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总觉得你唠叨，
可现在想想那时有多美好
长大以后你别把我忘掉，
奶奶的话和那首发黄的歌谣”
“黄鸡婆，尾巴拖，三岁伢子会唱歌;不要伢娘告诉我，自己聪明捡得多。”奶奶在哼着民谣，逗着坐在她脚丫上的小侄子。
随着她那一摇一晃的膝盖，我的思绪也飘走了，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仿佛那个脚丫上坐的还是我……
我是奶奶带大的孩子。断了奶后，就一直跟她住。
小老太太不是传统的奶奶形象。她一点也不慈眉善目，也并没有和蔼可亲。又浓又密的眉毛加上一口大龅牙，使她看上去面相很凶，总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尤其是她那大嗓门，日常说话都像是与人吵架，颇为火辣的个性与她小家碧玉的身形实属不符。
她常说，她是被兄嫂做主，爷爷“骗”嫁过来的。18岁的她嫁给了比她年长十岁的爷爷，生下两儿一女，大儿夭折，所以膝下就只剩一儿一女了。像她所言，也确实如此，她和爷爷之间完全没有爱情，只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所以，自我儿时起，印象中的他俩就是一对冤家，一个厚脸皮，一个暴脾气，不能碰头，不然吃个饭也要拌上几句嘴。
她很普通。性格一般，脾气一般，长相也一般。固执老实、传统保守、节俭朴素，典型的农村妇女形象。我确实是没有什么要夸她的。可能最大的亮点是，种得一手好菜吧！
她不贤惠，却很勤快。女婿儿媳常调侃，这么多年都不曾吃过一顿这位妈做的饭。姑姑出阁前，家里的大小家务都由姑姑主持操办，妈妈嫁来后，又无缝接棒。家里的事，她不用干，也干不来。
既然如此，闲不下来的她就一门心思开辟她的菜地江山。尽管儿女们都觉得那是没多少效益的事，费力不讨好，但她固执己见。一天到晚，整地、除草、浇水、施肥，她似乎总是有忙不完的活。什么季节该栽什么，什么时候该除虫了，她都心里有一杆称，一清二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位“专业人士”种出来的菜倒也是根正苗红，年年丰收，自家吃完还能管他家饱，常常惹得街坊邻居来向她讨要种子秧苗和栽种心得。小老太太还挺乐在其中的！
她像很多老人一样舍不得，节俭得很。
儿女们买的新衣服，总舍不得穿，一年到头都在柜里当摆设，只有偶尔逢年过节走亲戚才会拿出来。大多时候，她都穿着那洗得褪色，甚至打了补丁的从集市地摊淘来的便宜宝贝。
常常，晚上吃剩的一点小菜也舍不得倒掉，还要隔夜留到第二天继续吃，哪怕家里从不缺小菜；常常，别人送的牛奶零食保健品，都被她束之高阁，等收到过了保质期才舍得打开；常常，牙刷刷得掉光了毛，毛巾用得挂了丝破了洞，几十块的劣质鞋子穿得磨融了底还舍不得扔……
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她自然很宠我。她很凶，对我却很温柔，我生病了是她日夜陪在医院，手法笨拙，依旧悉心照料。她很抠，对我却很大方，我想吃的想买的总是无条件满足，压岁钱也常常多塞我一点。她很刻板，对我却很开明，固执己见的她只要认定一件事，谁说都是油盐不进，只有我偶尔可以劝动。
……
考完六级的那一天，和朋友已经买好票准备去旅游了。妈妈打来电话说，你奶奶病了，回家一趟吧。当时，我脑海浮现出很多病，却没想到最后会是阿尔茨海默病，通俗而言也就是老年痴呆。小老太太要把我忘了吗？我泪水决堤，尽管电话那头妈妈一个劲地宽慰我“又不是会死的病”，可我难以抑制的悲伤在胸口翻腾。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不知道厨房厕所在哪，不记得发生过的事，也忘了很多街坊邻居，只认识家里人。
“合合，你在哪？你不要娭毑了吗？你怎么还不回来看我?我病了，要死了嘞”电话那头，小老太太抢过妈妈的电话，像个小孩一样抱怨着，因为并发症中风，她口齿并不是很清楚，可是我听得清清楚楚。
旅游作罢，我立马回了家。回去，小老太太正躺在床上，睁开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嘴巴因为中风还在抽搐着，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她也泄了气，焉了吧唧。
我走近，她没看我，也没作声，仿佛我只是一个陌生人。我轻轻地说，奶奶，我回来了，你还记得我吗？她终于摆了摆头，眼睛看向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你回来了啊？知道回来了啊？”声音有气无力，却比往常温柔不少，又带着一丝埋怨。“你带我回家吧？我不喜欢住这里，这不是我的家！”
我抬头望了望这个她住了几十年，比认识我还要认识得早的房子，她居然忘了。我该庆幸，她记得我，但也仅限于此，她只是单纯地记得我的面容，却忘了我的年龄我的生日我的喜好还有与我相关的一切。
生病后的她，不再那么唠叨，变得沉默寡言；不再那么神气，眼神常常空洞；不再那么火爆，说话变得温柔。
这几年，没有好转，也没再恶化。
她不干活了，有时候只是呆呆地坐一天，不说话，也不笑，感觉在想些什么又感觉什么也没想，也不知道她的记忆里还剩些什么。她也不和爷爷拌嘴了，吵了几十年，终于消停下来了，她开始像个小孩赖着爷爷，对爷爷百依百顺，温柔极了。
她真的很老了。
她再也不是那个在菜地里风驰电掣的小老太太了，从厨房到卧室的几步距离都嫌累。
我再也拔不完她头顶丛生的白发了。
……
昨天夜里，我梦见你带我在地里摘落花生，摘了好多好多，你也笑得很开心。
原来，又到花生丰收的季节了。我也有点想你了。
想对你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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