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有味道的东西,一旦产生便只可回味,它在入鼻入口之时,就已经开始消散,弥漫,有的就此星散,有的却成为一种凝固的印象,从此之后在唇齿脑海中余味袅袅,经久不散。
儿时的年味尤其浓重而深刻,色彩浓艳、仪式庄重、活动繁复、吃喝更是丰富多样,有别于平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简单平乏,因此,对于平时苦尝稼穑的农家孩子,我们尤其喜欢过年。
二十几年以前,我还是少年,早晨的作业写完之后,带着两耳垂肩的皮帽子,搓着通红的双手和便小伙伴们在巷道里四处游转,看杀猪宰羊,听鞭炮嘣响。不过,杀羊不热闹,羊性情温驯,不会跑不会闹;杀牛不敢看,牛急了会四处乱蹦乱跳,顶着一双犄角就会反过来杀人,所以,杀牛看的少。但一堆牛肉挂在肉架子上的情景现在还记得。老旧的白杨木肉架子上,乌黑的铁钩勾了剔了骨头的肉堆,红色的肉连着白色的油和肉膜在太阳底下散着热气,下面是片片的血迹,人们围在一起,富裕一点的往往要十几斤,还要腱子肉,家境一般的则缩在后面,眼睛也戳着肉,看哪块肉好,油少,琢磨着要几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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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是大牲口,逢年过节才吃,但猪就不一样了,便宜实惠,炒菜又百搭,所以农村里都喜欢要,因此,家家户户都养猪,到过年了,杀了,自己吃还可以带着卖,因此,看杀猪就是过年的一件盛事。但猪也不好杀,虽然个子小,但身体憨实,冲刺力强,猪圈里拴不住,它会从里面冲出来,多少人都拦不住。记得有一年我们家杀猪,猪从圈里跑出来,父亲着急拦,竟然骑着猪从猪圈里跑出来了。因此杀猪也要请屠户,他们力气大,眼睛亮,手也快,等我们小孩子们着急往上看时,猪已经被四个蹄子绑住,扔到了长长的门板上。旁边早已经烧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水。屠户拿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锅沿上磨几下,那尖利的声音听得猪一个劲嘶叫,于是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屠户将那尖刀直直没入猪的脖颈下,此时早有养猪的人在底下接了一个大大的白铁盆子,猪血冒着热气从猪脖子下汩汩流出来,浓浓的血浆看得人恶心,但凝固之后却是上佳的猪血。猪血放完之后,有的猪还能蹦跶几下,有的就只剩下几口气了。屠户便拿出宽宽的刮毛刀,将猪身上的毛趁热刮干净。于是,刚才还在污泥中的生物此时便成了皮净肉亮的白猪了。
杀猪杀牛都是农村里的大事,孩子们往往要睁着眼睛传看,现在想来,那份热烈与喧闹总带着猪恐怖而尖利的嘶叫声。
杀猪宰羊的同时,家里已经开始忙活了。奶奶和母亲要蒸馒头花卷,炸麻花油果子,还要炸油大豆。这都是大事,基本上是要全家参与的。蒸炸食物少不了用劈柴,我和弟弟就在院子里砸劈柴。木柴是经年老树的断臂残枝,鲜能直顺便当地塞进灶火,因此需要我们砸断。斧头能砍削,更多时需要用石臼来砸。石臼青色,中间凹进去,常被我们用来捣辣椒面花椒面等。我和弟弟像举鼎的项王一样,将石臼高高举起,然后瞄准木材悬空的一段,狠狠砸下去,咔嚓一声,那树枝应声裂开,露出黄白色的木纹来,石臼也咕咚咚倒地雷响。甩动一下胳膊,再将石臼,再次瞄准,扔过去,砸,咔嚓!咕咚咚!如此反复,直到院子里的劈柴码地满满当当。这份劳动的暴力和热烈今天是再也难以想见了。
