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十月,天寒地冻,茫茫黄沙地上,十余个帐篷围作一圈,有篝火熊熊燃起。
居中的帐篷外跪满了妇孺,领头的老妈妈白发苍苍,面具覆盖下的嘴念念有词,正在哀求上苍。
上苍无知无觉,只洒下漫天雪花。跪着的人群不躲不避,只是虔诚地跪着,求告上苍的声音越发响亮。
帐篷里暖融融的,狼皮毯上的女子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已然昏死过去。
有人在掐她的人中,有人在她耳边呼喊,有孩子绵软的小手在抚摸她的额头,有泪滴在她的脸上......她终于醒了过来,奋力一挣,只听到嘈杂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好了,好了”,“还有一个”。疼痛袭来,她又一次意识模糊,昏睡过去。
良久良久,女子悠悠醒转,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昏暗一片,只有一灯如豆,温柔地在黑暗中摇曳。
迷迷糊糊之际她正不知身在何处,却听到一声儿啼,身子微动,只觉得左右两边各有什么软物将她桎梏。
她陡然觉醒,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落下,这是她的孩子啊!
有人掀帘进来了,朔风裹挟着雪花,冻得她一个激灵,却闻到热辣诱人的烤肉味,还有奶茶的香气。
“小七,你醒啦,吃点东西吧。”温柔的女声传来,有人轻轻地抱走了孩子,有人轻柔地扶起了她。
“他们回来了吗?生火了?有没有灭掉?”顾不上其他,她撑着疲累的身体一叠声地询问。
“都回来了,火已经灭了。今晚处理好东西,明日白日再起火。”嫂嫂温柔的声音传来,她终于放下心来,吃下了两日来的第一口东西。
“小七,孩子长得很像你啊,你要不要看?”嫂嫂塔娜见她总是抱了幸儿不撒手,将上面的话问了一遍又一遍。
“不,不要,我不要看。”她将这话回了一遍又一遍,不,不要看,看了就会想起,想起那些绝望的过去,那些甜蜜的哀伤,那些痛彻心扉的欺骗,那些无能为力的悲痛。
其实后来的一段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男儿们出去打猎,总不曾空手而归,再没人饿肚子了;后面穷追不舍的官兵也不见了踪影,他们安安生生地过了一个冬天。
可惜了,好日子不过就这一个冬天。
凤凰记得,那是冬雪化得差不多的时候。广漠无垠的荒漠上突然就出现了乌泱泱的军队,尘土飞扬中只见万马奔腾。
黄沙漫漫,无处可避,也没有人逃窜躲避。男儿们早两日便都外出了,只剩下些老弱妇幼,高高矮矮的男孩们操起父兄留下的马刀长枪,排成一列,将奶奶、母亲、弟弟、妹妹们护在身后。
沉默的女人们停下劳作,随手拿起身侧的匕首刀棍,无言地站着,沉默地怒视前方。
大军片刻之间就到眼前,却并不冲过来,队伍次第洞开,拱卫一人一骑出列,缓缓而来。银色面具罩住半张脸,眼眸深邃,薄唇粉嫩,是凤凰初见他时的模样。
两边皆是不动神色地等待,一时本该是修罗场的荒漠上悄无人声,只有风吹过虚空的呼啸和战马不耐的踢踏。
终是凤凰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她身背一子,怀抱一女,分开众人,视死如归往前走去。
那人见凤凰胸前怀抱着的孩子,心中狂喜,不由分说下马便想奔来,却被身后的侍从拦住。他猛力挥开试图阻止他的随从,一路狂奔向前。
“阿凰,你憔悴很多。大漠风沙苦,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深情款款的模样,温柔醉人的声音,若是他摘下了面具,配上那样的脸,想来天下间的姑娘都会意乱情迷,红了脸羞涩应好。
可凤凰不同,她只是将手中的襁褓递出去,沉默地去解身后包裹的布绳。
顾凤清接过凤凰手中的孩子,揭开襁褓一看,粉嫩的婴孩睡得香甜,浓密的睫毛微颤,在肉嘟嘟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像极了她的母亲。
顾凤清平生第一次抱孩子,还是个女儿,一时心头柔软得无以复加,眼睛都离不开怀中小小女婴,口气也是越发柔和:“阿凰,你看咱们的孩子多可爱,你跟我回去吧,咱们一块儿陪着她长大,好不好?”
抬眸之间却见凤凰手中赫然还有个孩子,孩子被凤凰高高举起,显然很不舒服,挣扎之间襁褓散开,是个男婴!
凤凰退后几步嘶声大喊:“顾凤清,这是你的孩子,是你大昭的皇孙,你要是不要?”
