级斗争这根弦,会抓,会管。所以,我郑重宣布,关于聂老师的事,从现在起,停止一切议论,违反的,一定要从严处理。

    简伟安的话,镇得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掉张纸片都能听见。就在一片吓人的沉寂中,徐吟吟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家目光立刻落在她身上。

    徐吟吟有临场经验,不急于开口,造成足够的悬念后,才用高八度的声音说,简书记的指示,非常重要,非常及时,我举双手表示拥护,并且以实际行动,全面认真地贯彻落实。

    徐吟吟说完,自己带头鼓起掌,随后会场响起一片掌声。这几句十分平常的套话,虽然很空洞,却像一把火,把会议的隆重严肃气氛,一下子点燃了。简伟安那张颜色铁青,让人浑身发冷的脸,忽然有了笑模样。

    6

    文化大革命从1966年5月席卷神州大地之后,我们学校第一个被红卫兵揪出来示众的,就是简伟安。他的罪名写在挂在脖子上的牌子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6月的一天上午,造反团在大操场召开批斗简伟安的群众大会。他头上顶着纸糊的高帽,弯腰站在由课桌拼成的台子上。他脸色青黄,围起的黑色眼眶里,闪着两点懵懵懂懂的虚光,下巴上胡子拉碴,满脸是汗,热的,冷的,分不清。原有的威严尊贵,像似也被横扫了,不知道逃到了什么地方。

    红旗,红袖标,红口号,红语录歌,把大操场变成开了锅的红色海洋。红卫兵代表一个接一个上台揭发批判简简伟安的罪行。

    一个革命小将批斗完走下台后,徐吟吟上来了。她穿了一身草绿色军装,头戴军帽,胳膊上缠着造反团袖标,是当时最流行的标准打扮,四十多岁,彻底是徐娘了,硬装得小女生似的英姿飒爽。

    她喊一声造反派战友们,开口唱了两句新谱曲的毛主席诗词,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然后面对简伟安,厉声喝道,简伟安,你老实交代,教图画的聂元老师,没病休之前,每星期晚上要去你们家两次,干什么去了?

    简伟安弯着腰,回答,教我大女儿画画。

    徐吟吟又质问,除了画画,还干了什么?

    简伟安回答,没干什么别的。

    徐吟吟威武雄壮地一跺脚,简伟安,你顽固不化,还想抵赖?抬起你的狗眼,你看看这是谁?

    只见聂元由两个女红卫兵又扶又拉的,费了好大的劲,站到台上。

    简伟安撩起眼皮,没看见聂元的脸,倒是看见了一个高高挺起的大肚子,滚圆的大肚子。像看惯了的平地,突然凭空冒出个土包,眨眨眼睛,再看,呆住了。

    那形状特像扣着一个肉乎乎的大问号。里边装着什么答案,他说不上来,觉着和他拉扯不上关系。可在批斗自己的节骨眼,让身子不利索的聂元亮相,他立刻产生出来可怕的联想,徐吟吟的质问,更加证实了他的疑虑。一急,大腿间淌出两滴尿。

    徐吟吟对聂元说,聂老师,你说,你是个黄花大闺女,肚子,怎么大的?

    聂元两手捂着肚皮,抬起一只,指着简伟安,是他搞的,简伟安搞大的。

    简伟安直起腰,要争辩,嘴又张又合的,究竟说的什么,全被台下发出的一阵阵惊叫掩盖住了。由徐吟吟领头,打倒坏分子简伟安,简伟安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铺天盖地响成一片。

    7

    这场批斗会后,聂元向学校造反团和革委会交了一份检举材料,说她在简伟安威胁强迫下,两人发生了男女关系,强烈要求对简伟安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给以严惩。材料上按着聂元的手印,一准是用了很大的劲,鲜红鲜红的,能看出来手指的每条纹路。

