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日子,每个人都在各自的日子里面纠结着。有人纠结着生,有人纠结着死,有人纠结着悲欢离合,有人纠结着爱恨情愁。于是有人放声高歌,有人埋头饮泣。但不管怎样,日子还是照旧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缓缓地过着。以上是为题记。
“地震了!”
不知道哪一个敏感的先喊了这么一句,紧接着,有了第二个喊声,又有了第三个喊声。
“地震了!”
“地震了!”
……
一霎时,楼道里面满是惊慌的脚步声。有几个反应快的在第一时间冲出了县政府大楼,跑到了开阔处。稍有了些安全感,兀自拍着胸脯,抚慰着因惊慌而剧烈跳动着的心脏。双腿因得不到什么抚慰,竟颤抖个不停。也有几个上些年纪的,胆子大些,倒不是参透了生死,而是对本地的地质构造相当了解,一边嘟囔着:“慌什么,不会有大震的,真有大震,跑也跑不了。”嘴上这么说着,倒也一路小跑着跟了出来,站在了院内,便轻看了那些胆小者,只是在嘴角处藏着一丝得意,并不表露出来。
第一个跑出来的是秘书科的小李,县政府新招来的公务员,工作不到一年。第二个跑出来的是政府办主任马明宇,马主任跑出来了,才想起来王县长还在楼里,又返身冲了进去,背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跑了出来,这便是本县的县长王远行了。
马主任把王县长放了下来,王县长扶了扶眼镜,看着眼前站着的这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满眼是感激,刚想要说点什么,呼啦围上来一大群人,招商局长、农业局长……从楼里跑出来的人都围了上来,小李挤在最外面,焦急地望着这个年逾半百老人。
“王县长,怎么样?”
“王县长,你的心脏怎么样?”
“县长,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王远行微笑地望着每一张关切的面孔,每一张面孔上都写满了深切的关心。
“我没事,你们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的?”
“我们没事,你感觉怎么样,还是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我们也好放心。”
“不必了,大家没事就好了!”
王县长的态度不冷不热,这让围着他问长问短的关心他身体的局长、副局长们感觉有些扫兴。按照他们的逻辑,王县长应该很热情地回应大家:“看,我没事,这不是很好嘛!”“不用担心,我这不是挺好的!”或许这话是只对某一个或某两个人说的,他们就都想象着自己是那某一个或某两个了。然而王县长什么表示也没有,这让他们刚才的热情一下子低落了,便三个一帮,五个一伙的散了。最后一个走的仍不免要提醒王县长去医院检查一下,见县长摇头,便也表示很无奈的散去了。
这一伙刚散去,王远行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歇息,呼啦又围上来一群人。
“王县长,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这么一声,紧接着大伙都喊了起来,“王县长,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是一群来上访的百姓。这样的事情,太常见了,县政府大院内,差不多每周都有一天聚集着很多人,或二三十,或三五十,多者达上百。他们有时拉着横幅,把冤情简要地印在上面;有时干脆弄一张大白纸,用黑墨水在上面写着“冤枉”两个大字。
他们知道县政府有个部门叫信访局的,也知道信访局局长姓魏,是一个比县长还大三岁的老头子。他们也知道这个老头子只会和稀泥,明明清清白白一清二楚的事情到了他那里,不消十分钟,就会变成稀里糊涂的一锅粥了。有头脑简单些的,胆子小些的,被他几句宏大的政治理论或法律条文一压,就立刻不知所以了。他这个法宝倒也息事宁人。他还有一个法宝,就是拖,一拖再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不管来者怎样气势汹汹,他就是微笑服务,你就是再刁顽不化,总不会伸手打人吧。服务态度极是到位,但事情就要等上一等了。到底要等多久,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态度诚恳地请求大家给他点时间,再给他点时间,再给他点时间。他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
渐渐的,人们知道了他的伎俩,便不再找他,而是直接找王远行。这下他倒省心了,也乐得清闲自在,每天没有了聒噪,他便可以在那办公桌上展开宣纸,练习练习他的书法了,安安稳稳地过他的小日子了。但是王县长不是能轻易见得到的,今天终于见到王县长的面儿了,他们的热情比刚才那些局长们要高得多。上了年纪的,一边向王县长跟前跑,一边喊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他们把王县长围住,确定县长不会在眼前消失了,便选出一个表达能力还算好的年轻人跟他交流。
“王县长。”
“嗯。”
“是这……”
“嗯。”
“您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不用。”
“哦,我们村十几顷集体土地被大队张书记卖给了一家养鸡场,钱却揣进了他自己的腰包,您说这怎么行?!”
“你们是东柳村的吧?”