战场肃穆,凤凰的声音传出很远,顾凤清身后的军队发出一阵阵战马嘶鸣声。
“哇......”被高高举起的男婴终于嚎啕大哭起来,两脚乱蹬,控诉自己的母亲如此狠心。
“我用大昭的皇孙换夏羌的安泰,你换是不换?”凤凰眼角干涩,无泪可流,只是大喊。
顾凤清见凤凰瘦得厉害,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孩子,又是担心,又是害怕,只能软语安慰:“阿凰,你先把孩子放下,咱们好好说。”
凤凰见他避而不答,便软下声来,“我救了你两次性命,你却屠我满门,顾凤清,我只求你放过他们。”
“换,我换!阿凰,你先把孩子放下。”曾经爱笑的姑娘此时眼中带泪,形销骨立,顾凤清心中痛楚,只得答应。
“空口无凭,我要你血书为证!”凤凰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怎肯轻信。
顾凤清无法,小心翼翼地放下怀中女婴,脱下甲冑,撕下一片衣襟,衣襟上四爪团龙怒目而视。
一年不见,顾凤清生平三愿已完其二,当真手段了得。
他拔剑出鞘划破手掌,指沾鲜血,写下了誓书:大昭铁骑,永不犯夏羌,大昭顾凤清。
凤凰见他写下最后一个字,双腿一软,紧抱住孩子就要倒下。顾凤清慌忙迈步抱住凤凰,只觉得怀中人瘦得可怜,明明加上了一个婴孩的重量,也不比之前的分量。
凤凰却拼着一口气,扭身出了他的怀抱,将怀中的孩子递了过去。
她旋即捡起地上的血书高高举起,用尽毕生气力,大喊出声:“大昭铁骑,不犯夏羌,大昭顾凤清!”随后便珍而重之地塞进怀中,妥帖放好。
顾凤清抱起地上的女婴,将两个孩子一同往前递了递,哑声问:“阿凰,你不跟我回去吗?”
小小男婴兀自哭嚎,哭得人心中酸疼不已。女婴却只是酣睡,不知梦到了什么,小嘴微动,吐出两个小泡泡。
凤凰偏过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她将双手紧紧地握于身后,掐着掌心道:“不,我要在这里看着,看你会不会践诺!”
将眼泪胡乱地一抹,凤凰竖起一指,笔直地指着前方铁骑,“我要看着你退出夏羌。”
顾凤清不理,只是逼近一步,柔声道:“阿凰,我们回去好不好?做了大昭皇后......”
凤凰飞快地自腰后拔出匕首,横刃于颈:“我要看着你退出夏羌!”
凤凰瘦了很多,皮肤也是越发苍白,臻首微抬之际青筋暴露,顾凤清觉得自己仿佛能看到那青紫色血管间流动的热血。
匕首柄上艳丽的红宝石闪出血腥的光芒,耀花了他的眼。雪白脖颈上血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滚动,顾凤清终于妥协,怀抱孩子,一步一步回到了他的铁骑中去,回到他的庙堂之上。
黄土飞扬,数万铁骑如潮水般退去,凤凰终于支撑不住,仰面倒了下来。
身后的族人纷纷奔过来,围着他们的小公主,凤凰躺在冰冷的地上,抬眸细看。
年迈的萨满嬷嬷只有一个襁褓中的曾孙,一个小孙女儿了;城门口的酒坊老板娘再扛不动酒缸了,她没了半条胳膊;十岁便拿着马刀要上阵杀敌的塔塔尔是个孤儿,带着四岁的妹妹;背着弓弩的乌云腰间还系着成婚那日的腰带;塔娜嫂嫂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多少嬷嬷失了自己的孩子?多少孩子没了自己的爹娘?多少姑娘丢了自己的情郎?
凤凰看着灰头土脸的族人们眼中流露出的关切,终于捂脸痛哭出来。一年来所有的害怕,绝望,愧疚,心痛在这一刻完全释放,凤凰痛苦地蜷成一团,哀哀地嚎叫:“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萨满嬷嬷粗粝的手抚过凤凰的额头:“这是他们的罪孽,并不是七公主的错!”
不是公主的错,公主我们不怪你,公主没有错......此起彼伏的声音中,塔娜嫂嫂的叹息传来:“小七,我不怪你,你哥哥也不怪你!”
可我怪自己啊,怪自己认人不清,怪自己识人不明。怪自己不知不觉做了别人的棋子,怪自己处心积虑将人当作棋子。
十七岁之前,凤凰是夏羌最受宠爱的小公主。
她阿爹有四个兄弟,十几个子侄,族孙;阿娘也有四个兄弟,十几个子侄;阿爹阿娘有六个儿子,一个孙子,几十个小男崽成日里撵狗捉狼到处跑,捉对地打架吵闹,叫人一个头两个大。
终于凤凰出生了,家族里几十年来第一个女孩啊,花骨朵儿似的小团子,自然受尽宠爱。夏羌国主将自己的女儿叫做凤凰,天地间最尊贵的鸟儿,可以翱翔于九天。
凤凰在父母兄长的娇养下并没有半点娇矜,平日里最爱在夏城里闲逛。
路见不平一声吼,凤凰拔刀相助,赶跑了夏城多少小贼。
烈日下路上有老嬷嬷卖马奶子葡萄,凤凰骑马回程时见了,便一气全买下来,分给路上玩耍的孩子。
酒坊的老板娘会酿大昭甘甜的梅酒,凤凰吃醉过,便赖在坊中数日求学,姐姐姐姐地求了配方。
遇到沙匪全家丧命,死里逃生的断臂姑娘晕在井边,凤凰去萨满嬷嬷那里求了药和符水,救了她。
凤凰出了夏城,遇到别族的牧民也会示好,有难的也会帮,并不要回报,甚至遇到部落冲突中受伤的人,凤凰也要偷偷地帮一帮。
......
