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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在南方已是樱花、桃花飘落的季节,而这个季节,在东北,除了热,没有更多的形容词可以形容了。
火辣辣的太阳毒打着大地,汗水顺着两鬓缓缓落下,打在地上,瞬间又化作一缕蒸汽,笼罩在人们的脸庞。
这是老王来到这个东北城市的第五个年头,他已经在这个工地生活了五年,早六晚八,从来没主动提出过休息,整日见到的都是他那黝黑的身体,穿梭在整个工地。他体格健硕单看身体就像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可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最小的孙子都快上小学了。没人知道,他也曾来自那些浪漫的都市,而为了生活,只身来到了这个城市。
一、
这天中午,火红的太阳没有因为人间疾苦而收敛它的锋芒,继续毒打着这片黑土地。
“老王,你快带一伙人,工地模板到了。”
“好嘞。”老王爽快地答应了。
不一会,几十米长的卡车缓缓地开进了工地,黑压压的一车模板,看上去一张少说也有几十斤重,而老板为了省钱,连吊车也没有雇。
“今天来几张啊,王司令。”
说话的是现场的采购,平地里过得很是奢华,为人还算不错,所以大家亲切地称呼他为“金子”。只是,他平日里最爱干的事,就是打趣老王,因为在大家眼里,老王可以说是吃苦耐劳的典范了,为人也老实,自然就成了大家打发时间首要的“弹劾对象”了。
“哼,五张,来。”老王也不废话,直接报出了数量。
将近三百斤的板子,瞬间便压在了老王厚重的肩膀上,黝黑的肩膀被压成了深深的一道沟,他佝偻着腰,一步步往前踱着步,一层、两层……
这栋楼的图纸是23层,现在已经建到了第17层,就这样老王凭着自己的血肉之躯将身体两倍重的模板送到了上面。而这里一张模板送到十层以下,给两块钱,送到十层以上一给三块。
“呼呼呼”他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把拽过旁边工友手里的矿泉水,一饮而尽。
“哎、哎,你这老家伙,天天蹭吃蹭喝,一会给老子买两瓶回来,要不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给你!”说着,老王将手里的空瓶子,朝着工友丢了过去,换来的自然是工友的骂骂咧咧,而他却头也不回了朝着楼下走去,他要开始第二趟搬运了。
“这次来几张啊,王司令,那么能干干吗,多给年轻人点机会啊。”大家又是一阵打趣。
“五张!”没有废话,干净利索。
一个小时过去了,车上的模板已经见底,而工人们还在忙碌着。
“六十二、六十三……”老王的腿开始颤抖,这是他第四趟上楼了,心里默默数着台阶,豆大的汗水从脸颊滑落,掉在掺杂着混凝土、水泥粉尘的台阶上,引起了一丝丝的化学反应,似乎都可以听见阵阵“滋滋”的声响。
距离十七层,老王还差将近三百步,这可能也是他今天的最后一次搬运行程了。
意外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命运而去选择性的折磨人。
老王艰难地来到了第四层,刚准备停住脚步,休息休息,一阵微风拂过,让火热的身体久违的地感受到了那么一丝丝的凉意。可是,一个没注意,一滴汗水从他的额头滚落,伴着微风,不争气地溜进了眼睛里。
一下子,他闭紧了双眼,龇牙咧嘴的一阵酸楚,想要用手去揉,可哪里给他腾出手的机会。
“砰!”“哗啦!”“啊!”
