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序
我是李亦欢,如今已然七十三岁。
很快我也将离开这个人世,可是史官非得让我给他们留下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好让我名留史册。
无奈之下,我只好给他们讲了讲我从前的故事,大概说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可我唯一记得的,是我有一个秘密并没有说出来,一个藏了五十五年的秘密,一个会随着我离世而永远消失的秘密。
我是邵国的公主李亦欢,我也是这奚国的太后李亦欢。
可我其实又不是真正的李亦欢,这个秘密极少数人知道,也可以说,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经死了。
那些爱我的,恨我的,以及那个我爱的,他们都死了,死在了那个灯火通明,却血流成河,哭喊不断的灭国之夜。
“祖母,你在这里干什么?”
“过来!”
这是我的祖孙,叫墨言,他才只有八岁,很可爱,我很喜欢他。
在这个深宫里,从来都没有人可以陪我说说真心话,或许从前是有的,可我并没有与他们多说过关于我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喜欢给墨言讲我小时候的事,墨言的眼睛很像我从前的一个故人,明亮却又深邃。
今日他照常例来给我请安,但其实我们早就约定好了,他来我这里偷偷懒,我给他讲一些我的故事。
“你今日来的有些晚了。”我从椅子上起来,看着不远处的他。
“昨日功课做的不好,被老头给罚了。”墨言一脸委屈,又有些怨愤。
我笑了笑,从前我也总这样给教我的先生叫老头的。
“祖母,今日还讲故事吗?”墨言的眼神流露着期待,稍稍微往前走了两步。
“讲,不过祖母今日给你讲一个女子的故事。”
“女子?”
“她叫沈长乐。”沈长乐,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为何叫个这名字?”墨言拉了拉我,让我跟他一同坐在软榻上。
我笑了笑,与他一同坐了上去。这软榻底下铺着满满的棉絮,软软的,坐着十分舒服,我心想这孩子也是个会享受的主,不由得笑出了声。
“祖母笑什么?”墨言看了看,眼睛甚是好看。
“没什么,墨言可是觉得沈长乐这名字不好?”
“并无,只是在想其寓意。”墨言低下了头,似乎真的开始思考了起来。
“寓意,大概是岁岁长相乐吧。”
“那这个女子真的岁岁长欢乐了吗?”
“并无,且相反。她这一生,大概只有那十年的欢乐,其余的,只剩下了悲苦。”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如既往的好。
(一)跟我走
玄真六年十月十二日,那天白日天气甚好,晴天万里,偶有几朵云飘过,却不作停留。离京都不远处,有一村庄,那里秋季总是桂花盛开,铺满山野,香气四溢,因此得名桂花村。
就在那日,夜晚突然狂风骤起,闪电交加,村庄里寂静的很,只有一处,传来一妇人的哭喊声,撕心裂肺。不多时,妇人声音减弱,随后传来了婴儿的啼叫声,洪亮有力。
那是个女婴,是这个家中的第三个孩子。可这个女婴的到来并没有让这个家中充满了欢歌笑语,反而加重了他们的负担。
随着日子的增长,这女婴长到了八岁,出落的很美,浓眉,大眼,却有些干瘦。
就在这一年,也就是玄真一十四年,不知为何,那年久旱无雨,百姓并无收成,官府不肯体恤,民不聊生。
为了活命,百姓再也顾不得善良,孝悌,以及一切有道德的品质,他们抛妻弃子,抢夺野草,更甚者,食人肉,喝人血。
那个八岁女童毫无意外的被家人丢弃,任由其自生自灭。
那女童为了活下去,离开了桂花村,直上京都,一路走,一路觅食。
可饥荒时代,吃的何其珍贵,怎可能轻易找到。女童无法,只好沿路寻水,用水充饥,就这样,她足足走了半个月,才抵达京都。
京都城门楼堵满了难民,他们想进城寻口吃的,可官兵们拿着武器抵着难民们,女童因为身材矮小,才堪堪钻过人群,躲过官兵,进入京都。
“祖母,那那女童后来呢?”墨言着急的摇了摇我的手,我笑着安抚了他,继续道我的故事。
“后来……”
后来那女童走在京都的街道上,看着周围不同于自己以往看到过的风景,心里好奇却也害怕。
在这里的人们,似乎没有自己见过的那些人瘦弱,他们看起来很强壮,面色很好,并没有一点挨饿的表现。
女童走着,看着,看着,又走着。她停了下来,看见路旁的包子铺,她盯着包子,咽了咽口水,那老板见她一脸脏兮兮的,又瘦弱的很,便心慈给了她一个包子。
女童很少能吃到肉,尤其她又是饿了整整半月,她迅速接过老板手里的包子,正准备下口,却一眨眼,包子不见了。
是被人抢了。女童一抬眼,几个穿着与她相似的孩童围绕着她,比她高出不知多少。