她觉得草原是大家的草原,是长生天的恩赐,不该是某一个部落的。自己是草原上的孩子,帮草原上的人都是应该的。至于部落的斗争,不用凤凰管,凤凰只管做自己喜欢的就好,这是阿爹说的。
纵情恣意长到十七岁,凤凰不知道帮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好事。草原上的人都说,她像草原上的太阳,光芒万丈,照着每个人心里暖洋洋的。
夏羌七公主凤凰美貌动人,心地纯善,是夏羌国主的掌上明珠,是夏羌族人的凤凰,也是整个草原的女儿。草原人都这样想,这样说,大家都是真心喜欢凤凰的。
可这话传到了大昭帝王耳中,就是另一番意思了。大昭传来诏书,要为大昭皇子聘夏羌的凤凰公主为妻。
大昭皇帝有很多儿子,这诏书下得不明不白,却被来迎亲的官员说的很好,大昭皇帝愿意让凤凰公主自己挑选想嫁的皇子。
官员们说,草原民风淳朴,婚嫁自主,所以凤凰公主可以先来大昭帝都学习中原礼义,再自行选取夫婿。
夏羌国主并不愿意,大昭虽已经有了太子,但是大昭皇帝并不满意。嫁给了大昭皇子,凤凰势必要卷入皇子们的斗争中,大昭的皇子可不是什么良配。
草原人也都担心,以往嫁来草原的公主排场大的很,和草原上很不一样,也不喜欢和草原人混在一起。想想大昭的后宫定是个吃人的地方,凤凰公主在那里肯定不能快活。
可是凤凰很愿意,她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了大昭的诏书,等到了他的承诺兑现。
十三岁,凤凰是驰骋在草原上的小野马,到处疯玩,有时还会甩开跟随的护卫去不知名的山洞探险挖宝。
有一日她在小红马上睡着了,小红马将她带到了一个山洞前,山洞中有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凤凰推了推,铁门纹丝不动,不过两扇门中间有一条缝隙,正好够凤凰钻进去。
凤凰好奇心起,拿起火石便走了进去。铁门后面的山洞极高极大,几步之后就是一座大雕像,上面刻着些凤凰看不懂的字形,转过雕像,两边是连绵不断的房舍,那些房舍门已然腐坏,一推即开。
凤凰推开了几扇门,里面倒像是有人生活过的模样,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很是齐全。
房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中传来回声,凤凰突然就有些害怕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到里面传来兵刃相接之声。
漆黑的甬道中,凤凰手中的火石只能照亮方寸之地,黑暗总是叫人害怕的,她一时之间不知该继续往前还是回身逃跑。
却听兵刃之声越来越少,有人倒地,有人痛呼,有人怒骂,终于洞中的打斗偃旗息鼓,只有一人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传来。
凤凰终于拔腿狂奔往外,气喘吁吁之间,只听得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凤凰这才放下心来,疾步走出了山洞。
小红马却不知所踪,想是当时自己好奇心起之时没有将小红马牢牢拴住。其实无妨,小红马训练有素,断不会抛下主人独自溜走,大概是腹中饥饿找草去了,凤凰便安心在山洞口等待小红马归来。
银色面具覆面的红衣男子从山洞中走出,步履缓慢拖沓,想来是受了重伤,终于在铁门外无声无息地倒下。
凤凰拔出腰后的匕首,步步谨慎靠近他,却见男子身上伤口无数,他本来穿的是白袍,只是被血染成了红色。
这人当真厉害,方才山洞中兵刃呼喝声至少有6、7人,却都被他杀退,虽然身上刀口无数,却还能挣扎出洞,是个勇士。
既然倒在自己面前,便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想来伤成这样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威胁。凤凰将这男子拖出山洞,撕下他身上的衣衫,草草地将他身上的伤口包扎了。
小红马吃饱喝足回来,凤凰费尽气力才将昏迷的男子拖上了小红马的背,一摇三晃地跟在它身后,回家。
顾凤清是在黄沙打脸的疼痛中醒转的,迎面而来的沙土打在脸上,目光所及是一双马蹄,一双鹿皮软靴。顾凤清心知自己大约是在马背上,只是被紧紧地缚住,动弹不得。
他刚一张口,便吃了满嘴的黄沙,只能紧闭双唇,挣扎起来。
凤凰见马背上的男子突然挣扎起来,心知他怕是醒了,便连忙喝停了小红马,俯身问:“你是什么人啊?”