    面对指控,简伟安坚定地摇着脑袋,指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语气严肃地说,我向伟大领袖发誓,我曲伟安绝对没干过这种事。

    革委会领导狠狠拍一下桌子,语录本都颠起来,简伟安,你是黑帮分子,不许你提伟大领袖,群众的眼睛是亮的,铁证如山,你必须低头认罪。要是负隅顽抗,罪加一等。

    简伟安果然低下头,不敢吱声了。

    革委会造反团很重视这个事件,认为聂元是当事人,举报的情节属实,证据确凿,简伟安已触及治安刑法,立即上报给公检法。没几天,主管部门决定把简伟安押送到市郊农场,进行劳动教养。

    8

    就在简伟安到劳教农场没多久,聂元在妇产医院生下个男婴,护士把孩子抱到她跟前,她闭紧眼看都不看,用被子蒙住头。按照事先说的,她不要这个孩子,让医院把他送到福利院。

    不知道从谁的嘴里,简伟安老伴任珍听到了这个消息。她在一家工厂托儿所上班,请了半天假,连忙去了福利院。

    大概因为福利院只收养孤儿,残疾儿,红卫兵觉得没造反价值,整个院子静悄悄的。院长李知恩没被夺权,仍然当一把手。他曾经在我们学校当过后勤主任,他入党介绍人就是简伟安。也是经简伟安介绍,他调到福利院,没两年,成了领导。

    跟他名字知恩一样,对简伟安,李知恩总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念念不忘。简伟安和聂元的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让他大吃一惊。凭着他对简伟安的了解,绝对不相信他会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然而,聂元一口咬定是简伟安让她肚子大了,而且生下的孩子,就躺在他管辖的福利院小床上,一听见这小东西吱哇乱叫,他的怀疑,立时给哭走了。

    李知恩一见满脸汗珠的任珍,马上关紧办公室的门,让她坐在仅有的一只小沙发上,倒了一杯水,双手端给她,紧忙问,大姐,简书记在那边怎么样?

    任珍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放下碗,抹抹嘴,粗声粗气地,还简书记呢,他现在是劳教分子。怎么样了,我都懒得问,你倒是这么关心他。

    李知恩试探地,大姐,你也相信简书记真会做出那种事?

    任珍说,我和他过了半辈子,他长了啥心啥肺,我能不知道?可聂元说得钉是钉铆是铆的,哪个能不相信?老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老简和女老师打扑克,总开些挖你底那样不正经的玩笑,何况聂元长得那么好看,出事不奇怪。也赖我,当初就不该答应让她来家教女儿画画。

    李知恩劝道,大姐,世界啥情况都可能发生呢,现在又是闹造反,许多事情全翻过来了,白的都变成黒的,所以,大姐,别上火。我猜,你来,是看看小孩?

    任珍说,不是看,要抱回去。

    李知恩一惊,大姐,抱回去,那就等于承认孩子是老简的,板上钉钉了。

    任珍说,可是小李,我不要,别人就不承认这个孩子是老简的了?那顶扣在他头上的坏分子帽子,就能摘下去了?没用。我是想,大人做的孽,丝毫怪不得小孩子,不能让小孩子顶罪,没有亲人没有家,那是孽上加孽,我再怎么恨老简,也该明白这个理。我知道,这需要手续,小李,你得帮大姐这个忙。

    李知恩连连点头,大姐,你有菩萨心肠,再多再难的手续,你放心,全交给我来办。这孩子得有个名字,大姐,你看叫什么好?

