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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见|小友缅怀大先生李泽厚

育见|小友缅怀大先生李泽厚

作者: df28fefcafa4 | 来源:发表于2021-11-07 09:37 被阅读0次

    李泽厚先生去世了,我很难过。

    李泽厚先生盛名于世六十余年,而我作为小友,在先生生命最后五年的时间里,曾有机会多次近距离求教于先生,对于爱智爱哲人之我,实在人生幸事,生命华彩,终生难忘。缘于五年来我以一直称呼先生为李老师,故,本文我仍主要以李老师来称呼李泽厚先生。

    印象李泽厚,最初同样来自《美的历程》。二十几年前,刚刚走出大山的我,来到沈阳求学,第一次看见大城市的模样,第一次见到梦里想象过无数次的图书馆的美颜,早已让人世间纸贵的《美的历程》印入眼帘,也才知道李老师的名字。

    懵懂时起,我就对抽象的东西由生兴趣,说不清楚原因和所以然。这在初中偶然得到的一本《通俗哲学》得到验证。书虽曰通俗,毕竟哲学,当时没有看懂,可我也硬着头皮将其看完。人都是缺什么补什么,身体是,大脑亦然。没上大学如我,空闲时间总喜欢到大学沾染点仙气,以至于到现在,身边朋友同事较少有人比我去过的大学更多。我成了辽宁大学校园里的常客。记得那个时候辽宁大学中文系的宣传橱窗里,有美学教授王向峰和他的研究介绍,我当即就在旁边的书店买了王教授的书。后来的阅读经历告诉我,在当代美学、哲学以及思想史领域,李老师的份量和地位,用泰山北斗形容并不为过。

    另一则轶事,让我对李老师的印象更进一步。十几年前在西南政法大学读研究生期间,民法总论课上,刘云生教授竟然以很长篇幅谈到李老师对他和他们那一代影响至深。法学教授大谈哲学家对其产生的巨大影响,让我意外。

    那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得到,未来某一天,我不仅拥有一大厚摞李老师的签名著作,还成为李老师委托的律师,帮他处理了人生暮年他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并因此成为李老师的小友,与李老师喝酒聊天。

    大约2016年底,赵士林教授转来李老师从美国发来的邮件,就一些法律问题向我咨询。此后,李老师、赵士林老师和我反复不间断的沟通数月,为先生拟回国办理的相关事务作前期准备工作。李老师耐心而认真,对我尊重有加。

    2017年夏天,赵老师告知李老师夫妇将于这年秋天回国。我请赵老师转达:在李老师抵达北京之前,我们会将相关事务的办理程序理顺清楚并拟定好计划,只待李老师回来后签字确认即可。

    2017年9月9日,社科院家属院李老师家,赵士林老师、张庆方博士和我一起见到了仰慕中的李老师和夫人马文君老师。李老师思维睿智头脑清醒,只是体力和腿脚已力不从心,走不长一段路就需要休息,休息了几日,这才可以迎客。赵老师说我们是李老师回来见的第一波客人。李老师说自己不喜欢热闹的社交场合,此次回来并未告知任何人,用之前的说法即“静悄悄的”归来。李老师的家居简单而普通,八十年代的气息浓重。墙上字画镜框的装帧朴素而有年代感,个中署名却都不简单。其中一对题为“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刚日读史柔日读经”屏风,出自冯友兰先生之手。网络流传的一张李老师坐姿照,背景即为此屏风。

    李老师的文章著作遍及文人的书房,但李老师北京家里的书却不算多,这可能与他去国多年有关。庆方博士只带了李老师的著作一本,我则奢侈的自备五本,李老师给我们一一签名,并盖上我为李老师治的人名印一方。

    当天中午,大家一起到广渠门桥东北角的力力豆花庄。李老师说他很多年来只要回国都要来这家饭店吃饭,这家饭店做的担担面是他的最爱。点菜的时候李老师说,担担面要先上,吃菜之前先要吃两碗,这个面只有吃菜之前吃才更有味道。我没有想到,李老师以87周岁之躯一顿可以吃上两碗面,还不影响继续喝酒吃菜。张庆方博士带的茅台,李老师喝了也有将近2两。

    和李老师的首次会面,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不论闲聊市井俗物,还是言及学术思想,著名哲学家与思想家的李泽厚先生极少用晦涩的词汇,更不引经据典,甚至也不说“我以前说过”或“我以前在什么书里写过”之类的说法,而是直接简单作答。

    大道至简,是中国哲学的一句精典表述,而对于抽象的德国哲学来说,大道一点都不简单。将东西方哲学融会贯通到李老师之程度,更不简单。而我却又分明在李老师身上看到了非常简单的一面。他心直口快,不喜欢就不喜欢,不会世故的奉承。2018年金庸先生辞世,李老师的一篇回忆短文引起很大争议,很多人为此批评李泽厚不近人情。其实,了解李老师的人知道,这才是李泽厚。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说话就要真实,否则就不说。扪心自问,就李老师彼时的声誉、境遇和金庸先生的实际情况,彼情彼景,很多人会产生与李老师同样或类似的想法。但是,把这样的想法公之于众,也只有李泽厚能为。世故如我等,迎合大众早已不动声色,言不由衷更是信手拈来。