顾凤清见蹲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一身红衣,头上颈间皆是黄金装饰,心知这肯定是哪个部落的贵族女子,心里暗道不好,不知洞中的秘密是不是被看到了。
见凤凰眼中一片澄澈,只是好奇自己身份,便将早已编好的说辞娓娓道来:“我叫顾青,是大昭商人的儿子,父亲死后就四处游历,谁知到了这里,被一伙盗贼盯上了,将我赶进山洞,要抢夺我的财物。”
凤凰一听便明白了,这人身上穿的太好,怕是被沙匪盯上了。“你莫怕。我是夏羌的七公主。若是我有什么不测,我父王定会为我报仇的。”凤凰又骄傲地补充道:“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我,有我在,没有沙匪会为难你的!”
顾凤清暗喜,这一趟真是没白来,不仅找到了高昌国的宝藏,还碰见了夏羌的公主,若是能将这小公主制住,岂不是将半个夏羌收入了囊中?
顾凤清还在筹谋之间,凤凰已经将他放下来了,看着自己身上横七竖八,包得潦草马虎的伤口,顾凤清决定先赖着这个小公主。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很是开心,凤凰讲草原上的故事,而顾凤清则给凤凰讲大昭的风土人情。
一路走来,草原上的人见到凤凰,都是笑脸相迎的。凤凰在草原上当真是人人皆知,人人皆赞,让顾凤清心中有了一个漫长而周密的计划。
只是凤凰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沦为计划的一部分,而顾凤清也不知道,有些时候,棋子棋局也是可以左右执子之人的。
凤凰在十三岁时遇见了顾凤清,遇见了年少无知的爱情,也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顾凤清在二十岁遇见了凤凰,布好了一个长远而愚蠢的局,破坏了年少轻狂的宏图霸业。
五日后,他们终于快要走到了夏羌都城,凤凰有点儿舍不得这个有趣的大昭少年。本想叫他在夏羌城多住些时日,却在一夜梦醒之后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块碧玉,大约是当作凤凰救命的谢礼。
凤凰看着手中那块玉佩很是遗憾,短短五日,听他说那些草原外的事,会说话儿的彩色鸟,雕着画儿的屋子,绣满了花儿的衣裙......这些都是凤凰没见过的,要是能去见一见,玩一玩就好了。相处这么久,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更别提让他带着自己去外面玩了。
凤凰救的人,管的闲事实在是很多,这一遭相遇不过月余就被凤凰抛诸脑后了,直到来年她的生辰。
十四岁,银色面具的顾凤清给她提来了一对鹦鹉,毛色鲜亮,声音清脆,见到凤凰就起劲儿地叫,凤凰凤凰,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凤凰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喜欢读中原书的六哥告诉他,这是顾凤清在向她表白,这叫做凤求凰。
中原人真是不一样,在草原上你若是喜欢谁,只管告诉他,就算姑娘羞涩,那也可以唱歌给情郎听。凤凰想,哪有人叫鸟儿表白的呢?虽然这鸟是很好看,可是却一辈子都要被小金链儿拴在笼子上,真可怜。
顾凤清不仅给凤凰送来了两只鸟儿,还带了很多精致的点心给凤凰。凤凰嚼着那些甜腻腻的点心,再看看顾凤清面具下的薄唇,只觉得不仅嘴里甜,心里也甜。
第二年的生辰,凤凰在心里期盼着,期盼着,当真把顾凤清盼来了。
星光盈盈下,顾凤清长身直立,月光柔和地打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光,像是可以主宰一切的天神悄然落下在凡间。
凤凰一时看呆了,只觉得自己像是沐浴在热汤中,心中满满皆是温柔。直到顾凤清转过身来,微笑着看向她,朝她伸出手来。
凤凰迎上去与他开玩笑:“今年生辰,你要送我什么呢?”其实,见到顾凤清之前,她就想,若是今年顾凤清还来,那便是她今年生辰最好的礼物。
今年生辰的礼物已经到了,就在她的眼前,可她却突然失了草原女子的勇气,不敢给他唱歌,只能玩笑要礼物。
顾凤清不答话,只是轻轻地抱过凤凰,带着她腾空而起。凤凰知道中原人武艺高强,厉害的人可以飞到高山上,飞到参天的树上,所以并不害怕。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凤凰紧紧搂着顾凤清的腰,只觉得如在云端,如在仙境。
顾凤清将她安顿在夏城最高的那棵老树上,抬眼望去,天上星子点点,散碎地发着光,星星似乎近在眼前,凤凰伸手去摸,却见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千万颗星子就像被天神放手洒落一般自天空滑落,金色光芒划破夜幕,在凤凰的四周明明灭灭,她和顾凤清仿佛置身于璀璨星河之中。
流星的光芒中,凤凰看见顾凤清面具下幽深的眼,熠熠星光中,那是更耀眼的存在。而他的眼眸此时正在注视着凤凰,灼热又温柔,那是互唱情歌的男女之间才有的目光。
十五岁,凤凰知道,这是长生天送给自己的礼物,这是天神要她追随的人。
流星终于散尽,顾凤清开口了,“阿凰,你知道吗,我的家乡有一首歌,叫做凤求凰。”
“我是凤,你是凰,你可愿意嫁给我?”这样突兀、鲁莽、孤注一掷,正好是凤凰喜欢的。她想中原人、草原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呀,真的喜欢一个人都会不顾一切地说出来。
其实不一样,这样突兀的,鲁莽的,孤注一掷的,并不是顾凤清,而是大昭七皇子的暗卫,十一。
他受命而来,要让草原上的凤凰爱上大昭七皇子,自愿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到他手上,也将半壁草原交到他的手上。
两年是期限,十一用这这样盛大而突兀的表白来完成自己的任务,也用这样盛大的表白交付了自己,交付了此后悲惨的命运。
“自然是愿意的,但你要告诉我,你是谁。”凤凰终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家女子,总是带着面具的脸,假的身份和名字,随手掏出价值连城的碧玉,神出鬼没的这个人,身上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是没关系啊,什么秘密都没关系,凤凰想,只要他是真心喜欢自己就好了。
“我是顾凤清,大昭七皇子顾凤清!”