    任珍说,他有家了,我有儿子了,两边都齐了,就叫简齐吧。

    李知恩又连连点头,简齐,好,就叫简齐。

    9

    简伟安结束了三年的劳教,接着就地下放到附近的农场。中间,放了几天假。他到家的时候,正是傍晚。大女儿下乡插队,不在家。任珍领着十二岁的小女儿,三岁的简齐,围着桌子吃晚饭。简伟安推门进来,想夹菜的,筷子举着不动了,嘴里有饭的,忘了嚼,忘了咽,三个人都同时愣住了。

    比这三个人愣得还厉害的,是简伟安。他扫视两眼小女儿和老伴,最后把目光盯在简齐脸上。三年间,任珍按规定去探望过简伟安几次,可说这个说那个的,唯独对她抱回聂元孩子这件事,没从牙缝溜出半个字。

    快到半夜了,小女儿在另一间小屋里,早睡着了。简伟安和任珍仍然穿得齐齐整整地靠在床头。两人中间,小简齐早已沉沉入睡。简伟安看了简齐一眼,埋怨地说,孩子是挺可怜,可把他收养了,不是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吗?

    任珍说,聂元早把屎盆子扣你脑袋上了。

    简伟安说,这么大的事,你该和我商量商量。

    任珍说,你和聂元的事,和我商量过吗?

    简伟安说,我和聂元能有什么事,天底下的人,你最清楚,还跟着别人制造冤假错案。

    任珍说,那你倒是让领导给你平反啊。

    简伟安说,领导,都进牛棚了,找谁管用?可我相信早晚有那么一天,会水落石出,还回我的清白。

    任珍说,等到猴年马月吧。

    简伟安说,什么年什么月,都要等。

    任珍打了个哈欠,不再吭声,紧紧挨着简齐躺下了,伸手关了灯。

    外面没有月亮,屋里一片漆黑。简齐发出的鼾声,微弱,安静,香甜,自由自在地回荡着。

    10

    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简伟安走资本主义道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得到平反。聂元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找不到,无法进一步取证核实,所以简伟安坏分子的帽子,仍然戴着。与那些迫害致死的,致残的,家破人亡的相比,简伟安这个案子,只是小菜一碟,根本排不上号,只好等着。因为这个,简伟安不适合再回学校,安排到教育局木工厂,管材料。

    简齐,已经10岁了,眼睛鼻子嘴,像按照聂元的样子长出来的,特像。他念小学四年级,超聪明,简直是个神童。

    1979年,在一次由加拿大主办的国际数学邀请赛中,简齐拿了个银奖,参赛的选手,只有他是刚读初一的中学生。

    简齐在国外还没回来,简伟安在木工厂管着的材料仓库,因为电线短路,发生了一场火灾,高高一罗红松木板子方子,眨眼间,成了一片火海。打了119报警电话后,简伟安不顾工人师傅的阻拦,用水把自己的衣服裤子淋湿,硬是抱着个灭火筒冲了进去。等消防车鸣着警笛开来后,火势才减弱了。人们在外面喊着老简老简,进入火场的战士发现一个人体,赶紧抱出来,一看,正是简伟安,可是已经被烧得分不清鼻子眼睛了。上了120,紧急赶往医院的路上,简伟安那具血肉模糊浑身黢黑的躯体,还散发着松树油子味,却已经停止了呼吸。这年54岁。

    教育局认定简伟安因公殉职,想授予个什么荣誉称号,可因为没甩掉坏分子的身份,感到为难,最终不了了之。

    火葬那天,我们学校去了几个老师,李知恩也去了,他最显眼,一身白衣白裤,跟披麻戴孝似的,一直喊着简书记简书记,泪水流得满脸都是。

    简伟安在外地工作的两个女儿,也都赶回来,一边一个搀扶着没了老伴的妈妈。捧着骨灰盒的,是前一天晚上才回家的简齐。在墓园摆好骨灰盒,任珍对上面镶着的照片说,老简,我们的儿子小齐,在外国数学比赛得了奖,挺大的奖,告诉你,让你在地下高兴高兴。

    11

    简齐获奖的消息,经报纸广播电台宣传,在我们这个不算大的城市,成了一大新闻。

    报纸上印了一张简齐的照片,英俊,帅气,加上还有个照片照不出来的聪明大脑 ,让许多学生家长,羡慕得两眼冒火,拍着大腿连声赞叹,祖坟冒多粗的青烟,才能修来这么个后代呀。