老王数十秒地原地不动,后边的工友赶了上来,由于都是负重前行,后边的人根本看不清前面人的状态,一个不留神后边的人背上的模板怼在了老王这边的模板上了。
原本,老王要是清醒的话,也能够控制住,可是现在的他迷迷糊糊,一个闪忽,手松了,数张模板齐刷刷的朝着下方拍去,刚好砸在了下边叼着烟的采购员“金子”身上。
伤亡,是工地最大的忌讳,为什么大家都在抓“安全生产”也是这个道理,不见得是人命关天,但是只要在一个工地上出现了伤亡,很可能老板就要哭着赔钱了,整个项目下来,可能也就很难有得赚了。
一时间工地上炸开了锅,大家纷纷朝着事故现场跑了过来,更有勤快地跑去找老板了。只有老王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终于腾出了一只手,去揉了揉眼睛,可是他那乌漆嘛黑的手在碰到眼睛之后,好像视线更加模糊了。
二、
十年工地淡如粉,一招事故金变尘。
老实本分天不眷,积蓄多年赔断魂。
一张模板拍在金子左侧肋骨上,砸折了两根肋骨,外带伴有轻微脑震荡,这是医院的初步判定。庆幸的是,人无大碍,这对老王来说已经是命运对他最大的眷顾了。
此刻的他手里拎着二斤水果,徘徊在医院的长廊,脸上却是火辣辣的疼。就在刚才,闻讯赶来的工长,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两巴掌,他却硬生生地挨了,没做任何的抵抗。
“谁是孙金莱家属,麻烦去办一下住院手续,下午就给他做手术了。”那也是金子的本名。
老王往前挪了半步,又退了半步。
“走吧,交钱去,难不成还要我们去交吗?”金子的大哥也是匆匆赶到了医院,此刻冲着老王没好气地说道。
他没吭声,退后的半步,又往前挪了挪,然后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朝着医院的挂号处走了过去。
“一共两万六千块,含医药费、住宿费、手术费、麻醉费……”窗口对着他们缓缓叙述着各项费用。
老王就傻愣愣地站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声也不吭。
“还傻看着什么,掏钱呢。”
“哦!”老王放下了手中的水果,伸手朝着裤子里面伸了进去,在里面翻了翻,一个20世纪80年代存钱的口袋从老王裤子的内兜里翻了出来。
补丁叠着补丁,他缓缓将口袋翻开,居然还不止一层,当他打开第二层的时候,一沓破烂不堪的钞票出现在大家眼前,外面是一些百元大钞,里面居然还有五毛的,要知道现在五毛钱银行也只回收不发放了。
“就,就这么多,一共是一万两千六百八十四块五毛,剩下的这两天交齐可以吗?”
“什么味道,是啊,咱们医院什么时候改成垃圾站了。”两个护士模样的人从老王身边走过,带着鄙夷的目光走开了。
“请不要延误病人手术,如果钱款不能及时支付,耽误了病情我们可不负责,这些钱可以办理住院手续,并且给患者安排打针了,尾款最晚下午一点半上班之前交齐。”说着,工作人员一把夺过了老王手中的钞票,捏着鼻子数着钱。
“听见了吗,还不快去凑钱,别傻站在这了,等着陪我弟弟一起走吗?要是我弟弟有个三长两短,要了你老小子的命。”金子大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我知道,知道了。”老王被吓得面无表情,本就黝黑的脸上,此刻又阴沉了许多,横竖交错的皱纹,仿佛也在一瞬间又生长出来许多。他挑了挑眉毛,嘴唇抖了抖,可是还是没能说出来什么,只是懦弱地挤出了那么几个字。
摆脱了医院里面的纠缠,他步履艰难地朝着工地走去,期间好几次两条腿像是在打架一样的不听使唤,险些就被自己给绊倒了。
工地上,倒是如往常一样,大家各自忙碌着,也没人理会什么事故,毕竟没有死人,也懒得有人去做过多理会。
老王来到了自己住的那间工棚,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间,四张上下铺,这里住着八个人,味道也是格外地刺激人们清醒。
他缓缓翻开自己盖了五年的被子,在枕头下边翻出来一个包,这是他这五年全部的积蓄,抛开日常给家里邮寄回去的,剩下全在这里了,一共是两万三千多,也足够应付眼前的处境了。他将那个包裹缓缓打开,又重新包裹起来,揣进了原本的裤兜里。
关上工棚的房门,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依旧是那么火辣,正中心的方向预示着现在已然是中午了。老王缓缓从怀里摸出一块锈迹斑斑的表,看了看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表揣了起来。