大昭和草原上有些部族并不对付,但是向来和夏羌交好,想要结个姻亲还是可以的,凤凰暗自庆幸。
“大昭现在很乱,我都没有办法自保,凤凰我不能带你去涉险。”
“你若愿意,能不能等我两年?两年后我一定会来娶你!”十一按照主子的吩咐将这些话传达给凤凰,心里面却只希望这个快活的小姑娘永远不要相信自己。
可惜,凤凰答应了。这场蓄谋已久的爱恋太过用心,这场以流星为聘的表白太过盛大,凤凰早已被顾凤清的计谋层层围困,再也脱不开身去。
顾凤清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两年间将自己的兄弟铲除了许多,通往皇位的路上,倒下的人不知多少,顾凤清踩着他们走的很稳。只是强敌在侧,还需要一些助力。
十七岁时,草原的小公主凤凰欢欢喜喜地接受了大昭的诏书,在大昭和中原军队的护卫下,走向她自以为是的幸福。
初来大昭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凤凰终于可以亲眼见识顾凤清口中那个繁华又美丽的地方。
这里的姑娘不像草原上的,她们总是吃很少的东西,穿很复杂的衣裳;这里的男子也不像草原上的,他们总是拿着书卷摇头晃脑;这里的人也不像草原上的,他们遇到时总是互相笑眯眯的,背地里却又不喜欢笑了......
但是在这里,她可以时时地见到顾凤清,只要她想,顾凤清总是陪着她的。
陪她去酒肆喝酒,去早市吃小馄饨,去城楼看烟火,去瓦舍看百家戏......大昭帝都的人都说七皇子对草原来的公主很上心,凤凰也这么觉得。
不同的是,凤凰知道,他不是像那些背后说人坏话的人说的那样,是因为想要权力才来讨好自己的。
他们早在四年前就已经相遇,三年前就已经爱上了对方,现在这些不过是两年前顾凤清就承诺会给她的,他不过是在兑现诺言罢了。
凤凰才不管那些人怎么说,她只是更加黏着顾凤清,一起去喝更烈的酒,骑更野的马,看胡姬的舞。
其实,凤凰是想家了,她想酒坊老板娘的酒,想夏羌城的葡萄,想父王和阿娘,想她的草原。可是顾凤清在这里呀,有了他,大昭就是她的草原。
但是快活的日子就是在嫁给顾凤清之后结束的。
那个年年生辰都不远万里赶去草原和她见面的少年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比繁忙的七皇子。
十八岁,凤凰变成了七皇妃,被拘在宫中学礼仪规矩,终于也不被允许吃很多的东西,被伺候着穿上了复杂的衣裳。
皇后教导她,她的言行是七皇子的脸面,若是她做错了,七皇子就会被人嘲笑的。
凤凰可以没脸没皮,纵情恣意地当自己的公主,却不能让顾凤清被人笑话,所以规矩礼仪她学起来很用心。
可是太难了,大昭的规矩文字都太难了。这天,因为没能习完女官规定的字,凤凰的晚饭被免了,要抄出那篇女则才算完。
凤凰愁眉苦脸地抄着书,正在饿得肚子咕咕响的时候,有两个包子从天而降,还是羊肉馅的。凤凰抓起来就啃,一个下肚脑子才开始转动,寻思这包子是从哪里来的。
只听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是顾凤清!“公主别害怕,属下是七皇子派来保护公主的暗卫,十一。”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继续说道:“属下会一直在暗处陪着公主,保护公主的。”
原来不是顾凤清啊,可是这声音真是很像啊,可惜他不是顾凤清,凤凰在心中遗憾。
其实顾凤清对自己还是很好的,自己在宫中学规矩,无论多晚,顾凤清都会来接自己回府。但是他真的太忙太忙了,每日里都只有接凤凰回府的时候才能说上那么一两句。
凤凰觉得顾凤清似乎变了,却不知道是哪里变了。自从来到了大昭,顾凤清就有一点点不一样,具体是什么,又说不出来。
也许是因为他现在不只是草原上凤凰公主的情郎,还是大昭的皇子,皇帝的臂膀,所以才会有点不一样吧,凤凰这样安慰自己。
日子就这样无聊地过着,凤凰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还好有个十一。
十一虽然话不多,但是他似乎是到过草原的,和那些婢女说不通的草原上的事,十一都知道。更何况他的声音很像顾凤清,和十一说话,就像是顾凤清陪着自己一样。
很快,顾凤清就一直陪着凤凰了。
正是十五月圆之夜,宫中夜宴气氛极好,曲终人散之际已是夜半。本来皇帝要他们留在宫中过夜的,顾凤清却坚持要回府,凤凰醉得迷迷糊糊,被顾凤清半托半抱送上了马车。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顾凤清身上有淡淡香气传来,凤凰不喜欢这样的香气。草原上的顾凤清身上只有青草香气,清新好闻的紧,不是这种用木头熏出来的味道。
但是顾凤清的脸真好看,她自四年前救起他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张极好看的脸,可以让很多女子神魂颠倒,包括自己。
顾凤清看着醉了的凤凰,在身边团成猫儿的模样,圆溜溜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突然心中就有些羡慕这个夏羌的小公主。
他的母亲从小就教他,在吃人的深宫里怎样用尽心思地活下来;他的父亲也在教他,要想做一个君王,要怎样地冷心冷血,视世间人事如棋局;他的师父则教他如何提防别人,谋划人心,筹谋大业......
