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上了清晨最早的那班公车。
一个晴天,即便天还没亮透也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晴天。她斜眼看了眼电子钟,五点四十七。
然后她再度合上眼,脑袋歪向一侧,抵着玻璃同公车发动机一同战栗。
他刚上车就注意到了她,因为他是个摄影师。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注意到她。那是一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他喜欢她穿的那件红色呢子大衣。他也喜欢那件呢子大衣劣质的材料。
就在昨天晚上,他和朋友在酒吧喝酒,一轮下来,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借了酒劲用空酒杯指着三桌外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女孩咕哝,我靠她怎么敢穿这种红色的大衣。她已经老得要死了她怎么敢穿这样红色的大衣。
他现在觉得眼前这个看上去大概有三四十岁的女人穿红风衣真他妈好看。她就该穿红的,她最好只穿红的。就像这样,整具身躯,慵懒地搭在公车座椅上无限地弯曲伸展,阳光碰巧照亮她的暗黄的脖颈,胸口和发梢。
他于是坐在她的后面。
她其实也注意到他了,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她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了一个注视。她在那目光的包裹里纹丝不动,感受到那目光流动到她的身后,伴随着后边座椅的咔嗒声。
她只来得及看见他的一个侧面。真年轻。这是她第一个映像。这也是她对他唯一的映像。那男孩儿特意把相机直接挂在脖子上,像在昭示什么,头发理得很整齐。那是张很俊俏的脸,足以吸引很多小姑娘。还有那双眼睛像是闪烁的深黑星光,纠缠的是说不清的风情和坦荡。
她感到那目光还在自己身上,她感到惊讶,她为什么要看自己。她昨夜从巷子里的无证流产医院住满了一周,出来后在小城药店外面那种公共座椅上坐了一整夜,在那一周里,她仍然觉得自己还年轻,昨晚那张座椅可能是专门等着吸食她的座椅,她觉得她在昨天夜里彻彻底底地老了,老得好像她今天就非死不可。
她为那目光感到羞赧,他是在看我没有梳过的头发还是在看我脖子上被旧吊坠挤压的印痕。
昨晚她把那地摊儿上买的戴了三年的旧吊坠给了垃圾站旁边的一只猫。那猫一口叼住就跑走了,踪影都看不见。
他用手抚摸着相机光圈,公车停了又走,停了又走。她没有下车,他也就没有下车。
他突然像着魔似地抬手拍了拍她的肩,打搅您了,您现在忙吗。
她像是受了很重的惊吓。她甚至抖了一下,许久没有反应。
久到他以为她根本不打算搭理他的时候,他有些沮丧,她迟缓地转过来,很低声地说,我无业。
是这样的,我是摄影师。
我知道,我看见了。
我……我在准备一组拍摄,找不到合适的模,我觉得你很适合。地点在一个主题酒店。
就是一见到你,就觉得你很适合。我可以给你付钱。
多少钱,她故意问。
你定。
你不怕我要十万八万?
我也给你,只要你觉得我给的起。他狡黠地冲她笑了一下。
好,我的意思是我答应了。
她为自己的回答感到震惊。真疯狂,她对自己说。你简直是个疯子。
可她突然爱这感觉爱的要死。
他好像也有点惊讶,但她对价格的询问让他感到安心。他向她提议现在就拍,她飞快地同意了。
当两人站到了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主题酒店的时候,她显然还是有些迟疑,略微落在他的身后。他宽慰地看了她一眼,熟门熟路地对前台小姑娘说,请给我开十三号房间。
姑娘哗啦啦摸出一大盘钥匙,挑拣半天找出十三号来。这样的念头,居然还他妈有用钥匙开门的酒店。
那间十三号房让她震惊,墙和地板涂着不均匀的水泥。中央摆了一张纯白的床,床边柜子里插了一束残损的鲜花。这绝不是一个随意布置的房间。侧墙开了一扇窗,照亮对面墙。那面墙上有一幅巨大的油画。她是看不懂的。只看得出那是一片夏日的树林,正中央有位穿着红色衣裙的女人为半人半兽的神明戴上葡萄藤编织的桂冠。两人的后方,成对的男女载歌载舞。
