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我”在Monte Carlo随着社交雇主凡琥珀夫人(Mrs van Hopper)旅行时遇见了德温特先生(Mr de Winter),二人一见钟情,后来为了避免来自凡琥珀夫人的嫉妒心的打扰,二人选择偷偷在早晨空闲时间约会。这里翻译的是小说中德温特先生载着“我”兜风时的片段,也是音乐剧《Rebecca》里经典唱段Zeit in einer Flasche的场景出处。
我对Monte Carlo的回忆已经很淡了,那些早晨的兜风,那些我们去过的地方,甚至我们的对话;但我从来没有忘记那时我那颤抖的手指,如何紧紧地抓住我的帽子,从没忘记那时我如何冲刺飞奔在酒店的长廊和楼梯,急迫地等待缓慢如钟的电梯徐徐升起,然后等到终于出到了外面,在门童还没反应过来时急切地猛推旋转门。
而他一定在那儿,坐在驾驶位上,边看着一份报纸边等待着我,当他看见我时,他的脸上一定会绽放出笑容,然后把报纸扔到后座,帮我打开车门,说道:“那么,这位‘知己’,今早还好吗?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如果他开车绕圈打转我也不觉得烦,因为那时当我爬进他旁边的副驾驶位时就已经心潮澎湃,而当我对这挡风玻璃前倾、抱着我的双膝时,我更加不能自已。我对他就像个小小只的小学生怀着对六年级学长的热情,但他比学长更加善良宽厚,却也更难以接近。
“今早寒风来袭,你最好还是穿上你的外套吧。”这我记得,因为我那时年轻到连穿上他的衣物都感觉幸福满满,还是像个小学生一样——拿着他的心中偶像的套衫,哪怕系到喉咙咳嗽也觉得骄傲——我对于借他的外套也是,哪怕那时就是拿它围着脖子几分钟我都倍感骄傲自豪,然后我那一个早上都会洋溢幸福。
与我读到的书中所描绘的闲散安逸和平静祥和不同,那挑战与追逐,那互相试探,那惊鸿一瞥,那神秘魅惑的微笑,这些挑逗手段对我来说一片空白,所以我只是静静地坐着,膝盖上放着他的地图,任风吹散我干枯打结的头发,既在他的沉默安静中感到幸福,也热切期待着他的话语。他说话或者不说其实并不能影响我那时的好心情。我唯一的敌人只有表盘上的时钟,那无情的铁针将指向一点钟。我们向东行驶,亦或向西行驶,穿梭过众多的村落,那些像倚附在地中海的海滩岸边上的笠贝般的村落,但这些村落我现在一个也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的是那个时候皮椅的质感,我膝上地图的触感,那起毛的边缘,那磨损的折痕,然后有那么一天,对着时钟,我在心里想:“现在这个时刻,也就是十一点二十分,将永远不会被忘记。”然后我就闭上眼睛,想办法拉长时间,让这刹那间的经历凝成永恒。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公路的弯道上,有一位围着黑色头巾的村里的小姑娘对着我们挥手;我现在可以看清她了,她布满灰尘的裙子,她热情洋溢的、友善的笑容,然后在一秒内我们就已穿过那弯道,从此再也不见这个人了。她早已属于过去的时光,仅仅只是作为一段回忆的存在。
我多想回到过去,去重新拾起那些已经逝去的时光,但如果可以,当那些时光重新浮现在眼前的时候,一切不再是一样的,甚至那空中高挂的太阳也会变得不一样,它会投射出另一种影子,然后那个村庄的小女孩可能就会以另一种方式蹒跚地经过我们,这次可能不再是挥手,甚至可能不再能看见我们。这种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包含着一种忧郁感伤,接着当我再次看表的时候,我发现五分钟又已经过去了。很快就要到了我们这次兜风的结束时间了,我们必须回到酒店去。
“如果这世上有这么一种发明”,我突然心血来潮地说道,“它可以把一段记忆用瓶子存储起来,就像存放香味那样,然后这记忆便不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失,也不会变质变味,永远保持新鲜。那么当有人想要找回这段回忆的时候,就可以轻轻拧开瓶盖,然后所有的记忆便可以像真实的时光一样鲜活如初地展现在眼前。”我抬头看着他,想看看他会怎么说。只见他并没有转头看向我,而是继续看着前方的路。“在你年轻的生命中有什么很特别的过往是你想要重新开启的吗?”,他说。我从他的语气中没有听出他到底是在揶揄我还是别的。“我不知道,”我开始变得冒冒失失,甚至有些傻兮兮地,不假思索地措辞,“我想将现在这段时间永远保存,然后永不忘却。”
“这话是在恭维今天呢,还是在恭维我的车技呢?”他说,随后他便大笑起来,就像一个爱捉弄人的大哥哥一样,我就沉默了,被我们之间这突然的鸿沟弄得不知所措,而他这宽厚善良的性格恰恰使鸿沟加深了。