只有这个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爱管闲事的小公主,用自己告诉他,人还能有另一种活法,另一条路可以走。
有箭矢破空而来,尖利的呼啸声中,顾凤清安心等着疼痛如约而至,却只听到一声痛呼,一个柔软的身体扑了自己满怀,是凤凰!
箭矢的位置是精心挑选过的,原本的计划是射中顾凤清的肩膀,见了血,这场把戏就算完成了。可偏偏凤凰扑上来帮他挡住了,那箭矢不偏不倚地插入她的后心,是极其凶险的位置。
怀中人的血浸透了顾凤清的前襟,染了他满手,耳边是谁的的呼喝,是谁的刀剑相拼,是谁的手在拍打着他?
顾凤清只觉得心中大恸,却不知缘何而起,他只能紧紧地抱着怀中那个渐渐沉重的身体,让本能带领着自己向太医院跑去。
兵荒马乱中,太子之位易主,到了九皇子顾凤清的手中。新任太子却甚少露面,只是在府中陪着远道而来的草原公主,如今的太子妃。
昏昏沉沉四天,凤凰终于醒来,模糊的视野中,有一双关切的眸子正紧紧地盯着她,那是顾凤清。
凤凰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的喉咙灼痛,发不出一丝的声音。她伸手去摸自己的喉咙,却又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顾凤清轻柔地扶起她,端来一盏蜜水,一勺一勺地喂给凤凰,眼波温柔,嘴角带笑。“你昏睡了四天,一直在发烧,这会儿嗓子定然发痛,过几天会好的。”
凤凰一口接一口乖乖喝着水,突然觉得,自己这伤受得真值,一受伤,顾凤清大概就能一直陪着自己了,真好。
盛夏来临的时候,凤凰的伤终于养好了,她的生辰也快到了。
顾凤清一边执笔给凤凰画像,一边问她,“今年生辰,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呢?”
“我要什么你就能给我什么吗?”顾凤清现在每天都陪着她,她很满足,生辰礼物什么的有什么所谓,最好的礼物就在这里给她画画呢。
“这是自然,你便是要天上星辰,我也想办法给你摘到!”不愧是大昭太子,志得意满之际什么海口都能夸下。
“好啊,那我要当年生辰时你给我的贺礼!”那是天神下赐的一场贺礼,贺我们的缘分,可遇不可求,怎能再有?
