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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老爷张贻轩上任路上,为了我爹娘的丧事,在卧虎湾耽搁了三天。
那天,老爷看到我卖身葬父母,觉得自己马上就成了县里的父母官了,这样的事既然遇上了,就不能不管。在镇里的“仙客来”客栈住下后,就马上打发人去请族长刘善人,想的是一起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募集点款子,再动用动用族里的公帑,把事情给办了。却没想到去的人回来说,刘善人到南方进药材去了,怎么也得三五个月才能回来,并且走时留了话,说族里现下也没什么公款,自己作为族长情愿捐助几吊钱,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其实,刘善人就躲在城里的仁和大药房,根本没有去什么南方。本来他也想趁此机会巴结上新来的知县老爷,钱他家有的是,也不是舍不得花。但一想那天吃了我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里就老大的不舒服,说什么也不愿管我家的事了,干脆就躲了起来。
老爷找人了解了详细情况后,知道这一番事办下来花费肯定不菲,心里就颇为踌躇,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多管闲事,可事已至此,不管也不行了。本来不知者不为罪,可知道了不管,没有上任就会坏了自己的官声,以后在这乌水县还怎么做官。再说了,只这半天功夫,新任知县老爷要管刘秀才家的事的消息,已经乌央乌央地传遍了卧虎湾,这时候要走又如何走得了?
费了半天思量,也没什么好办法,老爷只好给等着办理交接手续的张元鼎写了封信。一来详细说明自己为何事所耽搁,恐怕还要晚两天才能到县里,希望能够得到谅解;二来是商量看这事能不能从县里想个什么花样给予解决。因为张元鼎是侯任州判,比自己级别高,写完信就把手本夹在里面,打发随从立马到乌水城去见张元鼎。
第二天,老爷来到我家门口,让人将跪在地上的我拉了起来,又把那张卖身葬父母的纸也撕巴撕巴扔了,然后对着围观的人团团地拱了拱手说,鄙人不才,是乌水新任知县,路过咱这卧虎湾,遇到这事也不能不管啊!刘秀才家里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一夜之间就剩了这么个弱女子,家产也没了,你说让她怎么办?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能帮一把是一把,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也不枉大家邻里邻居一场,我在这里先谢谢大家了!说完又作了一圈揖。
老爷刚说完,就有人带头捐了几十个制钱。看到有人带了头,镇上的人就多则三五十、少则几个制钱的纷纷地捐起了钱,甚至还有些老婆子扭着一双小脚,挎着竹篮子,里面放些苞谷豆子送了过来。
因为入了洋教,不便参加世俗丧葬活动的王凤池,此时已换了以前穿的便装,领着十几个平日里相厚的佃户,来到我家门前,见过老爷后说,老爷,这都是一些穷兄弟们,要钱是没有,就是有一把子好力气,有什么事,老爷尽管吩咐。
老爷看了看我面前笸箩里的一堆制钱,心里嘀咕这点钱够干个啥啊!干脆打发了个人,回到“仙客来”拿来了两锭五两重的银锞,让王凤池带上一锭银锞,领着十几个佃户到城里买棺材和一应烧埋用的东西,再捎带着买些办事用的酒菜之类的。又去请了族里德高望重的五爷做中人,给踅摸着买块或山坡坡上或山弯弯里的闲地,好做墓地。又招呼一帮围观的闲汉,到各家各户借来东西,搭起灵棚,摆好桌椅板凳。本家那几个偷懒的婆姨,都想借机在县太爷跟前卖弄卖弄风情,又都一个个主动回来了,操持起厨房里的活计。
诸事刚刚安排停当,派去见张元鼎的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顾不上把气喘匀,就从夹袋里抽出一封信,又掏出一块两把重的碎银子,一并递到了老爷手里。
老爷展开信一看,果然是张元鼎的信。信里的措辞极为客气,但意思是自己已经是去职之人,县里的一切还凭继任知县做主,自己万万不敢越俎代庖。又说现时等着交接,已将府库和账目都封存了,自己擅自开封,于法度不合,还是等尊县到了县里,一同启封开验,方才是好。还说去年县里几乎倾尽所有,修了城中心的鼓楼,府库里其实也没有多少钱了,一班师爷皂隶的月例钱,都快要难以维持了。最后说,自己个人奉上纹银一两,略尽绵薄之力,希望尊县速速来县里主持一县之大事。