他独自走进了工地的食堂,尖椒干豆腐、辣椒闷子、蘸酱菜、花生米,还是这老四样,万年不变的四道菜,他盛了一大碗米饭,大口朵颐着。
“咋样,老王,金子身体好些了没有。”一个戴着白色安全帽的家伙走了进来。
“嗯嗯。”他依旧那么木讷,不愿放弃嘴里的米饭,朝着来人一阵点头,嘴里却哼哼唧唧的。
“这是,你这几天的工钱,老板特意嘱咐我给你送过来的。”
放下手中的米饭,数了数,一把揣进怀里,接着闷头干着饭,一共是两百多,此刻的他也懒得算计对错了。
自始至终,老王没有把整件事情告诉过家里人,反而是每次夜里小孙子那可爱的模样经常在他梦里浮现。
三、
老王如约返回了医院,交了剩下的费用,手术很成功,金子出院之前的一些相关费用他也是一并承担了,很快金子就好转起来,重新返回到队伍当中,也没有人去为难他,日子依旧平淡地过着。
他依旧是每天早六晚八,凭着自己一身力气糊口度日,虽然每天都很累,但是也算过得舒心。
眼看着眼前的高楼一层层地平地而起,他也很是欣慰,毕竟眼前这一座座的高楼,是倾注了自己的付出跟努力而获取的成果。
这天夜里,天气依旧是那么闷热,他晚上尿急,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走出屋子。也不比理会那么讲究,有时候房前房后都可以是卫生间。
他避开月光,来到了房后,正在疯狂输出的时候,一个声响让他浑身一激灵。
“当啷!”是金属碰撞在一起,传出来的声响。
“什么人在哪?”他仗着胆子朝着前面喊去,那里正是工地上平时堆积废弃钢筋头子的地方。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是几个黑影趁着月色慌忙而逃。他蹑手蹑脚地来到跟前,只见一个平日里运送水泥的小独轮车上装满了废弃的钢筋。
平时木讷的他自然也不是傻子,一下就想到了,看来是有人偷工地的废弃钢筋出去卖钱,就看这一小车废弃钢筋少说拿出去也要卖个几百块。
“什么人在那?”
同样的询问声从他背后传来,听声音是工地打更的老李,而跟着他的还有晚上刚喝酒回来的工长老张。
说话间,二人便来到了近前,看着眼前的一切,两人对视一眼。
“老王啊,老王,平日里看你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你居然干这种事。”
“我,我没有。”他一时间语塞。
老张毕竟是当过领导的人,还是最快地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不对啊!”
“张总,您说什么?”打更的老头自然是没有这份眼力。
“你见过哪个偷钢筋的贼是不穿裤子的?老王啊,你赶紧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一语点醒梦中人,老王也赶紧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可还是有些不自然,毕竟也没穿啥。
支支吾吾半天,他总算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两个人描述了一遍。
“好,老王,老李,你们两个先不要声张,我自有办法。”说完就遣散了两个人,各种回去睡觉了。只是那天夜里,老王却是辗转反侧,似乎他就是那个偷盗的盗贼一样,说不出的感觉一直在心头缭绕。
这天后的一个夜晚,伴着月光,天气依旧是那么的闷热,好像有好几个月都没有下雨了。
“什么东西,黏黏糊糊的。”
“你哪那么多废话,不想赚钱了,赶紧干活,兜比脸都干净了,还嫌弃这嫌弃那的。”
工地里存放独轮车的地方,两个人悄悄地在争吵,然后就看见两道黑影推着两辆独轮车朝着存放废弃钢筋的地方缓缓走来。
没错,这正是那天夜里,老王撞见的那两个偷废弃钢筋的家伙,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胆大,刚刚被人撞见了没几天还敢继续顶风作案。
两人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钢筋堆面前,一弯腰就要开始他们的不轨行为。
“嗡嗡嗡”“咔嚓咔嚓”
就在碰触钢筋的一瞬间,警报声响彻了半空,紧接着无数灯光照亮了这片堆满钢筋的场地。
两人刚要逃窜,却发现一只手,死死地粘在了车把手上,一时间很难挣脱开。
就在两人狼狈不堪的时候,老张带着工地上的一伙人赶了过来。
“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我老张的头上动土。”老张本来就是个大嗓门,一嗓子下去,直接给两个毛贼吓破了胆,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姐,姐夫!”