我那时就知道我永远不能告诉凡琥珀夫人这些早晨的远征旅途,因为她的浅笑会和他的大笑一般伤透我的心。她不会生气,也不会吃惊;她会挑起她的一双眉毛,那若有若无的微微抬高的眉毛正如她听到我的故事后半信半疑的内心,然后随着一阵宽容的耸肩,她会说:“我亲爱的孩子,他愿意带你兜风实在是太甜太美好了;只不过——你确定你没有让他无聊死?”然后她就会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出去买紫杉醇。保持一幅年轻的皮囊是多么容易被人瞧不起、任人差遣使唤,我想,然后开始啃起指甲。
“我希望”,我恶狠狠地说,满脑子依旧是他的那个大笑,然后失智地把判断力丢进风中,“我希望我是个大概三十六岁,满身被黑丝绸缎和珍珠包裹着的女人。”
“如果你真是这样的话你根本不会和我一起在这车上,”他说;“然后你别啃指甲了,它们已经够丑了。”
“我敢说你可能会觉得我莽撞甚至无礼,”我继续说道,“但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邀请我出酒店来和你兜风,日复一日。你很好心,这很明显,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直挺挺地坐着,端坐在我的位置上,鼓起我那可怜的全部的年轻气势来。
“我邀请你,”他严肃地说,“因为你不是那穿黑绸缎,串珍珠钏的女人,而且你也并非三十六岁。”他的脸淡然没有表情,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心里偷偷地大笑。
“那很好,”我说;“你既然知道我所有的全部。虽然也不多,我承认,因为我活到现在也没有经历多久,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除了见证他人的死亡,但你——我现在对你的了解并不比我们第一天见面知道的更多。”
“那你想知道什么呢?”他问。
“怎么说呢,就说说你曾住过的曼德雷(Manderley)和、和你说你曾痛失的亡妻。”就那样,我终于把它说出口了,那几天来一直在我舌尖徘徊不敢说出口的词。你的亡妻。它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被说出来了,毫无违和,仿佛轻微地提到她就宛如提及世间其他的事情一样平凡无奇。你的亡妻。这个词一经我的嘴唇说出口便悬停在空中,在我面前跳舞,而因为他对此的默不作声和悄然沉默,这词便自行壮大成一种令人发指而骇人听闻的东西,一个禁词,一个不该被口舌提及的超自然的禁词。
.......
对比起来,我反而更容易接受她(凡琥珀夫人)边用发卡把头发挽起,边用她那怒气冲冲的激烈语调对我忘了她的紫杉醇时的冷嘲热讽。所有的这些嘈杂的事情都在套房内等待着我,但与此同时,他(德温特先生),他可能一把我载回酒店后,就会自行离开,去海边吧可能,去感受海边的微风吹拂脸庞,也去追逐那盛夏的骄阳;并且他很有可能在这些场景中重新让思绪陷入那些我从来不曾知道的过往的回忆中,那些我不能与他分享的时光,他可能就独自一人徘徊在那些早已流逝的时光。
那时,横跨在我们之间的鸿沟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还要宽阔,而他远远地站着,面对着我,站在那远处的海岸上。我感到非常的幼小孤单而爱莫能助,而现在,尽管我有我自己的自尊骄傲,我还是找到了他的手帕擤了擤我的鼻涕,把我了无生趣的一面丢进风中。这再也无所谓了。
“真是见鬼了,”他突然说到,好似生气,好似被烦到了,然后把我拉向他身边,用他的手臂围着我的肩膀,依旧看着前方的路,右手扶在方向盘上。他开得,我记得,比之前都快很多。“我想你甚至年轻到都能算作我的女儿了,但我真不知道该对你怎么办。”他说。前方的道路逐渐变窄,直到到了一个拐角处,他不得不急转方向盘去躲避一只狗狗。我原以为他会因此把我放开,但他继续把我扶在旁边,当拐弯已经过了,路逐渐变直的时候,他依然没有放手。“你可以忘了早上我对你说的所有的那些东西,”他说;“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一切也都安好。让我们以后再也不去想这个事情吧。我的家人都总叫我马克西姆(Maxim),我希望你也这样叫我。你正式地称呼我已经称呼得够久了。”他摸索着我我的帽沿然后顺势拿走,把它从他的肩上甩到后座上去,然后弯下身子轻吻了我的额头。“答应我,永远不要穿黑绸缎,好吗?”他说。我随后便对他微笑,他也大笑着回应我的笑,然后那天早晨又是一个活波开朗的早晨,一个光芒四射的早晨。
附:歌曲及翻译《Zeit in einer Flasche》 (from musical Rebecca)
Nein, ich weine nicht.
