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故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倾向于自然地记忆一些生活中的片段,尽管这些琐碎的记忆毫无意义。而且更糟的是,繁琐的细节充斥我的脑海让我不得不每天花上一段时间去整理它们,这使外人看来,我不善言表,整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我一面沉溺在冥想中,一面又强烈地渴望忘记,希望自己能摆脱这种思绪的纠结。过去,未来,现在,三者终日在我的脑中博弈,回忆是曾经,思绪里又往往包含着对未来可笑的安排与幻想。我无法摆脱这种没完没了的思维方式,我只能不断着寻找新的阶段,新的开始。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没有归属感的人,这使我总是羡慕那些能够把自己的心境通过某种形式表达出来的人,创作是种能力,这本是一种归属的过程。生活就像是张高像素的照片,事实如此,具体的不容自己加入想象。比如说,你有没有在一个傍晚,一个人走在河边,面对夕阳坠地如血洒满天幕,有种渺茫的平静,心静如画。细节未必清楚,只需要一个视角,一个背景,一个人,与之相比,他的故事,不必叙述。这便是我钦佩音乐家、艺术家的原因,他们是愿意与你分享那个洞穿故事本身的视角的天才。而我却可悲地缺乏这种能力,只能在一次次的回忆里,追忆我们最好的年代,自堕平庸,却又自得其乐。
当我第一次独自登上前往广州的火车,那时还是秋初,带着夏的余热,九月上旬的阳光温热不定,早上的温柔到了午后变成了一种炽热。我坐在车里,看火车窗外的皋城,一种明亮的金光充斥在视野里,天空无云,湛蓝而深邃,树,街,远处的楼,阳光笼罩着整个世界,无声无息,车站外可见的是一片荒地,疯长着一米高的野草,站旁的围墙的那边是并列的几颗高树,繁密的绿叶压弯青灰色的树干,沉重得纹丝不动。而这一切即将与我无关。卧铺的隔间很小,几平米的空间有六个床位,我是靠窗的下铺,另外的几个乘客,一个红脸颊的中年妇女,把一个极大的背包塞进床底后就去了别的车厢;一对父母带着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三个人忙碌着整理他们的行李物件;最后一个到的是个和我同龄的瘦高男生,戴着眼镜,下巴稀疏地长着几根柔软的胡须。他显得有些害羞,被旅客堵在狭小的过道里,过了很久才勉强挤过来,他坐在我对面的下铺,把一个蓝色的旅行包放在地板上,黑色的斜挎包放在枕头旁,没有多久,车就开动了。车往广州,这是一段20多小时的车程;还好是下铺。
我和这位瘦高男生面对面坐着,没有对视,我看着他,他则侧着脸望着窗外。那一家三口也安定下来,那位母亲一直低着头,带着病意的虚弱感,不停地整理着头发,和女儿对坐在窗前,她不太说话,勉强撑着身体听着女儿和丈夫的谈笑,不一会儿就爬到上铺躺下。她的女儿很漂亮,年轻,高挑,身材标致而成熟,尽管胳膊上也有些赘肉,她的皮肤白皙,眼睛秀美而时常带着笑意,使得她不算十分出色的五官显得整洁而富有朝气。她穿着一条黄色的短裤和一件宽松的白色衬衫,简单而漂亮,很符合她的气质。我最喜欢的是她的头发,一头茂密而整洁的长发及腰。她在和自己的父亲说着话,两者的对话不算热烈,一问一答,却不显得枯燥。他的父亲是个高大爽朗的人,大方地说笑,却不张扬。一段时间后,两人静下来,男人回头看看我,他坐在我的床铺上,说着标准的普通话:“你是去上大学吗?”
“嗯……对。”
“没人送吗?大几了?”
“自己一个人,今年是新生,大一。”
“大一,她也是,”他指了指他的女儿,女孩眯着眼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你是哪个学校的?”
“皋城一中。”
“大学?”
我报了自己那毫无名气的大学的名字,从他们的神情来看似乎也没有听过,只是礼貌地点点头,我很想问问女孩的学校,男人又问我:“你家在皋城哪?”
“我家在开发区那里,东站旁边。”
对面的瘦高男生看着我们,之前一直听着我们的谈话,这时说:“我也是。”
“邻居。”男人笑了。
“真的很近。”瘦高男生说,推了推眼镜,看着我的脸问:“你们开学挺晚的?”