“居然是你小子!”老张气不打一处来,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要去抓的贼,居然是自己的亲小舅子,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气急败坏地对着自己小舅子就是一顿口吐芬芳。
自知理亏的小舅子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低着头,任由谩骂,也是越想越气,老张抽出自己的皮带,对着小舅子就是一阵输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小舅子还是自知理亏,任由打骂,也不敢对自己的姐夫做出任何反击。
转头,老张处理完了自己小舅子,对着旁边的同伙就想着也来一顿输出,可是气急败坏的他没注意,这时候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伴着月光透出些许寒光,正蠢蠢欲动。
正在老张抡圆了皮带就快要抽到小伙子身上的时候,小伙子一个箭步跳起,抡圆了刀就朝着他的腹部捅了过来,这要是扎上了估计不说当场毙命也差不多,围观的人群也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在这时,一个雄厚健硕的身影,挡在了老张面前,用自己的后背抵住了刺过来的刀身。
“老王!”随着一声断喝,人群一阵耸动,上去就把小伙子按在了地上,可是老张却倒在了血泊中。谁也没想到的是,平时木讷的老王,居然在关键时刻反应迅速,身法矫健。
四、
清晨第一抹阳光划过窗户射在了病床上,老王缓缓睁开双眼,这是他五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次。挪了挪身子,突然后背一阵痛楚,搞得他也是龇牙咧嘴。
“你醒了,老王。”一双温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老王厚重的双手。
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领导,工长老张。
他晃了晃沉重的脑袋,终于想起来了,也是紧紧握着老领导的手,然后自然是一阵寒暄,嘴笨的他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领导带来的温暖。
就当大家交谈正欢的时候,门被一把推开。
“爸,你醒了。”“爷爷,爷爷。”
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孩子从外面走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老王的独子跟两个可爱的小孙子。
一时间三世同堂,自然是欢声笑语,大家也是好久没有看见这个木讷的老男人笑过了。只是,在小孙子围着他打转转的时候,他在不经意间竟然潸然落泪,没人能解释那泪水背后的到底是喜悦还是心酸。
在子孙的陪伴下,老王本就健硕的身体很快就康复了。按照儿子的意愿,老王已经这么大年龄了,还受了伤,也就没必要再给人家去出苦力了,不如好好在家养老算了。实在要是闲不住,找个打更的活,无非就是换个地方睡觉,也对付些零花钱,还不挨累不是挺好的嘛。
可是,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他给儿子的答复是,自己干了一辈子了,实在是闲不住。所以身体刚刚好一点,他就赶忙跑回工地去了。
晌午的太阳依旧那么火辣,老王赶回来的时候刚好赶上中午饭,而今天中午却炖了排骨,这可是几年来他们工地为数不多的开荤了。
“今天什么日子,竟然有这么硬的菜,今天可得管饱,就我这肚子一口能吞下一头猪去,你信不信?”说着,黑脸大汉不自觉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囊,看上去他也不比猪瘦多少。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不就吃顿排骨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娶媳妇呢?”
“哎?那不是老王嘛?”“好像是他。”
由远及近,老王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大家眼里。
“原来是借了你老小子的光,怪不得今天中午有排骨吃呢。”一个楞头子小子率先说道。
“会不会说话,那你得叫大爷。”说着,就给了愣头青一脚。
一时间,气氛相当融洽,大家也是一片欢声笑语。
午饭过后,工头老张亲自把老王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了两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到了他的面前,搞得他一阵不知所以。
“这个呢,是上次你误伤小金子的费用,工地已经给你走了工伤保险,全额给予报销,这个钱你收好。”
又指了指另一个信封说道:“这个呢,是你见义勇为,及时给工地减少了损失,我个人对你的额外奖励。”
说着,就把两个信封推到了老王的面前。
“不不不,这钱我不能要。”他再一次语塞,本就笨拙的嘴此刻更加不听使唤了。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这些也不是我个人出的钱,现在国家政策这么好,这些都是你回馈社会之后对你的回报,你有什么好拒绝的。”
紧接着又是一套接着一套的理论输出,老王被说得云里雾里,最终还是拗不过工长,就要把信封揣进自己的裤兜里面。
“哎?这像什么样子,来来来,我这个新买的皮包也给你,整天地把钱揣进裤子里像什么样子,出一身汗,难不成要把钱腌起来不成?”老张打着哈哈,就把一个高大上的皮包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下,老王说什么也没有同意,颤抖着双手,硬生生地还是将一沓钱塞进了裤子里,可是另一沓却说啥也塞不进去了。
看着执拗的老王,老张也有些无可奈何。
“罢了,不要就不要吧,接下来谈谈新的工作吧。一把年纪了,还整天大包小扛的像什么样子,会开车吗?”