蒸馒头炸麻花我们也要参与,尤其是前期的揉面,这是力气活,况且家里亲戚多,所需的馒头麻花就多,母亲和奶奶是忙不过来的。揉面时,母亲在炕上摆上长长的案板,孩子们跪在炕上,母亲和奶奶就站在地下,然后相对着揉各自的面团。揉的时候不能说话,怕力气泄了不好使劲,无论大人还是小孩甩着身子对付手里的面团,直到它光滑溜爽有劲道为止。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胳膊甩出去都酸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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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最重的当是卤肉,们这里称之为腊肉,和南方一带熏烤腌制的腊肉不同,是用卤汁卤制而成,而且越是陈年的卤汁越能卤出好肉。这是母亲的活,我们只负责在灶火下添柴,然后在烟熏火燎中呆呆看着在大锅中翻腾的猪肉、鸡肉流口水。卤出来的大肉色泽红亮,黑红色的猪皮上都显得滋滋有味,而我们最喜欢啃的便是粗大而结实的猪骨,卤肉肉多往往太腻,但骨头肉少,且猪骨上淡淡的咸味让人舌口生津,所以于今还能在嘴中留有余香。现今母亲也老了,家里又没人做,我们再也无从看到卤肉从锅里捞出来时那热气蒸腾,油亮水晶的诱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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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孩子们最喜欢的还是放炮。贴完对子要放,年三十晚上要放,初一早上要放,初五还要放,走亲串友时更要拿个鞭炮四处放。尤其年三十晚上,五百响的不够,要一千响的。那鞭炮用红纸包着,上面印着啄木鸟,放在地上,将捻子撕出来,胆大一点的就用火柴,但遇风就灭,还是点香好,安全,长长的伸出去,和捻子头一碰,接着赶紧走开,捂着耳朵,便是噼里啪啦一阵响,年的气氛就在此刻被渲染到高潮。当然,鞭炮还有多种玩法,比如将炮踩在脚底下,看谁胆子大,或者是放在瓶子里,看那瓶子被鞭炮炸得飞起。炮也有多种,比如甩炮,火柴炮,还有火焰轮,当然还有烟花。烟花有点贵,一般小孩是舍不得买的,所以火柴炮和摔炮最受欢迎。摔炮是薄薄的小纸包上几个燧石,然后狠狠朝地上一扔,便有叭叭的声响,声音干脆利落,又不危险,有的小孩专门扔到被人附近来吓人一跳。
可惜,随着安全的要求越来越高,城市里现在已经听不见鞭炮声响了。这份热闹也就只有二十年前的孩子们可以独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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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是少不了祭祖祭灶的,但这份仪式的严肃和虔诚似乎在一代代减弱。祖父对于祭祖祭灶有着严格的规程,事前必须更衣洗脸。他总是吩咐奶奶将自己那身老旧的黑色的对襟马褂洗得笔挺而干净,穿好后再将颌下一簇白色的胡须梳得整整齐齐,再用手搓着自己精瘦的脸,然后再上香,跪地,叩头,中间不许有任何人打岔说话。而到了父亲这一代,更衣洗脸就不必了,简单搓一下手尚可应付,腰部直身姿也不正,匆匆忙忙像是走过场。而我,如今已为人父,总觉得这一套的虚无,但母亲又总在催促,所以就勉强在阴台上点上几根蜡烛,聊表心意,过年的味也随着那似有若无的檀香,慢慢袅袅地散去。我有时在想,到了我孩子这一代,还会去祭祀吗?还会上香叩头吗,估计不会了。那份庄重的仪式感已经随着文明的进步而逐渐趋于滑稽和虚无,徒留着形式,只等着烟消云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回想这些,难免让人怅惘和伤感,杀猪宰羊的那份血腥和喧闹现在早已鲜见,蒸炸卤炖的食物交付超市即可,爆竹鞭炮的喧响早已被禁,祈福消灾的祭祀似乎一息尚存,这年似乎过得越发省心了,干净了,也清爽了,但再也没有童年时的那份喧闹与热烈了。
有时想一下,对于我们来讲,年是什么?年味又是什么?也许就是一年到头的那份总结,可似乎又不是,它不仅牵连着一年的收获,还牵连着骨肉血亲对未来的期盼,所以,那份物质上和仪式上的忙碌和紧张早已鲜见,但精神上的慰藉和依存还久久不散。所以,我们还要过年,尽管,那年味越来越稀薄。稀薄就稀薄,失去就失去吧,只要在漫天的张灯结彩中,我们依然喜乐平和,健康多福,阖家团圆,这年依然是有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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