“算是很晚了,我再不走,邻居都要怀疑我是不是没考上大学了。”我说。
上铺的那个女人突然咳嗽了起来,她的嗓子似乎是哑了,低声说要水,我打开桌上的铁制水瓶,几乎是空的,只有一点点冷水,男人接过水瓶去走廊尽头接水去,女孩站在我旁边抬着头看着睡在我上铺的女人,她离得我很近,我站了起来,女孩问:“你嗓子疼吗?要吃药吗?”女人嘶哑的嗓子模糊地发出声音,女孩从行李中翻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一些铝盒装的药,“爸,妈吃的是哪种药?”男人拿着水瓶回来,问:“盒子上没有吗?”
“盒子……没有盒子,铝盒版上没有说明书。”
上铺的女人撑起身子,低声说:“没事,给我倒杯热水。”
女孩从自己的一个书包里拿出一个绿色的保温杯,男人倒了点水递给上铺的女人,女人啜饮了一口水,又躺了下来。我坐下,男人问了女人几句话,女人有气无力地回复几句,只是说:“没事,头有点晕。”男人又坐在我的床铺上,手里拿着那堆没有说明书的药,他细细地看铝盒板后的字,说:“这没有说明书啊,都记不得那个是了。”
我对面的瘦高男孩说:“叔叔,那药我能看下吗?”他接过药看着每种药的名字,问:“阿姨现在是低烧吗?”
男人站起来试了试妻子的体温,说:“是,额头有点热。她这几天感冒了。”女人一只手捂着额头,说:“没事。”瘦高男孩还在看药,看完想想说:“这个药以前吃过吗?”
男人摇头,“不知道啊,帅哥你看有没有治感冒的?”
我对这声庸俗的“帅哥”感觉一丝奇怪,对面的男孩低头看着一个个白色的药盒。
“氟诺氟莎星……这些都是消炎药。不过要是低温我建议最好不要吃药。”
“嗯。”男人皱着眉头点点头,就把药放回了行李包中。我们无语地坐了一会,上铺的女人不再发出什么声音,女孩低声对父亲说了几句话,男人又对上铺的女人说了几句话,父女两就起身去了别的车厢。火车这时渐渐开始提速,窗外铁道外面点隔着一些距离的是一些茁壮的长青灌木,远处是农田,再远处是不算高挺的山,被茂密的树附上一层翠绿,在这广阔的景致里,火车倒似乎移的很慢。火车里空调温度有点低,密闭的空间里空气混浊,因为害怕在这长达20度小时的旅途里手机电不够,我尽量不去看手机,也因此感到一点无聊。对面的男孩在看窗外,我问他:“你是大几的?”
“我本科毕业了”,他补充说,“我现在在念研究生。”
“你是学医吗?”
“本科是临床。其实就是外科。”
“我之前在填志愿时我爸妈也让我学医,但我……我实在不想学医,”我笑,“我不想每天都想着肾摸起来光滑之类的。”
“其实也不是,”他推了推眼镜,直起了腰——他很高,像是怕碰到了头,之前一直弓着腰,“不过这也是看自己兴趣吧。”
“你喜欢学医吗?”
“不能说喜欢吧,当年高考分也不高,好点的学校、专业也上不上。”
“你之前本科在哪里上的?”
“青岛。”
“青岛,听说青岛这个城市挺好的。有很多玩的地方去吗?”
“也没有很多吧,不过那里在海边,要是想去海边玩青岛是挺好的。”
我点着头希望他说下去,他却不再说话,或许是出于礼貌,他始终没有玩手机或者其他。窗外的阳关依旧很好,热烈的金色与车内的冷闷形成鲜明的对比,手掌靠近窗的时候依旧可以感受到一种灼热的温度。火车开始减速,即将到达第一个中间站,窗外延续着的是单调、斑驳的墙,隔着的是同样单调、老旧的工厂建筑。我听着火车轮轨轰鸣,原来自己已经离家近一百公里了。这不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在小学毕业的那年我就去过上海,六百多公里坐了接近一天,那时坐的是汽车,吐得一塌糊涂,一路都没怎么抬头,什么也没有看见。但这一次,去的是更远的地方,没有陪伴,时间也会长很多,这一切都与之前不同。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曾有过几次短途旅行,但所去的多是故地重游,至少也是熟悉的地方。旅行不过是去往陌生的地方,短暂的逗留没有情感外的牵连,旅途的终点是家,而这次不是。这次我是在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那里生活,熟悉它的文化、饮食,南方的水土已不只是浅尝而已,那是我从明天起将要赖以生存的基础。而我此刻一无所有。我仅有的只是张含金量并不高的大学通知书,与我曾经的野心与努力相比,显得十分可笑。我甚至没有带多少行李,我并不熟悉那里的气候、穿衣习惯,那曾经从未被我想起过的南方对我来说十分陌生。而此刻,我却正坐在通往南方的火车上,听着隔壁床位传来欢笑声,这一切让我感到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瘦高男生嘴里突然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他从包里拿出两包饼干,递给我一份,我连忙道谢。他撕开自己的那袋饼干的包装袋,很快吃完了,将包装袋揉成一团,扔在桌上。他问:“你叫什么?”