    简伟安去世第七天晚上,任珍领着三个孩子,在路口给他烧头七。简齐和姐姐跪在地上,点着了香烛,黄纸,火苗高高窜起,纸灰漫天飞扬。忽明忽暗的火光,把几个亲人的面庞,闪烁得变了形,透出格外的凄凉哀伤。

    任珍和孩子回到家门口,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等在那里。女的走近任珍,叫了声大姐。

    夜色黑乎乎的,声音也陌生,任珍认不出是谁,那女的拉住任珍的手,大姐,好多年没见了,我是学校教唱歌的徐吟吟。

    这名字挺特别,勾回了任珍的零碎记忆,她抽回手,啊,徐老师,这么晚来,有事?

    徐吟吟说,来看看你,大姐,进屋说吧。

    简齐和姐姐进了小房间,任珍把徐吟吟和那个男的,让到另外的屋子。在灯下,任珍看见这两个人,穿的衣服鞋子都好讲究,不像普通老百姓。

    徐吟吟环顾一下屋里简朴的摆设,简书记真艰苦朴素。

    任珍说,什么简书记,已经成了鬼了。

    徐吟吟从男的手里接过个袋子,放在任珍面前,大姐节哀吧。这点东西请收下。

    任珍摆着手,不用,不用。你到底有啥事?

    徐吟吟指着男的,这是我现在的老公,他是简齐的爸爸,亲爸爸。

    任珍睁大眼睛,啥,亲爸爸?

    男的说,是,简齐是我和前妻的儿子。骨肉离散这么多年,详细情形一言难尽,如今找到了,谢谢你们的收养。

    徐吟吟接着说,大姐可能不相信,所以我们向法律部门做了申请,明天就带简齐做DNA。

    任珍听不懂,地啥?

    徐吟吟解释,用中文说,叫亲子鉴定。希望大姐配合。

    男的向任珍鞠个躬, 拜托。正好放暑假,简齐不用请假,明天我们过来。

    12

    14年前,1965年,徐吟吟总觉得简伟安和聂元的关系太亲热,她酸溜溜的,吃了不少醋。正巧,她的一个在香港的什么远房表弟霍雨,想来内地发展。那时候办这样手续很麻烦,霍雨住在酒店等着。徐吟吟突发奇想,打算把聂元介绍给表弟。

    霍雨为聂元的花容月貌,彻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徐吟吟高度赞扬霍雨已经拿到香港大学的硕士学位,正竞选太平绅士称号,让聂元领会了文人雅士胸中藏着百卷书的翩翩风度。

    徐吟吟反复夸奖,这才叫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没两天,这一对,在床上睡成一对了,而且,立竿见影,聂元怀了孕。她马上请了假,从学校女宿舍搬到酒店。

    很快文化大革命洪流滚滚,霍雨要办事的机关给砸烂了,没法继续办手续,就回了香港。临走,和聂元缠缠绵绵洒泪而别,发誓等待洞房花烛那一天。

    谁知,霍雨黄鹤一去不复返,再无消息,聂元让徐吟吟,打听他的下落,音讯皆无,在人间蒸发了。聂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去医院问大夫,说不能做流产。

    聂元抱着徐吟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拍着肚子,徐姐,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徐吟吟拱起双手,元元,怪我这个当姐姐的有眼无珠,把个流氓看错成正人君子,我赔礼道歉。可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你肚子里的东西。

    聂元一脸恐怖,没了主意,徐姐,你处理吧,全靠你了。

    徐吟吟不停转着眼珠,认真分析一下,如果承认和男朋友没领证,上了床怀孕,你推脱不了责任,那你一个大闺女的声誉,全给抹黑了,人们的吐沫就会把你淹死。

    聂元急得跺脚,徐姐,我不想这么死。

    徐吟吟卖着关子,如果……

    聂元忙问,如果什么?