“会开拖拉机。”老王还是那么的笨拙。
“哈哈哈,会开拖拉机,就会开车,这样,我个人正好缺个司机,平时出去应酬啊,没个司机也不方便,你来给我开车吧,一个月给你开八千块钱怎么样,总比你整天风吹日晒的要好多了吧。”
“八千,一张模板三块,八千是多少张。”老王依旧嘴里碎碎念着。
“别算了,要一千多张模板。”老张再也忍不住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地说道。
“要那么多,那我可干不了,我还是回去干我的力工吧,毕竟是靠这把子力气吃饭的。”
一时间老张也没啥说得了,被这个家伙搞得好气又好笑。
就这样,老王离开了工长办公室,去小卖铺买了一个新枕头,五年了,他早就想给自己买个舒服一点的枕头了,可是一直也没舍得花这个钱。
先是回到了驻地的宿舍,老王从床底下翻了半天,终于翻出来一个破旧的铁饭盒,打开来里面居然全是针线,想不到一个大男人还留着这些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新买来的枕头用剪刀豁开一个口子,然后将里面的荞麦倒出来一部分,小心翼翼地将两个信封放置在了中间的地方,然后又拿起针线,一阵忙碌过后,按了按重新缝好的枕头,还躺在上面感受了一下,然后心满意足地朝着宿舍外,自己平时奋战过的地方走去。
“老王,是老王回来了。”“王哥,你回来了。”大家热情的招呼着,老王只是笑笑,顺手捡起了地上的一袋水泥,朝着楼上慢慢爬去。
五、
夏去秋来,也可以说是秋高气爽,天气渐渐变得凉爽起来,眼前的高楼大厦也在大家的努力下渐渐盖起了轮廓,老王依旧是那么没日没夜地忙活着,依旧是在这神清气爽的季节汗流浃背。
这一天,整个工地张灯结彩,甚至买了不少烟花,不知金子从哪整回来一头猪,看上去有六百来斤,四个大汉背着都有些吃力。
原来,这一天叫“封顶”,是工程项目组织框架完成的日子,也就是说楼主体的轮廓已经成形,接下来就是二次结构添砖加瓦,然后再进行一些细微的装修,楼就可以交工了。
这是整个项目最大的日子,历来大家都很重视“封顶”仪式,这也预示着可以朝“甲方”要一定的施工进度款项了,当然是好日子了。
老王这天被放了假,跟着金子几个人一起研究着“杀猪”这项大任务。
六百来斤的猪朝着他一顿“哼哼”,怕是只要把绳索解开,它就要上去咬人一般。
老王也不含糊,自小在农村长大的他,什么阵仗没见过,何况是一头被五花大绑的猪了。将手里的剪刀在磨具上蹭的“滋滋”作响,然后猛然抬头,看了看刀尖,一把朝着心脏扎了上去,接了不到一碗的血,那肥头大耳的家伙便再没了声响。
那天,忙活了一上午,中午食堂吃上了肘子、酸菜炖血肠、排骨、红烧肉等一共十多个菜,这对于工地现场来说,可是比过年还要热闹。
老王也是起劲,就着菜还喝了两杯,晕晕乎乎地睡了一下午。
“砰砰砰!”外面无数的亮光,将他从梦乡中拽了出来,定睛望去,原来院子里大群家伙将白天的礼花点了起来,看着那鲜艳的火光在天上炸裂,然后再落在院子中,一时间这个年过半百的人有些痴迷,可能是他平日里很难见到这样的景象吧。