“陆取。”我犹豫下报出自己的姓名。
“我叫张磊。你以前去过广州吗?怎么想起报这么远。”
“我高考考太差; 想去大城市,可能机会多一点。”
“嗯……其实还好,你是什么专业。”
我说了自己的专业,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忍不住问:“说实话像我这样不是重本出来以后就业是不是比别人211的差很多?”
“还好吧……不过那肯定是重本出来优势大点,很多好的公司会要求只要211的,那你连跟别人竞争的机会都没有。像我们班以前考最好的去中国传媒大学和去中山大学的,现在一个去了电视台,一个去了泰国,那他们就业就肯定比我好多了。”
“你现在考研在哪个大学?”
“暨南大学。”
“暨南?感觉很好啊,重本,——你实习了吗?”
“我们医科专业本科是五年,实习两年。”
我第一次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他很瘦,尖脸,戴着黑框眼镜,他的脸很干净,也很白,显得嘴唇很红,一头很密的短发趴在头皮上,使他显得很斯文而不修边幅“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是本科生。你看起来还像大学新生一样,不像是20多岁的。你是哪年出生的?”
“不像……是因为长得嫩吗?”他友善地笑了,“我今年都24岁了,高中和我同龄的同学都结婚了。”
“学医好像比较熬人是吧,我总感觉学医总是学很多,时间又长,等最后毕业了,别的同龄人孩子都抱上了。”
“学医就是背书,动不动就是考试,”他边笑边叹气,“不过我那个同学比较特别。他是家里人逼婚,但听说前几天离了。”
“什么?”
他皱起眉,摸了摸自己的耳根:“他有点特别,他是深圳大学的,以前自己在大学里弹吉他,还组了一个乐队,毕业回皋城自己开一个酒吧,后来关门了,然后开了一个琴行,家里人又逼婚,他就结婚了。前几天又说离了,去深圳了。”
“挺坎坷的。你是不是特别感慨,别人同龄人都经历这么多了?”
“嗯。是挺感慨的。”他点头,两人突然无语。
那对父女在我们说话的间隙回来了。男人拿出烟,很礼貌地看看我们,又收起烟,父女两坐在走廊旁的座位上,男人看着手机,女孩掏出绿色的耳机,手背托头,看窗外的风景。现在火车还没有驶离本省,窗外是寻常的农田,与皋城的景致无异,我对张磊说:“其实我现在还是挺迷惘的,大学,到底能学到什么?我之前一直所做的是高考,但高考又考砸了。我遇过很多很优秀的人,他们的优秀跟成绩无关,但他们就能让人感觉这就是人才。我今年18岁,感觉18岁自己…一事无成,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像他们一样。”
“其实,你现在才大一嘛,你无论做什么都不要想着有什么意义,就是…不要想着结果怎样怎样。大学过的很快的,唯一不同的就是大学里,你有什么感想就去做,做自己喜欢的就行。”
我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拽过被子盖在膝盖上,这才感觉有点冷。天已经开始变黑,天空由湛蓝变为灰蓝再变为紫色,光线逐渐暗了下来,看不清远处山峦的边际,只剩一团模糊的紫灰色阴影,车厢内的灯光亮起,有乘务员推车经过贩卖吃食,我并不想吃饭,张磊也没有动。我向他询问着关于大学,关于实习的问题,他不厌其烦地解释着,他其实很健谈,也常常会向我说起他自己或其他朋友的种种经历,体验。我想起自己包中带着的板栗,话梅,拿出和张磊分享,我们这样吃边聊。很久以后,我突然想起应该给父母发一个短信。等我发完短信,看了看微信里的消息,抬头看见张磊正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厚的出奇的书。他合上书给我看了看封面,笑着说:“这就是我们的教材,你要是把它看完了基本上一般的病都能知道差不多了。”我想起之前他说起的在医院里实习时的见闻,不禁会心一笑。这时上铺的女人下来了,她喝了点水吃了饭,跟丈夫和女儿说了几句话,看上去依旧不适。她的嗓音嘶哑,声音很低。她坐了一会儿,又回到床铺躺了下来。男人无事,坐在我的床位上,问我们吃了吗,我们摇摇头。张磊问:“阿姨是不是甲状腺做过手术?”