    徐吟吟摆出深思熟虑的架势,如果,如果有个有权有势的人,引诱强迫你和他发生了关系,让你怀了孕,那你处于被动地位,就没责任,反倒成了受害者,不但不会有吐沫,还会引起同情,说你可怜。元元,你说呢?

    聂元思索着,你分析的有理,可,去哪儿找那个有权有势的人?

    徐吟吟说,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就是简伟安。

    聂元摆着手,简书记,不行不行,她对我挺好的,哪能害他。

    徐吟吟按住聂元的手,正因为对你好,才能和你那个,符合逻辑。而且,他已经成了牛鬼蛇神。

    聂元表示反对,不能给他罪上加罪。

    徐吟吟开导的,你听说过墙倒众人推吧,你不推,那堵墙照样倒。简伟安是走资派,反党反毛泽东思想,没有你这个事,他也得去劳动改造。不过,元元,你不同意,我也不勉强,那你就吃不了自己兜着吧。

    聂元明知道这样对不起简伟安,不能这样。却又没别的招儿。此时她六神无主,好像被徐吟吟洗了脑,什么都要听她的。最后咬牙同意了,就站在批斗简伟安大会的台子上,又写了揭发检举材料。

    生完孩子后,聂元想彻底甩掉这场噩梦,离开医院就回了老家,断绝了和我们这边,包括徐吟吟,所有的一切来往,从熟人眼睛中慢慢消失了。

    文化大革命一结束,霍雨从香港卷土重来,又回到我们这个城市。不知道走了什么大后门,办好一切手续,买了一栋房,当上公司老板。他的妻子不能生育,协议离了婚。没多久,徐吟吟丈夫因为突发心脏病逝世。又没多久,徐吟吟和霍雨两个人同样梅开二度,成为夫妻。

    徐吟吟过了生儿育女的年龄,霍雨特别看重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的古训,为这个,心里常常烧着一团愧疚的火,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就在这个时候,在报纸上看到简齐获奖的消息。霍雨早打听到聂元扔掉的儿子的下落,犹豫着是不是要回来,什么时候要回来。此刻,他放下报纸,一拍写字台,做出了马上要回简齐的决定。一,有了接续香火的后人,二,说不准,他是将来的华罗庚,足以光宗耀祖。双赢。

    13

    经过亲子鉴定,简齐果然与霍雨的基因相符,霍雨是他的父亲。

    在等待结果的几天里,任珍两鬓生出一缕缕白头发,一下子老了十几年。她想到了结果会是这样。简齐找到爸爸,与亲人骨肉团聚,家里经济条件那么好,不用再和她过苦日子,应该替他高兴。同时,老简背了十三年的黑锅,终于可以砸碎,还给他应有的清白,她自己也能挺直腰板,在人面前走来走去,应该算是天大的好事。

    但是一想到她要离开十三年一直叫她妈妈的简齐,一个不是亲生的,却比亲生的还亲的儿子,一个从嗷嗷乱叫的婴儿,长成了结结实实的大小伙子,她的五脏六腑,立刻被撕得粉碎,鲜血直流。可她明白事理,也经历那么多磨难,她得挺住。

    这几天,她做的菜,总是简齐最喜欢的烧茄子,炖排骨,鸡蛋汤。还把他的衣服,包括袜子,一件件一双双都洗的干干净净,叠好放进尼龙袋子里。明明知道,到了那边的家,这些东西用不着了,带给他,只是让他感觉到,曾经叫过妈妈的老太太,还在身边。