第二天一早,老张兴冲冲地跑到现场,招呼大家把手里的工作先放下,穿好工装,戴好头盔,迎接某领导前来检查。而这对于老王来说,却没什么不一样,唯一值得喜悦的是那些人走后,用作招待的水果,让他抡圆了膀子吃了个饱。
下午,醉醺醺的老张又回到了工地,手里拿着大小数十个红包,高声告诉大家,领导对项目的建设十分满意,工程款已经尽数打到账户了,为了奖励大家,这些红包一人一个,希望大家今后继续努力。
兴高采烈的众人相继领到了红包,自然是个个喜上眉梢。
夜里,有的人拿到了钱开始三五成群打起了扑克,有一些偷偷了溜进了不远处的红灯区,有的人则给家里打去了电话然后给家里转了账。可是,老王没有,他悄悄地摸回寝室,拿起枕头,将枕头里的荞麦又倒出来一些,小心翼翼地将红包再一次缝进了枕头里,那一晚他睡得也是格外香甜。
梦里,他又梦见了自己可爱的小孙子,梦见他渐渐长大,背上书包,一步步地走向大学的校门,梦见自己将枕头拆开,拿着里面所有的积蓄送自己的小孙子去上学。同时,他也梦见了满满的高楼大厦,在自己奋斗过的这片土地上,悄然矗立,给城市增添了一抹新的色彩。
六、
深秋,天气已从凉爽变得有些刺骨,老王也添上了厚厚的衣装,眼看着成堆的钢筋和整车的混凝土在楼身上疯狂穿插和浇筑,他也是颇感欣慰,这是他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参建的第四个项目。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永远不会出现在项目任何地方,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要的不是那些。
深秋的夜,打在身上确实是冰冷的,他缓缓地走回宿舍,靠在电暖器旁,贪婪地吸收着阵阵温暖的热浪。
猛然间,抬起头,他发现自己的被子被杂乱地丢在了床上,赶忙上前,掀开被子,不出乎他的意料,自己的枕头被人用刀子给割开了,稀稀落落的荞麦洒满了整张床铺,而自己那个装满钱的信封和红包也已经早就不翼而飞了。
他没有选择报警,呆呆地坐在床上,从衣服的口袋里缓缓地抽出一个装了半盒烟的小盒子,从里面抽出一颗褶皱的不成样子的香烟,缓缓送到嘴边。
“滋~”火光划破黑暗,照亮整个房间,憨厚的手朝着嘴边挪了挪,香烟的香气瞬间铺满了整个房间。
这是他半年前买的一盒烟了,平日里也不舍得抽,只有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才拿出来点一颗,今天拿出来,也算是很应景了。
“咳咳咳”可能是好久没有抽烟的缘故,老王剧烈地咳嗽抖动了整个身躯。
稳定下来后,他还是深深地抽了一口,然后浑浑噩噩地躺下了,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跟措施,此刻,他心里仿佛知道答案一样,因为知道他把钱藏在枕头里的人绝对不超过两个,而工长老张还算一个,谁能觉得老张会做这种事呢?