“对。她是甲状腺增生,一开始就是头晕,后来连低头都不行,后来开了刀,嗓子就一直哑了。”男人说。
“甲状腺这个手术很容易会这样。人的喉咙那里的神经太多了。甲状腺有毛病的经常像她这样低烧。”
男人突然充满慈祥地看着我们,跟我们聊了起来。谈话的内容无关私人,只是一些见闻。我很喜欢这样的谈话,时间长了,想的多了,每个人的见闻,都是一本关乎哲学、社会的小说,这样的故事不含私人的情感在里面,却更能引起人的思索。火车又经过几个中间站,有人到站有人上车,天已经很晚了,窗外的黑暗沉重,有时还有城市的灯光绚烂,有时只有天上透过几点星光。男人打了个哈欠,起身去上厕所,女孩也爬上自己的上铺,之前来过一次的红脸颊的妇女回来了,她睡中铺,张磊摘下眼镜睡了,我也躺下,回味着一日内的听闻。直到车厢里的灯熄灭,我也懒散地睡去。
尽管我感觉自己莫名地疲惫,半夜里依旧醒了几次。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虽然才5点多。我爬起来上厕所,盖被一掀冷得出奇。女孩竟然已经起床,像昨天一样坐在窗前听歌。她冲我笑了一下,我回报以笑。火车似乎是在江西境内,窗外都是崎岖陡峭的石料山。我静默地坐在床位上,感觉已有些饿意。板栗是早已吃完,话梅还有,可惜不管饿。我吃了昨天张磊给的饼干,突然想起小时候被叮嘱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禁苦笑。张磊过了一段时间也醒了,车厢内也渐渐吵闹起来,各种交谈声又起。卖盒饭的来了,我和张磊吃了一份饭,又继续了昨日的谈话。关于大学,关于社会,张磊很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可贵的是,他的谈话里尽量不会谈及个人的立场,只是冷静地叙述他所经历过的事实。他的思想要远比我成熟,冷静而清晰。
今天依旧是晴天,窗外的世界里,灿烂的阳光开始蔓延,我们现在已经是在广州境内了。车窗外的植物是热带常绿植株,茁壮高大,叶大得出奇,簇着密密的果子,这些远与家乡的植物不同。火车驶过河源,东莞,终于,下一站便是广州了。车上嘈杂起来,人们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火车到站前,车速完全慢了下来,广播响起,提示终点站已到。火车停车后,我走在女孩的后面,缓慢地经过狭小的走道下车。她回头看自己的父母,看见我,还是那样礼貌地笑着,露出那浅浅的两个酒窝。我说:“你真的好高。”不知为何声音却很含糊不清。她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太低听不清。我们终于下车,却发现车站里也未必宽敞多少,到处都是人,张磊走在我旁边,问:“我小姨等会来接我,你怎么去学校?”我说:“学校应该有校车,如果没有,我就转地铁去。”其实我还没有自己坐过地铁,上次还是去上海的那次。张磊点点头。我转身去看那对夫妻他们,却已经看不见了。广州比家乡热的多了,此刻阳光直照,车站里金晃晃的一片。我与张磊在站外道别。
我没有找到校车,手忙脚乱地百度、打电话,转地铁到学校。下了地铁又顶着烈日找路、问路,到校已经过了中午。报道,拿钥匙,爬上八楼,终于到了寝室。我敷衍地向未来的宿友们打了招呼,也不管床上没有席被,直挺挺地睡倒在床上。火车,阳光,带着女儿的夫妻,瘦高男孩,还有那些植物、山川,所有的一切急切而迅速地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我昏然睡去。这就是我崭新未来的开始。所有的故事都是他人经历的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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