“好个釜底抽薪,他张元鼎也真能做得出来!”老爷看完信,心里极为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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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老爷出了面,家里帮忙的人就多了起来,等到王凤池带人从乌水拉回两口棺材,家里聚集了有上百人。老爷干脆就在我家堂屋坐镇,指派了几个老成厚道的人,来回支应着办事,其余大多数人不过是蹭着吃闲饭的。五爷做主给买了靠近杀虎口的山弯弯里的一块地,王凤池又马不停蹄地带着一班人去打墓去了。爹娘入殓后,龙泉宫王道长带着徒弟,贴了封棺符,操弄着响器做起了法事。
我正披麻戴孝在灵棚里守灵,就见小祥哥进来上了一炷香,磕了四个头,偷偷地往我手里塞一块豆粒大的碎银子,就默默地随他爹到杀虎口打墓去了。原来那天王凤池托了到平陶城办事的老屠,把小祥哥叫回了家。望着小祥哥的背影,我心里疼得快要滴下血了,知道自己今生今世已和他无缘了,只有但愿来生能够相守。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到了晚上,王道长在放了纸糊童男童女的棺木前面,焚了一道阴阳和合符,嘴里“呔”的一声,就右手持剑左手捏诀,癫癫狂狂地舞弄了起来,宽大的袍袖带起的风,将棺材前面的长明灯吹得忽明忽暗,人的影子像一只忽大忽小的蝙蝠,在灵堂里飞来飞去。
王道长舞了一回,已是袍冠不整汗流浃背,被徒弟们扶到一旁歇息去了。这时王凤池指挥大门外一班从山外安慧村请来的响器班子,吹奏起哀乐“苦伶仃”,镇上吊孝的人就一波一波地来了。卖肉的老屠做了知客,在门口接了来人用白丝线捆扎的粉莲纸,略略一看,接着粗声大气地喊到,某某某吊——尾音拉得长长的,声音顺着咸水河就传到了山外。来吊孝的人,跪在棺木前磕三个头,我回磕一个,来人再还一个,凑成人三鬼四,礼成后就被支应的人,拉到流水席上喝酒去了。
第六日晚上,王道长打发个徒弟领着我到五道庙前烧了夜纸,七日头上就该打发人了。老爷觉得自己不便出面,便委托了一个跟随自己多年的书办出面张罗,其实实际管事的还是王道长和王凤池。
中午吃完饭,王凤池站在院里,扯开嗓子高喊了一声“起灵”,响器班子奏起了“百鸟朝凤”,这是老爷昨天晚上定好了的。在乌水,“百鸟朝凤”那可不是随便吹的,只有德高望重的人出殡时才可享用。老爷说了,刘秀才不管怎么说,也是卧虎湾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是有功名在身的人,该当此份哀荣。说句不恭敬的话,就是饱读诗书的五爷,因为没有功名在身,恐怕也不能享受这样的殊荣。灯影里的五爷,尴尬地点了点头,连连称是。
随着“百鸟朝凤”的啾啾鸟鸣,跟着一众提着纸糊长腿仙鹤和各式纸扎的童男童女,我左手擎着引魂幡右手拖着缠着白纸条的哭丧棒,后面跟着十六人抬的父母的灵柩,缓缓地向大门外走去。
大门外人头攒动,挤满了也不知是看热闹的还是帮忙的人。待两具寿材并排停到门外的官道上,王道长将爹平时吃饭用的碗,塞到我手中说,小女子,把这摔到喜材前面的地上,狠狠的!
“啪嚓”,那只粗磁老碗摔得四分五裂,响器班子又奏起了哀婉缠绵的“江河水”。王道长将手中的朱砂笔在供桌上爹的牌位上“王”上面点了一点,成了个“主”字,然后将笔向空中一抛,拂尘一甩搭在了肩膀上,双手合十,用秦腔黑煞调高唱道,今有刘氏不孝男上继下祖,驾鹤西游魂归祖莹,望诸位神灵、列祖列宗护佑为盼!唱完,一曲“江河水”正演奏到悲悲戚戚处,雇来的一帮哭丧的人,也恰到好处地嚎了起来。
到了墓地,乌水城里甜水巷口算命的阎半仙,拿着个罗盘,左喵喵右看看,咋咋呼呼地让下葬的人,一会儿东移移一会儿西挪挪,又假模假式地瞄了瞄卧佛山上的琉璃塔,然后双手一下一下往下慢慢按着,嘴里说道,好,好!往下,往下。哎呀!狗蛋,你娘个腿的,能不能慢当些……
在王凤池的指挥下,我往新新的墓碑前插了三株点燃的线香,奠了三杯酒,然后拖着哭丧棒绕着新坟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王道长又喊了声“礼成”,响器班子边起身往回走,边奏起了“鹤仙赞”,熙熙攘攘的送葬队伍就跟着往回走去。
回到家,王道长又焚了一道“净手符”,众人们洗了手,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一个弱女子不便出面,王凤池和王道长就替我挨桌敬酒,感谢大家帮忙。卧虎湾的人们,喝足了龙泉特酿,吃饱了烩菜馒头,就都散了。
摇曳的烛光下,王道长和王凤池父子俩围着我,大家都默默无语地坐着。踌躇了半天,王凤池看了小祥哥一眼,才对我说,芸娘啊,这次你爹娘办事可是花了不少钱啊,都是人家张老爷拿的,你看这事——
“王叔,我本来就是铁了心卖身葬父母,事到如今,我已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好说的!”说完,就看见灯影里,小祥哥那张俊俏的脸已扭曲变形,好像还淌了下了两行清泪……
那天晚上,我踏着一地清晖,沿着镇街走向咸水河畔的“仙客来”客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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