顾凤清心中疑惑,那年生辰的贺礼是什么?他只做胸有成竹的样子,面上并不露出半分疑惑。
转眼间,凤凰生辰已至。夜幕降临,顾凤清带凤凰出了城,去京郊的伽蓝寺。
伽蓝寺里有一颗古树,高四丈有余,是整个京都最高的地方了。顾凤清蒙了凤凰的眼带着她飞身上树,凤凰心中暗自嘲笑顾凤清,这个傻子真觉得自己能呼风唤雨,召唤流星呢。
可缚眼的丝带解开之后,流星真的出现了。
无数只萤火虫在他们周围起舞,点点荧光像是流星一般划过夜幕,璀璨华丽。熠熠光辉中,凤凰又一次见到了那双温柔又灼热的眸子,比过四周萤光,比过漫天星辰。
真好,她的顾凤清,凤凰公主的情郎,回来了。
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一双担忧又欢喜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暗卫不能见人,不能让人知道存在,凤凰笑颜于他是这世上唯一的真实,只有代替顾凤清去见凤凰时,十一才觉得自己确实是存在的。
只有在见凤凰时,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享受阳光、清风、云霞、雨露,像一个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那样。
他爱上了凤凰,却只能以别人的身份,他曾担心顾凤清会对凤凰不好,所幸,此时光景让他放下心来。
可惜,他的放心太早了些。
一年又一年,这年凤凰双十芳华,她的生活比草原上最甜的马奶子葡萄还要甜;顾凤清稳坐太子位,野心勃勃,要将天下揽在手中。
夏羌国主依然年迈,又在一次部族冲突中受了重伤,命不久矣。顾凤清求来皇帝旨意,要带凤凰回草原,看望岳丈,慰藉她的思乡之苦,也算是回门。
凤凰知道之后,又是担忧,又是欢喜,她指挥着女官宫婢打包收拾,恨不能将整个寝殿里的东西都搬回草原去才好。
顾凤清笑话她,拿了那许多东西恐怕整个夏羌的人都能分得了,却也帮着她收拾采买了许许多多的小东西。
很快,他们便踏上了去往草原的路,而大昭太子手下的铁骑也踏上了去草原的路。
漫长的一个月,纵然凤凰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赶路,夏羌国主终于没能等到他的小公主,他的凤凰儿,就在一个夜晚悄然离世了。
凤凰赶到夏羌城的时候,满城素缟。草原上的雄鹰坠落了,英明的国主薨逝了,有人惋惜,有人欢喜,有人伤心,有人得意,还有人在窥探......
其实这些年,草原上的部落唯夏羌马首是瞻,凤凰的哥哥个个骁勇善战,已经灭了好些小部落,也惹得一些大部落眼红又不满。
夏羌实力不弱,隐隐有直逼大昭之势,且有凤凰在,与夏羌为敌就是与大昭为敌,谁敢呢?
夏羌老国主逝去了,新国主迎接了远嫁而归的妹妹,迎接了远道而来的大昭太子,也迎来了即将到来的死亡。
“三哥成了夏羌国主了,你们大昭是不是还会和我们修好啊?”丧仪过后,凤凰这样问顾凤清。
“那是自然,有你在,夏羌和大昭怎么会发兵互犯呢?”顾凤清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眉目如画。
凤凰满足地想,他有那样一双眼睛,断断不会哄骗自己,所以凤凰安心地将顾凤清的话告诉了哥哥。
顾凤清果然诚心,还要与凤凰的哥哥定下百年修好的盟约,送许多的布帛茶叶贺夏羌新主。
那日,天气晴好,有大雁飞过夏羌城,顾凤清告诉凤凰,这叫鸿雁来宾,是个好兆头。自然是好兆头,贺他这个远来之宾终将成为草原上的主,终将成为天下的主人。
凤凰近日有些不适,顾凤清走后便去找随行的御医看病,才知道自己已经身怀有孕。
凤凰不顾女官的阻拦,兴冲冲地向大殿奔去,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顾凤清,告诉哥哥。
可是凤凰尚未迈出房门,便被阻住了,太子亲兵将她的房间围了一层又一层,他们不说话却也不退让,将凤凰死死困在房内。
二十岁,凤凰和顾凤清终于走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大殿之上,大昭使臣奉上国书礼单,徐徐展开的卷轴里藏了一把淬毒的匕首,正在渴望着热血的滋味。
图穷匕见,鲜血四溅,大殿内是一场疯狂的杀戮。乔装成使臣的暗卫个个武功高强,招招都是致命的手法。大殿上聚集了夏羌几乎所有重要的人物,他们成了刀下亡魂,夏羌自然也就是大昭的囊中之物了。
凤凰正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十一护卫着她,两人都未曾受什么伤。顾凤清松了口气,却见凤凰血红的眼,手执匕首向自己刺来。
那是凤凰曾经赠给他的匕首,柄上一颗红宝石鲜艳夺目,就像是鲜血一样红。肩膀上疼痛袭来,顾凤清尚未反应,凤凰已经被暗卫击倒,死死摁在了地上。
“顾凤清,我要杀了你!你这个骗子,我要杀了你......”凤凰剧烈地挣扎着,口中不住怒骂,骂着骂着,就变成了痛哭。
这修罗战场已经安静下来,只有沉默不语的暗卫在打扫战场,一具具尸体自凤凰的眼前抬过去,凤凰突然就收了声,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顾凤清倚在几边,御医在给他包扎,凤凰被捆得结结实实坐在一旁。伤并不深,凤凰惊惧之下的那一刺失了准头,并未伤到他的要害。
有鲜血自台阶上蔓延流淌,凤凰望着蜿蜒而来的鲜血浸透自己的裙角,将那绯色的裙裾染成了鲜艳的模样,她抬起头,冷冷地看向顾凤清。
“顾凤清,夏城里还有无数百姓,城外还有数千军队,你预备怎么办?”
“凤凰,你是大昭的太子妃,是我的妻子,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只问你,你要怎样?”
要怎样,自然是屠城灭族,让草原失了这个共主,可是怎样和凤凰说呢?