真残酷,命运真残酷。这定然是命运画给她看的。
我要做什么,她低低地问他。
坐在地上,脸侧对着窗户,背靠着那幅画。保持早晨公车上那样的姿势就可以了。
像这样吗,她照做了。
闭上眼睛,麻烦把头发拨到肩后面。
她的手才刚刚碰着头发,就听见了快门声。当她把头发拨到后方是,快门声又响了一下。
然后他把那束花倒放在水泥地上。恰巧是她够不到的地方。
你去够那束花吧,他告诉她。
咔嗒声又响了很多次,她想象着那些照片的样子。肮脏暗沉的水泥地和混合宗教和欲望,一个丑陋又衰老的女人在里头挣扎,碰不到一根花梗。
他告诉她他被她的艺术打动了。她告诉他她没有艺术,他坚持他的看法。
他随后告诉她,她可以按她自己想的来摆出姿势,如果她愿意。
于是房间陷入了死寂,他似乎极有耐心,两人相互注视。她觉得她就要死了,就死在这种要命的注视里面。
然后她像是领回他的精神那样站起来,在她震惊的眼神里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个疯子了,已经无可救药。她在解那些复杂的扣子的时候,脑子里一帧帧闪过那些可笑的旧时光。她算个知识分子,度过大学,相亲三个月以后就被催着同丈夫结了婚。她觉得自己是个性冷淡的,结婚八年和丈夫做过一次爱。那个男人那次陪她喝了通晚的酒,答应做过这一次就同她离婚。偏偏就这一次就能让她怀上,发现的时候,婚已经离了干净。
她知道这男人一定是在报复她的。她知道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拉下窗帘,百叶窗只能漏出细密的光线。脱干净了衣服,裸露出她已经有点下垂的双乳,臃肿的双臂和松弛的小腹。她也赤了脚,然后悠悠地再度穿上那红大衣。
只穿那红大衣,露出一大片洁白的肌体,重新躺在那神明前面,死死攥着那束花。花茎被她掐出了汁水,顺着之间流下来。
他拍了很久很久,房间里全是破碎的快门的声音。
咔嗒,咔嗒,咔嗒。
快门声最终淹没在沉重的呼吸里。
他径直走过去,吻了他。他觉得自己一定不正常,怎么会有他这样的年轻人去亲吻这样的妇人。
可他甚至不能够终止这个吻。她没有拒绝他的意思,仿佛和他一起陷到了一样的迷茫里面。他们在迷茫里面永久地接吻,那广阔无垠的新古典主义的森林飘荡起欧罗巴悠长的晨雾,没有跳舞的男女,没有酒神没有少妇没有人马,编织葡萄藤的是他们,亲吻的是他们,求欢的也是他们。
他吮吸她无味的唇,像是舔舐了深秋的果实,连唇角都带有疲惫的芳香。她濡湿的口腔里面,舌头同他的相抵,摩擦交叠的触感让他动容。仿佛一世可以终结在咬破果皮的一瞬间。街上汽车在鸣笛,商铺里放了一支流行歌,那城市的声音那样近,不断地逼过来,又不断地远去,循环往复得叫人发疯。
他咬她丰满的乳尖,她的大腿勾住他的腰。两人都只能够闻到对方身上的芳香味道。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性冷淡的诊断是多么愚蠢多么可笑,她享受着人格错乱崩离的性欲,她享受这种无头无尾不死不休的爱。她早就知道,她今天是要死的。她今天肯定会死的。
她忘记自己是谁了,她忘记自己是什么样了,她只是重复着我要,我要。再要,再要。
他享受她曲扭的躯干,他追寻的就是这折断过的曲扭的乱七八糟的艺术,他心甘情愿重建它又毁掉它,毁掉它又重建它。千世万代地不屑,千世万代地不灭。
从沉睡到苏醒,时间应该是傍晚,这不重要。从彻底落下的窗帘那里看不出时间。他还在睡,她已经站起来,拿起房间果盘上放着的一只干瘪的苹果擦了擦,开始啃食。
屋子很静,只有她啃苹果的声音,咔嚓咔嚓。
你别那么大声,他不耐烦地嘟哝,声音模糊。
她没理会他,继续啃那只苹果,啃的果核都已经不成形。
咔嚓咔嚓咔嚓。
吃完了就别吃了。他眯了眯眼,说。
我走了。她一件件拾起散落的衣服,穿好,回头瞥了他一眼。
我们还没谈价钱。他似乎清醒了很多。
你就当这是价钱。
他许久没说话,久得她以为他不会放她走了,她有一点点欣喜。他突然睁开眼缓缓地说,好。我的意思是我答应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他那双年轻的迷人的星辰的眼睛,多情又坦荡。
然后她穿上她红色的大衣,身影消失在门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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