Statt mich selber zu bedauern,
möchte ich dankbar sein, für das was war.
Mir bleibt ja die Erinnerung.
Etwa an den Tag,
Über der Küste,
Du sahst wie gebannt hinab aufs Meer.
Weil mir kalt und schwindlig war,
Wollte ich zurück zum Wagen gehn.
Da hielt deine Hand mich fest,
Du hast mich angesehn,
Und sanft mein Haar berührt.
Ich wünsch mir ich würde wissen,
Wie Erinnerung lebendig bleibt.
Wie man den Augenblick,
In dem das Schweigen sang,
Vor dem Vergehn bewahrt.
Ich wollte ich wüsst,
Wie man Zeit in eine Flasche füllt.
Dann müsst ich sie nur öffnen und schon,
Wäre alles wieder so wie es war.
Ich sah ins Blau mit dem Fahrtwind in den Haaren,
Und hab mir ausgemalt, wie schön es wär,
Könnt ich dir geben was dir fehlt.
Und du hast wohl geahnt, woran ich denke.
Du hast gesagt ?Ich mag dich wie du bist?.
Barfuß gingen wir am Strand,
Sonnenstrahlen tanzten auf dem Meer,
Und du hast mich angesehn,
Als ob du Hilfe brauchst,
Dann hast du mich geküsst.
Ich wünsch mir ich würde wissen,
Wie man festhält was nicht greifbar ist.
Den Zauber eines Blicks,
Die Wahrheit eines Traums.
Das Wunder des Verstehns.
Denn würd ich wissen,
Wie man Glück in eine Flasche füllt,
Müsst ich sie nur öffnen und schon,
Wäre jeder Moment wieder wahr.
Mir war ja von Anfang klar, dass es nicht dauern kann,
Und doch gibt es nichts zu bereuen.
Jedes Bild, jedes Wort lebt in mir fort.
Ich wünsch mir ich würde wissen,
Wie Erinnerung lebendig bleibt.
Wie man den Augenblick,
In dem die Sehnsucht starb,
Vor dem Vergehn bewahrt.
Und dass ich dich verlier,
Fiele mir nicht ganz so schwer,
Bliebe mir die Zeit in einer Flasche,
Die Zeit die ich hatte mit dir.
不,我不再哭泣,
不再对自己自怨自艾,
但我多愿对过往心怀感恩,
对这份回忆悉心珍藏。
依稀记得那天,
我们在海岸边,
你若有所思地深深凝望着大海,
而我那时却觉得寒冷而头晕目眩,
满脑子只想着回到车里,
这时你与我掌心贴掌心,手指紧紧相连,
用深沉柔和的目光把我包裹,
轻抚我短碎的头发。
我多么希望我能知晓,
如何让记忆长存如鲜,
如何让这一刻的眼神,
在那静默不语中悄然流淌着天使般乐曲的时刻,
让刹那凝成永恒。
我多么希望我能知晓,
如何将回忆如同香水般保存进玲珑瓶中,
那样,只需轻轻打开瓶盖,
鲜活的回忆便如一往,重新涌上心头。
我凝望着蔚蓝的天空,春风吹进了我的发梢,
那时我多么肯定地确信,
如果我是个用珍珠和黑丝绸包裹的女人,那该多配得上你,
而那时你洞悉了我的想法,
你说,“我就爱你本身的样子”。
我们赤脚感受着海边沙粒的温暖,
阳光在海面上跳跃舞动,
然后你再次凝望着我,
眼间闪烁的亮光似乎是在求救,
随后亲吻了我。
我多么希望我能知晓,
如何能让时光随时触手可及,
那充满魔法的眼神,
那如梦似幻的真实,
那心意相通的奇迹。
我多么希望我能知晓,
如何将幸福如同香水般保存进玲珑瓶中,
那样只需轻轻打开瓶盖,
过往的光景便逆流成现在的时光。
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明白,这些只是白驹过隙,
但我从不后悔,
因为每个画面,每句话语,都已永存于心。
我多么希望我能知晓,
如何能让记忆长存如鲜,
如何让这一刻的眼神,
在那静默不语中悄然流淌着天使般乐曲的时刻,
让刹那凝成永恒。
纵使你骤然离去,
我也不至悲痛欲绝,
陪伴我的还有瓶内的往昔时光,
那些我所拥有与你共享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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