“是,县长,您知道?”
“知道,我就是那里出生的。”
“是这!县长,那这事儿您可得管啊!”
“我管,你们先回吧,我把张书记叫来,详细问问他,然后让他拿出一个方案,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钱都自己拿了,听说去了趟新马泰,都花光了。”
“你们放心,我们会调查的。”
“调查?姓魏的也这么说,都一年多了,调查出来了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激动地喊了起来。
“是啊,调查,什么时候调查完?就这明摆着的事,还用调查?!”人群一时骚乱起来。
王远行看着几十张嘴不时爆发出一声声的质问,感到有些无奈了。他说要给这些老乡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此刻,他的心里也没底了。他感到有些不安,无助地回头望了一眼马明宇。
马主任立即会意,赶紧走在王县长前面,举起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但是效果并不好,人群依然乱哄哄一片。马明宇急中生智,站到了旁边的花坛上,大声喊道:“刚才的地震,你们感觉到了吗?”
“地震?”
“地震了!”
“真的地震了?”
“可能真是,要不他们怎么都跑出来了呢!”
骚乱的人群稍稍安静了些,马明宇见有效果,放大嗓门接着喊:“一会儿可能还有余震,你们不要聚集在这里了,赶紧回家照顾亲人,要分清孰轻孰重!”
这句话果然发挥了它应有的效果,人们的脸上有了惊慌的神色。地震对于他们来讲,实在是巨大的灾难、莫大的恐慌。他们忘记了刚才争吵的话题,忘记了十几顷集体土地,忘记了张书记,忘记了新马泰。此刻,他们脑子里只想着,孩子还在学校,老人还在家里,要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对,赶快回去,一秒钟也不能耽搁。半分钟的时间,嘈杂的人群消失了。
马明宇回头看王县长的脸色有些发白,可能是刚才动了情绪,引动得心脏不安了。马明宇忙扶着王县长慢慢地坐在了花坛边上,坐下了,王远行感觉呼吸渐渐地匀了,心跳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他扫视了一下这个三千平米的县政府大院,院子里,吵闹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并不激烈的争论声,伴随着争论,不时爆发出几声干涩的笑来。这争论声和笑声不是从一个地方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三个方位。每个地方都站着几个局长、副局长、科长、副科长、主任、副主任。王远行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他们的争论。
“王局,快过来吧,你站在那里不安全!”
“你那才不安全,你们都过来吧!”
“阮局,别站在篮球架下,危险!”
“这你就外行了,要是地裂,我好抓着它啊!”
“林主任,过来吧,大伙在一起安全,真要地裂了,我们都能互相拉扯着。”
“白科长,我们王局郑重邀请你过来呢,你那么高,真要掉下什么东西,你也好替我们挡着点儿啊!”
“哈哈……”
“哈哈……”
他们都认为自己站的地方最安全,都要请对方过来,但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动,他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哪里会有什么大地震呢,几百年来也没有啊,即便有,也是自己这里最安全了。
“王局,你看过县志,咱们这里没发生过大地震吧?”
“县志上没记载,不过今天可是晃得挺厉害,我刚坐下,准备换双拖鞋,眼看着拖鞋在眼前,就是拿不到手里,我就知道地震了。幸好没有换上拖鞋,要是穿着拖鞋,还真不好跑。”
“林主任,你感觉怎么样啊?”
“没感觉啊,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听见有人喊地震了,就赶紧往出跑,包都没顾得上拿出来。”
“你这反应不行啊,不都说女人比男人敏感吗?”
“这话可不对,我家那口子,表面看起来,粗粗鲁鲁的,心可细着哩,神经可敏感哩。有一次,睡到半夜,他拽着我就往出跑,边跑边喊着火了,惹得左邻右舍也跟着往出跑。跑到街上,才看清是楼对面有几个烧纸的,火光晃到了玻璃上。”
“哈,你家老孙可真行!”
“阮局,别总盯着那篮球架子看,放心吧,地不会裂的。阮局,地震时,你有感觉吗?”
“岁数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我看办公桌有些颤,还以为是街面上过重型卡车呢,就听见有人喊地震了。”
“反应蛮快啊,你是第三个跑出来的吧?”
“记不清第几个了,我办公室离门近嘛!”
“要是有大震,你准没事!”
“别瞎说啊,咱这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怎么会有大震呢!”
“不过这次感觉挺强烈的,不知道震中怎么样?有没有伤亡?”
“知道震中在哪里吗?”
“我怎么知道,不过网上应该公布了,上网看一下就知道了。”
“谁敢去上网查啊,保不准还要震的。”
“小李,你去查一下!”