半个月后,大家依旧忙碌着,老王也从未停下脚步,一袋袋的水泥透着他厚重的肩膀被一次次地运送到二十三楼,拖着沉重的身躯一趟又一趟。
转眼又到了开工资的日子,老王数着自己手里的钞票,一张、两张,一点也不会含糊。
“你听说了吗,前段时间,小亮子的孩子好像得了白血病。”
“是嘛,那病可不好治,据说得需要好多钱。”
“我说这几天怎么没看见小亮子的身影,这小子也真够倒霉的。”同事们七嘴八舌地一阵议论。
老王听到工友们的议论,缓缓放下肩上的麻袋,然后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似乎有了答案。因为他们嘴里说的小亮子。就是他的室友,也是平日里跟他走得最近的,也是除了老张以外唯一知道他将钱藏在枕头里的人。
他吧嗒吧嗒嘴,似乎有一丝苦楚在他嘴里挣扎,但终究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站起身子,朝着卧室走去,缓缓拿起已经重新缝好的枕头,若有所思后,缓缓将枕头拆开,当枕头被再一次拆开的时候,一个信封再一次出现在了枕头里,只是略显轻薄了许多。
他再一次从怀里掏出那个烟盒,又缓缓地点燃了一颗,颤抖着手将信封缓缓打开:“王哥,怕是这些日子你已经听说了孩子的遭遇,实属情况紧急,手术费要三十万,一时情急之下,被迫做了这糊涂事,还请见谅,你放心孩子好了以后,我小亮子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把这些钱给您还上。”
他用手将信攒成了一个团,然后又缓缓铺开,将这个月的工资和那封被褶皱了无数次的信又再一次放回到了信封当中,然后他平整了一下信封,将一部分荞麦倒了出来,又将枕头重新缝好,接着倒头就睡下了,这一次他睡的确是格外迅速,没有任何的拖拉。
第二天一早,他托人打听了小亮子家的住处,没有上门去讨债,而是将那封破旧不堪的信和自己这个月开的工资如数地邮寄了过去,不会写字的他没有在纸上多留一个字。
七、
秋去冬来,漫天的飞雪,难以掩盖都市的繁华,工程也终于在年末岁尾完成了。望着满眼的高楼大厦,这些工人们兴高采烈地在老张那领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之后,都各自准备收拾行囊回家过年了。
可是,老王却是有些黯然,自己每个月的工资都邮寄给了小亮子,如今年关将至,自己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妻子、儿子和那可爱的小孙子。
老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于是尝试着询问他的情况。
他还是老样子,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只是在最后向老张表达了一个想法,就是自己想留在工地打更,说不想回家过年了。
老张知道这个老实本分的汉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于是既不答应也不回绝,喊来财务(小土豆)给他拿来了两万块钱,看着眼前明晃晃的百元大钞,他一口回绝了,然后急急忙忙地从老张那里离开了。
年关越来越近,他还是赖在工地没有走,家里儿子无数遍电话都让他搪塞过去了,甚至听着小孙子可爱的呼唤声,他甚至想马上就插上翅膀飞回家中,可是他没有那么做。
就在年关前的最后三天,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工地现场,直奔老张的办公室,随即两人相继来到了老王的卧室。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不是别人,正是小亮子跟老张。
老王傻不愣登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呢,王哥,我儿子的病已经全好了,找到了合适的骨髓,已经做了骨髓移植,也向社会进了募捐,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下,钱的问题也全部解决了。”
说着,小亮子从背后取出来一沓子钞票就扔在了老王的枕头上。
“王哥,这些就是当时我一时心急从你枕头里拿走的钱,还有后来陆陆续续你对我们家的资助,我算过了,按利息来说,一共是两千一百二十块六毛,已经跟本金全部放在一起了,还是非常感激你救了我们一家人。”
说着,小亮子就有要下跪的趋势,被老张一把扶起。
“事都过去了,还说这些干吗,都是一家人。”知道老王嘴笨的老张替他说了他想说的话。
也确实是笨,支支吾吾半天,他还是没说出来个啥。
那天老张请小亮子跟老王去了市里一家比较豪华的饭店吃了一顿海鲜,两个人都跟老张嚷嚷着没吃饱,于是老张又带他俩去吃了一碗热乎乎的热汤面,这俩人才算是心满意足。
回到寝室后,老王开始忙碌于各大购票软件,抢着回家的票,可是春运也不是说笑的,抢到了第二天早上,连客车票都没有抢到。
正当他汗流浃背、满面愁容的时候,门再一次被推开,还是老张。
“怎么,订不着回家的票了吧。”“嗯嗯!”
走吧,你家不是在鹤城嘛,正好我老爸老妈也在那里,今年原本就打算去二老那里过年,正好了我们开车一块回去,收拾收拾马上坐我的车走,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快点哈!”
心情激动的老王,颤抖着手,将行囊打点一二,看着那破烂不堪、缝缝补补的枕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快速地收拾了行囊之后,也走出了工地院外,看着那翅膀一样的车标,他也不认识是个啥车,一屁股就坐了进去,还挺舒服。
随着归乡的车缓缓开动,老王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高楼大厦,不禁心生感慨,这里半年前还是一片废墟。他不是工程师,可是他却在这个城市第四次参建。
本故事纯属作者脑洞所创,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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