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0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已是吹遍大街小巷,天空一扫阴霾,雪过放晴、乍暖还寒。小塘村的青砖、灰瓦、石桥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冰肌玉肤、绿肥红瘦,家家户户挂灯笼、贴红纸、备年饭,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奔跑在雪地上、追逐着炮仗声,这是一群寻梦的精灵,迟早会飞过这个小山坳,这是一群迷路的锦鲤,迟早要跃出这个小塘村。
那依然是物质贫乏的时代,孩提的快乐是单纯的,谁家爆炒的瓜子香、谁家放完“漏网”的炮仗、谁家大人开始讲鬼故事,都能让他们回味无穷、引为谈资,在孩子中迅速传播,越传越美、越传越神、越传越乐。特别是村上先富的傻根,一台带天线的黑白电视,准点播放“白眉大侠”——“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黄刀;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人是什么样的人,美女爱英雄”,这也成了孩子们心心念念的当红金曲,已然自我代入,嘴上哼哼唧唧、手上嘿嘿哈嘿。这应该算是小塘村最早的英雄主义教育和文艺启蒙了。

在这群孩子中,总有一个瘦骨伶仃、蓬头垢面的小男孩,每次不近不远地跟着,听故事缩在最远的墙根,看电视坐在外面的木门槛,捡炮仗都是吃别人的“残羹冷炙”。他叫小丫,一个在贫穷、悲伤、孤独中浸泡出来的孩子,总是特立独行,在俯拾即是的自卑之中,骨子里深深埋藏的是一触即发的强烈自尊。他孤僻、他叛逆、他反抗,在酒鬼老爸和赌鬼老妈的“爆裂式”传统教育之下,在这个吞噬童真、泯灭天性、蚕食自我的小山坳之中,什么是生命、什么是存在、什么是理想,于一个原本纯粹稚嫩的童心而言,显得那么沉重,却又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存在。这或许就是无奈,无奈是这世上最残忍的感觉吧,明明知道面对的是什么、发生了什么,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在酒鬼一次次酒后“严教”之下,那些打折的棍棒、痊愈的疤痕、撕心裂肺的求救,让他变行动为沉默,变沉默为压抑,变压抑为自残。
上帝是公平的,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总在某个角落为你打开一扇窗,小丫的窗,就是在绝望呼号之中上帝为他而开。那是上次春节,喜庆的鞭炮声一阵盖过一阵,慢慢变得零星,最终归于沉寂,家家户户关门开饭,点红烛、拜灶神、包红包。小丫家里冷锅冷灶,酒鬼和赌鬼天未亮,一早就跑出去躲债,催主来了好几拨,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全部照着小丫冰冷苍白稚嫩的脸庞,朝着奶奶满是沟壑、岁月沧痕的老脸瓢泼而下。奶奶紧紧抱着小丫,浑浊的泪水顺着沟沟壑壑一直淌到他的脸上,和他的眼泪交织混合,小丫不停发抖,因为饿、因为怕、因为无助和绝望。他不知道这个社会怎么了,不知道这个家怎么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流泪是怎么了。凌晨朦胧的睡梦,被酒鬼和赌鬼的争吵声打破,摔锅砸碗,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女人凄厉的呼号。天亮了,梦醒了,家散了!
小丫不知道“离婚”是什么,吵着酒鬼要妈妈,回应他的又是一顿暴打,顺带把他锁到了空空如野、一片漆黑的猪圈里。所有的鬼故事在这一刻全部“复活”,在他的脚下、头顶、身后、眼前盘旋,他使劲砸门、哭喊、求饶,小手肿了、眼睛红了、嗓子哑了,蜷缩在猪圈最里面,紧紧靠着两面墙,身上盖着一把稻草,寻找最卑微、最脆弱的安全感。一道光穿墙而进,迷蒙之中是一张天使的脸,小丫慢慢适应光线,一扇窗户打开了,而那个充满怜爱、慈祥和悲悯的天使是自己的奶奶。“孩子,别怕,奶奶在外面陪着你!”窗外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一把剥好的山核桃从窗口递进来,这只有傻根家里才有的物什,小丫只在梦中吃了无数次,吞了无数次口水。那是真香啊,一粒分成几口吃,剩下的装进口袋,每天都要数一遍,十几颗山核桃仁,愣是熬到了出元宵。而那一年春节之后,小塘村都开始防着奶奶这个当了大半辈子村干部、一辈子要强的人。

从那一年开始,奶奶变了,不再要强、不再好面,捡垃圾、拾破烂,破衣烂衫像个乞丐,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破烂味。小丫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背上的书包,都换了新的,每年春节都会有一身新衣服,债主也一年一年少去,后来便没人再来。一切都在变,不变的是每年过年,都会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只是坐在门槛上的老人,腰一年比一年弯、眼一年比一年花、头发一年比一年白。小丫考上县一中那年,她痴呆了,每天拿着一个锤子,不停敲击一堆小石头。酒鬼不堪其扰,趁她不注意,偷偷把石子扔掉,可又总是会回来,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小丫参加工作满一年,她走了!走得很安详,枕边放着那把小锤子!小丫买了一大包山核桃,陪着她入土,但这一切并不能挽回失去的尊严,并不能挽留沉重的爱!但愿天堂能再听到那一阵悦耳之声,但愿天堂也有这浓浓的年味,但愿天堂你的爱再不用这么昂贵!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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