    看的 那些书,也都帮简齐捆起来。在最喜欢看的那本唐宋诗词中间,塞进个储蓄本。霍雨给的抚养费,她一分钱不少的拿着去了银行,都给简齐存在这个小本子里。

    简齐起初根本不接受这个事实,说什么也不走,说他有决定权。法律部门告诉他,18岁才具有法人资格,才能进行选择。

    简齐马上抱住任珍,好,妈妈,五年后我就回来,等着我。

    14

    简齐走了的第二天,任珍去了墓园。她把简伟安的骨灰盒捧出来,在专供祭奠的台子上,点了香,摆上蛋糕水果,一瓶酒。

    借着黄纸的火光,她说,老简,告诉你个好消息,简齐的亲爹找到了他,他和亲人团聚了。跟着这个好消息,还有个好消息,你的冤案也给平反了,恢复了你的党籍,你可以松口气,开开心心地在那边过阴间日子了。不过,要是和女鬼打扑克,别再开我挖你底这样的玩笑。我逗你的,不要当真。老简,要是想我,半夜托个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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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米老爹:有深度的小说,而且,这才是真正的小说!在简书,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出色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马老师投过文学刊物吗?应该在文学刊物是发表,仅是简书少数读者,可惜了。
        米老爹:@马风 这篇都不可格什么样的才合格?
        马风:@米老爹 谢谢你的鼓励。未曾向刊物投稿,自觉不大合格。
        米老爹:如投稿刊物,建议改个标题。这个标题不太像小说标题。
      • 泡泡熊popo:写得真好~
        马风:@泡泡熊popo 你这么鼓励,感谢了
      • 执直之智:简伟安曲伟安
        简齐简奇
        是的
        牛轰轰的人
        通常都有几个名字几个身份证件
        屁人
        特想知道
        他们和简书是什么关系
        法人代表???
        马风:@执直之智 出续集,没那个本事,谅解
        执直之智: @马风
        没有没有
        编主辛苦
        在您笔下
        我们感受到了那时代的生活
        非常感谢
        屁人无知
        只是通过异名动了一个想法
        简齐
        以后涉及改名问题
        编主
        可以出续集写
        写写我们九十年代的流金岁月的
        马风:@执直之智 输字疏忽,谨表歉意,多谢挑剔,但为此冷嘲热讽,似乎不必
      • 8f99b1e6f969:加油!挺好的,人物塑造得很好的
        马风:@静听风生水起 多谢鼓励
      • 乔麦_:很棒
        马风:@向朗_9036 与棒和很,差挺远呢,谢谢了。
      • d4ae58b97bca:那你倒是让领导给你平反啊。

        领导,都进牛棚了。
      • 4D胖:没文采,只有一句卧槽
        马风:@4D胖 一句千斤
        4D胖:@马风 大哥 我的意思是我没文采!只能评论一句卧槽……你理解错了
        马风:@4D胖 抱歉,那你去看有文采的。
      • 禾文:看哭了。
        马风:@禾文 你的哭,让我没白写
      • 福二姨:马老师的题目变了又变,我斗胆建议一个:曲书记的私生子。千万别回复,我胆肥了。:smiley:
      • 福二姨:五年后孩子能回来吗?
      • 何必:令人心酸的故事!
        马风:@何必 你的心酸,是对我最好的鼓励,谢谢。
      • 步绾:一口气看完了,多好的故事!马老师,有时间可以写成长篇呢,才过瘾呢:smile:
        马风:@步绾 的确如此,文革是我心中的情结,抹不去。改了标题,希望能吸引点阅读目光。
        步绾:@步绾 怎么能说浪费时间呢?在这里第一次看到文革小说,有点激动呢。我一直对这类文学很感兴趣,但只有经历过的那代人才写得出啊。
        马风:@步绾 多谢鼓励。让你浪费了时间。说实话,我写所谓的小说时,自己眼睛发湿的,大概就这篇。你的建议很好,只是我缺少功力,很难兑现。再次谢谢。
      • 呆萌的老张看世界687:欣赏🌻
        马风:@呆萌的老张看世界687 感谢欣赏。

      本文标题:简书记背了十三年黑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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