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滚来滚去。久违的家的味道让我的身体彻底放松。医生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她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黑框眼镜显然没有镜片,金耳环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钻石发箍也散发着耀眼的光。这么一个光鲜亮丽的医生穿着高跟鞋,戴着一次性手套站在我的房间。
“你要带我走?”我将最后一片饼干塞进嘴里,打了个响嗝,含糊不清地问。
“你本来也没打算留下,不是吗?”
我看了她一眼,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站在医生旁边,穿着自制花布睡衣的是我的妈妈。她头发凌乱,眼睛血红,嘴唇紧闭,身体微微颤抖。她一直没有说话,眼珠一个劲地转来转去,我知道她想找什么。这个房间已经没有她顺手抄起来就能打我的东西了。戒尺此时正跟各种形态的垃圾交流感情;牛皮绳子早已化为灰烬,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刺鼻的烧焦的味道;剪刀正跟鱼虾作伴,如果那条脏兮兮的河里还有鱼虾的话......
我放下杯子,又重新躺下。久违的床单仿佛还带着太阳的味道。医生抬起右手,动了动手指。随即,冲进来两个没有头发的男人——大金、二金。他们总是穿一样的白大褂,戴一样的手套,脖子上手指粗的金链子若隐若现,不仔细看还以为他们是双胞胎。他俩看了我一眼,又相视一笑,继而一左一右抓住我的胳膊,拎小鸡似的就将我拉了起来。我双脚离地,一个劲地扑棱。他们见我挣扎,手越来越用力。左边的二金将指甲嵌进我的肉里,他不动声色的悄悄使劲。左边的疼痛感瞬间超过右边。右边的大金兴许觉出力道不对,暗中用力,左右两边的疼痛感瞬间持平。我想,那胳膊肯定成了紫色,只是不知道这紫色是不是正紫,还是紫中带红的那种颜色。
医生说:“人,我们就带走了。”
我的妈妈,她的身体抖了一下,手攥成拳头,咬着牙:“治不好别送回来。”
我就这么走了,妈妈没有送出门,连家里养的大黄狗都懒得理我。临上车时,住在一楼的李阿姨拿着锅铲,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她朝我翻了个白眼,又笑笑:“医生,这孩子啥病啊?”
医生将手揣进兜里:“她妈说她脑子有问题,让我们带去医院检查一下。”
李阿姨凑到医生耳边,用锅铲挡住脸:“可不是吗?整天半夜鬼哭狼嚎,我心脏病都差点犯了。后来安生了几年,不知怎么又回来了。医生,你们是好人呐。赶紧把她带走吧,要不然下次你们就得把我带走了。”
医生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手在鼻子前面轻轻一摆:“你们这小区都有苍蝇了。”
“可不是吗!这里靠河,这河脏着呢!”李阿姨说着还不忘用锅铲往河的方向指了指。
“我们先走了。”医生不等李阿姨说话,催促大金、二金带我上车。
我被塞进车厢。这是一辆经过改装的面包车,后面的座位全都被拿掉了,里面有一副担架,上面配有手指粗的绳子,担架旁边有两个小板凳。大金将我牢牢按住,腾出手的二金将绳子在我身上缠了两圈,打了个活结。那绳子有一股血腥味,还有一股酸味。“车子还算干净,就是这绳子该换了。”
坐在副驾驶的医生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将就一下,马上就到。”
去医院要经过三个路口。第一个路口中间有一个石墩,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上面指挥交通。上一次见到那个警察还是三年前。那是我第一次被带走。当时的医生没有经验,只将我塞进车里,忘了将我绑住。路过第一个路口时,我顺着窗户跳了出去,把石墩上的警察吓得连哨子都忘了吹。接着,我以特别不雅的姿势趴在地上,身体不同程度的擦伤让我一度陷入混沌。石墩上的警察回过神时,我已经被拉上了车。没有经验的医生红着脸给警察赔罪。警察沉着脸,站在敞开后备箱的车边开始训话,直到伤口的血都止住了才罢休。这次不成功的逃脱,让那个没有经验的医生被扣了一年的奖金。
第二个和第三个路口究竟有什么,我并不清楚,只听见警察吹哨的声音。我想,这两个路口的警察跟第一个路口的警察一样帅气,兴许更帅。
医院的味道跟从前一样,除了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丝血腥味。我被他们抬进了手术室。那个熟悉的人面色苍白,端着水杯缩在角落。我朝他笑笑。他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红意。我知道,他喜欢我。他被抬来时,满身是血。医生说,他有精神病,在街上乱砍被带了回来。那时,我在医院已经呆了一年多,早已知道来这家医院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精神病患者。他被推着出手术室时,身上裹着厚厚的绷带。我去病房看他,他哑着嗓子,带着哭腔:“我没病。”“我也没病。”我坐在他的床头,“来这里的人都没有病。”
他身体痊愈后,一直伺机逃走,可是医院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两年后,他终于找到了医院的破绽。趁着天黑,我踩着他的肩膀出了墙。还没等我接他出去,保安就发现了我们。他叫喊着让我赶紧跑。我流着泪,一路往前。对我来说,这个城市是陌生的,唯一熟悉的地方只有那个冰冷的家。刚进门没多久,妈妈执意打通了医院的电话。
我躺在手术室,准备妥当的医生带着浅蓝色手术帽,穿着浅蓝色手术衣,手术刀闪着寒光。她将手术刀在我眼前晃晃:“这把刀的滋味,你一定还记得。”我当然记得。每一个来医院的人都要被摘除一个器官。上一次进来时,医生摘走了我的肾。后来再见到那个医生时,他拉着我的手:“别难过,好歹给你留了一个。人都说废物利用,你这也算是做了一回好事”。这次不知道他们会拿走什么。“拿走我的心吧。反正这辈子我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冰冷的手术室让我想起那个冰冷的家。三年前,我被带走之前。我跪在地上,旁边是手持戒尺的妈妈。她咬着牙,用尽所有的力气用戒尺殴打我的身体。夜已经深了,周围的人已经睡了。无论我的哭声有多么凄惨都叫不醒那些熟睡的人。“你打死我吧。”我大叫,“如果打死我,我爸能回来的话,你就打死我吧。”妈妈扬起的手顿了一下,接着是更加疯狂地抽打。她把对爸爸的恨一股脑地发在我身上。这次挨打后第二天,妈妈就将我卖给了这家精神病医院。
“如果可以,我真想将这颗心拿走。只是,如今有人出价想买走门口那个男人的心。我想,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那两个光头的男人将不省人事的我的爱人拖到手术室。熟睡的他脸色依旧苍白。我想起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说:“你别回家。出了这个门,使劲跑。”
我没有听他的话,兴许就是为了今天能看着他的心被活生生取走。我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医生的话:“真好,这个手术结束后可以休息很长时间。我准备出国玩一圈......”
“咱们组团一起去。”这是其中一个助手的声音。
接着,耳边是他的身体被撕裂的声音,很轻,却丝毫不差的飘进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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