    金庸先生故去,与批评李老师的人们想象的完全不一致,李老师致短文,只叙述事实,却无报怨,仅描述实感,无论是非,正如李老师过往一切文字,风格始终如初。一个不在意批评与争议的人,文字是用以记录情感、描述历史和表达思想的,而非讨巧当下。

    上世纪八十年代,李老师曾经给赵士林老师写过一个序,该序后来还被不少人用来挤兑赵老师并批评李老师。无非两点,一是看看你的导师如何奚落你,也可见你的水平;二是大学者李泽厚真是缺少人情味,不顾及别人颜面。可是,赵士林教授是李老师最喜欢的弟子,两人几十来交往频仍,情同父子。李老师去世,李老师家属将李老师去世后一应善后事宜全权委托给赵老师处理,也可窥见其师生情意。而赵士林老师一向心直口快、嫉恶如仇,亦真正有李师遗风。

    李老师衣着饮食简单。他说不喜欢名牌,更遑论奢侈品,对于名表之类的东西没有兴趣,也没有欲望。这些跟经济状况没有关系,李老师并不缺钱。李老师历来深居简出,近十年来做到“不演讲、不参会、不上电视”。熟悉国内学术江湖的人们都知道,学者尤其是大学者,到处演讲,各处开会,天天电视露脸,不仅收获日理万机身份认同,更有名与利的良性循环。其中,知名学者的出场费用,尤其不菲。李泽厚何许人也?对于民生疾苦和学术江湖,李老师只要愿意予以“关心与关注”,银子就会如流水。李泽厚非但不如此,还经常将稿费送人,他说“我年纪大了,这些钱对我毫无意义”。

    简单的人生,需要不简单的人生境界。

    “笑骂由人,自知在我”,对于赞誉与批评的泰然,少有人能出李老师之右。背负汗牛充栋的赞美与褒奖,李老师从未浮躁,也没有让其累及人生。面对攻击、点评、商榷和盘点,更多不在意,或一笑了之。如易中天先生对李泽厚先生的“盘点”,江湖上颇为有名。李老师则说“你可以说”“我可以不听”。其实,如果说李老师是一位沉着不轻浮的前辈,易中天先生那篇著名的盘点文字,则表现出相反的味道。易先生在文章中除了对李老师有诸多肯定的评价,过气、不时髦、江郎才尽却是易先生的文章主旨词,其它如跌破眼镜、美人迟暮的用语亦时而有之。总之,易先生盘点李泽厚的结果不外乎,“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我对易中天先生以及盘点文评价,即,易中天先生当然是才华横溢的学者,易先生对此是自信的,这一点跟李老师一样自信和孤傲。然,易先生的才华显然比不上李老师,但字里行间的易先生并不以为然。相对于己,易先生只是把李老师的更加成功,归结于李老师所处的时代,而不失为李的幸运。同一篇文章中的李泽厚,易先生前半部分文章认为,八十年代以后被簇拥渐次式微,也是时代之变而非李泽厚之变。文章后半部分,易中天先生却又认为后来的李泽厚“江郎才尽”。我以为这并非事实,且其中存在逻辑上的矛盾。反观易先生,虽然名噪一时并同样著作等身,可能从著作总销量与李老师等量齐观。可是,尽管易先生的书写的确不错如《读城记》等,但无论是整体上,还是其中任何一本著作,都无法与李老师的著作相提并论。易先生前期没有扛鼎之作,后期看似大气磅礴《易中天中华史》,其实连“江郎才尽”也谈不上。该书只可算可读性不错的“通俗读物”,于史学著作、于易先生自己,都未有任何超越,也就谈不上“尽”。易先生引以为豪的中华史之平庸,比之易先生评价《华夏美学》之于李老师的学术生涯,更庸俗,但讨巧市场。李老师在美学、哲学、思想史,高屋建瓴而驾轻就熟,信手拈来而妙笔生花。简单的说,《盘点李泽厚》显示了一个过于自信的易中天教授,但才华与成绩却并不支撑这一点。

    一位引领时代思想风骚的李泽厚先生,易中天先生的盘点,只是较为非常有意思的片段,大众的在意,远远在李老师本人之上。易先生酣畅淋漓万言之巨,李先生轻轻九字回复。大道可以至简,大人亦如此。