顾凤清不答话,凤凰却知道,他预备如何。往日和十一的闲聊,帝京中贵妇之间的私语,父王曾经教过她的天下形势,都在告诉她,顾凤清的野心和计划是怎样的可怕。
凤凰被关了起来,身边没有一个婢子是熟悉的,方寸之地,凤凰在里面徘徊又徘徊,心急如焚。
两日后,暮色四合,顾凤清终于来了,凤凰身怀有孕的消息让他顾不得外面繁杂的事务,一心沉浸在即将为人父的欢欣中。
甫一进门,他所配的兵刃就被凤凰夺走了,凤凰一腔孤勇,不顾生死步步紧逼,顾凤清却顾念着凤凰的身子,只能步步退却。
一进一退之间,大殿就在眼前,凤凰掷开长剑,抢步上前敲响了金钟,那是报丧之音。
寂寥夜空中有一朵大红烟花绽开,很快,火矢仿佛无数道流星一般激射而来,将除了大殿以外的地方变成火海。
夏羌城外有铁甲骑兵飞马袭来,一层又一层,好像暴雨来临前低低压在天边的黑云。
顾凤清被亲兵拦住,数人合力将他拽进了大殿,“凤凰,快进来,快进来。”顾凤清的声音被大殿掩门的声音盖住,再也听不见了。
凤凰突然明白,金钟之声给了夏羌城内细作讯号,而细作会给草原外等候多时的军队信号。要他们攻入夏羌城,屠城灭族,好让草原上的部落群龙无首,各自为政,好让大昭各个击破,一统草原。
漫天的火矢中,凤凰仿佛看见了那日的流星,所有的美景都是假的,曾经的心动都不过是一场周密的算计,那双眼睛终究还是骗了她。
腿上疼痛袭来,箭矢深深地扎入小腿,凤凰挥剑斩断箭矢,坐在金钟旁等待着下一支火矢袭来。
“公主,为了你腹中孩儿,你还是进大殿躲躲吧。”是十一,两日前保着自己进入大殿的十一,他没有被顾凤清杀死。
第二波箭矢飞来,十一奋力挥开箭矢护住凤凰。“公主,还有些人被关在宫中的地牢里,你若死了,她们可全完了。”
凤凰终于站起来,她是夏羌的公主,她曾经享受了身为公主的一切,如今却龟缩于此等待死亡的降临,如此怯懦,真是不该。
第三波箭矢飞来,十一终于力竭,他将站立的凤凰扑倒在地,死死护住,用自己的后背做了盾牌,变成了一只鲜血淋漓的刺猬。
夏羌城中已是人间炼狱,这时节本是凤凰公主回草原的好日子,是大昭和夏羌签订修好国书的好日子。
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谁知道,他们会迎来这样的惨烈,谁知道本来和善的大昭人会这样对付他们。
混乱中,凤凰公主自宫中飞马而出,一路斩杀大昭兵士,红色面纱飞扬,像是九天神女。城中的人有了主心骨一般,奋起反抗,可是终究还是只有少数人逃了出来。
可是顾凤清不肯放过他们,凤凰带着这些人一路往西去,追兵也在后面一路往西去,时远时近,倒像是猫戏老鼠一般。
二十一岁,凤凰生下了顾凤清的一对龙凤胎,守住了夏羌最后一点力量,做了夏羌的守护神。
父兄亡故,夏羌城破,孕期奔波,骨肉分离,接连的变故耗尽了凤凰的体力心力,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可是她还不能这样轻松地死去,顾凤清也许能守着那个承诺,也许不能,她要活着,看他是不是守诺。
十五年间,顾凤清在草原上东征西伐,却始终不讨伐早已不成气候的夏羌,任由夏羌剩下的那些人回到破败的夏羌城定居,再建一个国。
这要多亏凤凰每年一封的所谓家书,时时勾起顾凤清的愧悔,让他不愿对夏羌用兵。
可是,终于家书断绝,凤凰离世,顾凤清再不必束手束脚了。大军压城之时,夏羌国主送出使臣,携一封信,一把匕首来见如今的大昭皇帝顾凤清。
第三日,顾凤清便班师回朝,下了一道旨意,大昭和夏羌永世修好,不得再起干戈!文武百官议论纷纷,却又没人敢质询这位铁腕明君。
这是因为一封信:顾凤清,你李代桃僵骗了我一回,那我也这样骗你一回。
收到信的那日,大昭皇帝悄悄潜入夏羌城,见到了夏羌国主,那是和他别无二致的脸,那是他们的孩子。
凤凰料定他不会放过夏羌,他是心怀天下的人,怎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野心。
十五年前,两军对峙之时,凤凰将侄儿和自己的女儿一起交给了顾凤清,却将儿子留在身边,让他当了夏羌的国主。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夏羌的血脉,才能保住夏羌不被大昭灭族。
十五年来的每封家书,都是凤凰支撑病体写下的,她学着顾凤清玩弄人心,猜度人意写出了十五封家书,将战火延后了十五年。
那个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爱管闲事的小公主,终于被他逼成了和自己一样的模样。
世间人终于只剩一种,当真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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