“对,年轻人,腿脚快。”
“嗯。”小李转身刚要走,被王远行叫住了。
“回来,谁想知道谁去查!”
“嘻……”
“还县长呢,这么不关心群众疾苦!”
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着,王远行装做没听见,招手让小李过去。
“你都看见了。”
“嗯。”小李点着头,思路却有些不清晰,不知道王县长说看见了什么,不过隐约也可判断出王县长的所指,只是一时说不具体,说不清晰。
“他们就是这样,你还年轻,希望都在你们年轻人身上了!”王远行似乎满怀着希望,又似乎很无奈。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此刻深深地体会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十一点多了,并没有什么余震,人们陆陆续续回了办公室,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有好奇心强的迅速百度了一下,查找了震中,以及受破坏情况。便又交流起了有关地震的知识,以及一些地震时逃生的常识,气氛很是热烈,一直到出了政府大院,才互相道别。
交流在下午上班之后便停止了,人们都端着茶水,看着当天的报纸,互相不说一句话。那热烈的气氛荡然无存。小李一下子又感觉到了空前的压抑。这种压抑是难以排遣的,莫可名状,没有办法形容的。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着,像温温的白开水一样,没有起伏,没有新鲜,没有刺激。小李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生活,他想,或许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吧。他渐渐地接受这种难以排遣的压抑的情绪,他学会了让这种情绪在身体内有条不紊地循环着。这种循环是极端理性的,不会因为一点刺激而激起波澜。
日子像往常一样过着,年终,单位组织员工体检,这个不算大的事情,在这沉寂的日子里终于又激起了一丝涟漪。
“老白,体检没有?”
“没呢,明天早上去。你呢?咋样?”
“咋样,别提了,脂肪肝、甲状腺结节、尿酸高……”
“看不出,你还五毒俱全啊!”
“你少来,等你检查完,不一定几毒俱全呢,到时候看你怎么说?”
“嘿嘿,咱这身体,不用检查,保准啥毛病没有,你信不信?”
“看你那肚子,就像糖高的样儿。”
“你别咒我啊!”
“林主任,检了吗?怎么样?”
“一切正常!”
“你太会保养了,我们这几个刚检完的,都有点儿毛病,不是这有问题就是那有问题,你是检查完这些人中唯一一个健康的,恭喜了。”
“我也不懂怎么保养,只是不像你们那样拼命喝酒罢了!”
“这话实在,这体检之前吧,我还满不在乎,想着自己还年轻,这点酒不算啥。这检查完我才知道害怕,往后啊,真是要戒酒了!”
“真能戒了?”
“你不相信?”
“你戒女人我倒能相信,戒酒,怕是难点吧?!”
“嘿嘿,你还真了解我,不过说实在的,我是真准备戒了!”
“嗨,阮局,怎么样?怎么愁眉苦脸的,不会是‘三高’了吧?”
“高,高,高,全都他妈的高吧!喝酒也高,不喝酒也高,干脆明天开酒戒!”
大家看阮局心情不好,都围过来劝解。
“高这么一点,问题不大,不用放在心上。”王局拿着阮局的体检报告,一边翻看着一边说。
“高这么一点,注意一下饮食就可以了。”林主任从王局手中接过阮局的体检报告。
“对,凡是带糖的都别沾,一个月之后再去测一下,保准就正常了。”
“要是担心冰箱里的水果放时间长了坏掉,就拿过来,我们帮你分担,我们不怕糖高!”见阮局的情绪缓和了,有人开起了玩笑。
阮局也笑了,或许他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便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
体检持续了一个礼拜,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大家见了面,聊天的话题全都是有关体检。一时间,保健常识、养生学问,在政府院内传播开来。大家热情地交流着体检报告上那些阿拉伯数字和小加号们,纷纷为对方制定保健养生规划,或者为对方的保健养生规划提出科学合理的高明建议。
这种温馨的场面自上次地震之后很久没有了,小李觉得这个小院子又活跃起来了,又充满了欢声笑语,彼此之间又一次变得不再陌生了。他甚至觉得很感动,太久没有这种感动的感觉了,尽管他心里明白,这种感觉不会持续很久,这种场面很快就会消失,这个小院子很快又会恢复沉寂。
果然,体检完没几天,养生保健热开始降温了,体检这个话题似乎已经被人们淡忘了,再见面时,不再交流彼此的病情,不再交流彼此的保健养生规划,甚至不再说什么,相视一笑,那笑里自然包含了千百种意思。
温开水一般的日子又开始了,小李觉得自己像被煮在温水里的青蛙一样,现在,他不敢盼着再来一场地震,却十分期待着下一次的体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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