    哲人李泽厚,性格率直宛若孩童,情感质朴恰似少年。在我陪同李老师夫妇数次出行及谈话间隙,李老师夫妇经常手拉手一起走路,下楼。李老师对夫人马老师的言谈举止,让人恍惚间感觉面对的是一对少年恋人。他们亲密无间,爱意绵绵。一次我们在长安公证处等候公证员杨少飞师弟闲聊时,谈话中的李老师,一会将夫人搂在怀里,一会又双手牵着马老师,耄耋老人,恩爱如初,那情那境,令人动容。

    返美后李老师通过赵士林老师转达对我的感谢,并邀请我有机会到科罗拉多做客。

    2019年2月7日,正月初三,美国丹佛,白雪皑皑的落基山下,晴空万里,那天美的历程是,赵士林老师夫妇和我驱车前往李老师位于落基山下的宅第。李老师一家早早就做迎接我们到来的准备,当天是美国工作日,但李老师让儿子李艾请假在家。我们的车缓缓停在李老师房子前面,李老师一家闻声出门迎接。李老师握手招呼我进家,又与赵老师牵手相拥,俩位先生的夫人更是热情嘘寒问暖。

    大家聊着天,顺便参观李老师的房子。那是一栋很大很宽阔的二层独立别墅。李老师自己的书房、起居室等活动空间占了房子相当大的比例。后院几株参天大树直插云霄,躯干需要两人方可环抱。视线不远处就是美国西部脊梁落基山脉,白雪覆盖山巅,阳光直射雪源之上,金光闪闪,无比辉煌。

    六人围坐,家常里短话题开始,之后很自然过渡至美国社会,中美交流,美国主流社会对华及在美华人的看法等等。李老师认为,几十年来美国与中国融合到今天的程度来之不易,现在却令人不安在逆向发展。谈到现代文明的历史沿革时,李老师和我久已有之的一个观点不谋而合,即对英国传统及其模式的推崇。英国引领世界五百年,其影响至今并无可替代。英国不崇尚革命,故而光荣。英国从未反封建,却诞生现代文明。人类历史上,暴力革命产生良善主义与制度者,少之又少。由此,我多少理解了一点李老师之《告别革命》的思想渊源。话聊至此,李老师推荐给我艾伦·麦克法兰著《现代世界的诞生》,他不忘说已有中译本。归国后不久,我认真读过此书,写了六千多字的读后感《老大帝国,日不落的文明》。

    时代尽可流逝,文明却可沉淀。人终将老去并离开,好在思想能够留存。年届89周岁的李老师,每日依然笔耕不辍。因为腿脚尤其不好使唤,近年来更是少有活动,一年外出不超过三次。睡眠多年来主要依赖安眠药,他说好在美国安眠药种类多,且副作用小。赵老师告诉我,李老师2017年秋那次回国归来即大病一场。李老师说看淡并直面生老病死。

    我的经验是,大凡老人大都更“怕死”。倒不是年轻人就不怕,而是年轻的人似乎离死亡更远。越接近死亡的人,往往才越是害怕死亡。这是本能,也是人性。死亡可以回避却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也是人唯一不变的宿命。老人李泽厚先生则大不同,希望平静的来静悄悄的走,不会惊动任何人。李老师关于死亡的观点,我没想到,却应该想到的,毕竟他是李泽厚。后来我经常想起那句很俗的话,“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次拜访离开,我脑间常常回忆思考李老师的各种洞见和关于人生的看法,死亡话题尤其如此。以至于当一年前我自己被确诊癌症时,我第一时间接受这个或许人生最好,也可能是最后的安排。当天我平静的去上班完成当天的工作,晚上照例赴几位老朋友的宴席。一如既往,保持平静正常的生活、学习和工作,除了必要的检查与治疗。我何以做到如此?我想与李老师这些年对我的影响不无关系。

    时间接近中午,李老师预定的中餐外卖送到,大家就座,李老师兴致很好的打开茅台,李老师、赵老师和我三人喝起来,我提议李艾给我们三人拍照,于是,这张珍贵的照片,即成为我们与李老师最后的回忆。

    美国拜访李老师启程之前,我将写好的一幅春联拍照发给赵士林老师,第二天赵老师回复说,李老师说我写的对仗工整,令我小有激动。李泽厚先生对于批评从不生气,对于赞美从不动声色。无论是真喜欢,还是对我的鼓励,都难能可贵。

    北京时间2021年11月3日,噩耗自赵士林老师来,一代哲人李泽厚先生在睡梦中静悄悄的离开了,先生实现了善终。鉴于李老师生前对于我写“春联”的认可,我并代表张庆方博士及我单位全体为先生写下挽联:“美学大师泽及世界,一代哲人厚思古今”发给赵士林老师。后北京大学法学院祝教授建议,如果改为“美学大师泽被中外,思想领袖厚思古今”对仗更为工整。我想两者都好,前者李老师生前首肯,后者更完美概括李老师之人生。

    李泽厚先生千古。         

        2021年11月5日凌晨7时,初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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