女童踮起脚,想要够她面前孩童手里的包子,可那孩童举得高高的,女童够不到。
“哼,你这脏兮兮的小孩,不配吃包子!”那孩童哂笑了一声。
“给我!”女童急切的想要够到面前的包子,却怎么也够不到。
“这是我的地盘,你在我的地盘得了赏,自然要上交。”那孩童理直气壮,看了看包子。
“给我,我饿!”女童有些站不稳了,她有些饿的急了。
那孩童笑了一声,直接把包子吃了下去。
女童愣住了,突然像发了疯似的扇了那孩童一下。
这孩童是这群小乞丐的头,挨了打,面子上挂不住,也顾不得打他的人是男是女,直接上了手,周围几个孩童见了,也纷纷加入了进去。
他们用手,用脚,甚至用手里的木棍发狠的打着女童,女童无力抵抗,只能承受。她捂着头,身上的疼痛一下又一下的袭来,有一瞬间,她的意识要模糊了,她觉得自己也许要死了。
正当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时,周围好像安静了下来,身上也没有再迎来拳打脚踢。
女童微微张开眼,发现打她的人都消失了,而自己面前却又站着一个与她一般大的孩童。只不过,他面部白皙,穿着华丽,他的眼睛明亮而深邃。
女童不懂,明明看起来与她一般大,却又不像与她一般大。
只见他伸出手,弯下腰,背对着光,正对着女童,“跟我走。”
女童失了神,像被勾了魂,伸出了手,与他一同离去。
“然后呢,祖母。那女童与那孩童去了何处?”墨言很是好奇,一双眼睛睁得通圆。
我正准备往下讲去,却一抬头,发现此时已快正午,只好作罢。
“墨言,快正午了,你在我这呆的时间久了,你母后可是会怀疑的。”
“可我想知道之后的故事……”墨言有些失望,他低下了头。
我不忍心,却也不能坏了规矩。
“听话,墨言,祖母的故事可不是一天就能讲完的。要是我今天一下子给你讲完了,你可就不来看我老人家了。”我眨了眨眼,嬉笑了一声。
“才不会呢,祖母的故事多着呢。”墨言站了起来,对我行了礼。
“祖母,我明日再来,你可要继续给我讲下去。”
“好。”
墨言见我答应了他,便开心的离去了。
墨言一走,这永寿宫又只剩我一人,无比落寞。
永寿?呵,我从不期盼自己能永寿,也许我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二十岁,死在了那个亡国的夜晚。
如今的我,不过是为了一个承诺,一个活下去的承诺,才苟且偷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就这么落寞的活着。
我用过午膳以后,都有一个午睡的习惯。因为只要我一午睡,我便能梦到从前,梦里的我还是年轻模样,回到了邵国,也回到了那个少年的身边。
(二)我日后便唤你作长乐吧
墨言今日来的很准时,看他的神情,似乎很高兴,我一时好了奇。
“墨言,今日你似乎心情很好?”
“是呀,今日我功课做得好,被先生夸赞了。”墨言笑眯眯的,甚是可爱。
我欢喜墨言能够在这个年纪想笑便笑,想哭便哭,不似他,情绪从不外露。
“祖母,今日天气甚好,我们出去走走吧,你莫要在这永寿宫里一直呆着了。”
墨言一直都很懂事,他知我无人陪伴,所以总来看我,想方让我能有些乐趣。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今日眼光不算刺眼。
“好。”
我抬起身,下了台阶,墨言拉着我的手,我们祖孙两出了这永康宫。
自我搬进永康宫以后,我便很少走出去。一是不愿再管这后宫诸事,二是外面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去走一走,看一看的。
墨言拉着我,缓缓地走着,我们走在这长长的宫道之中,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祖母,昨日的故事您还未讲完呢。”
我笑了笑,路旁总有宫人经过。他们见了我与墨言,皆停下来,行礼,低头,直到我走过,他们才抬起了头,转身背离我而去。
“墨言。”
“嗯?”
“那日的天也是如此的蓝……”
那女童随着孩童一同离去。原本那女童以为带自己走的孩童许是那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却没想到,竟是威名远扬的沈家。
女童站在门口愣了愣,窘迫的看着自己身上的脏衣服,觉得有些玷污这样干净的门府。
那孩童回过头,见女童一脸窘迫,轻笑了一声。
女童抬了头,见那孩童笑了,只觉得十分干净耀眼。
“怎么不走了?”
“我怕……”女童又低下了头
“怕什么!”那孩童转了身,拉过女童同自己一同进了沈家。
一路上,下人们见了孩童都纷纷喊着“少爷”,眼里尽是恭敬,而看着那女童却满是好奇,但更多的是嫌弃。
那孩童带着女童直奔自己院中,又吩咐人带她下去沐浴梳洗了一番。
待她再见到那孩童之时,他正端坐在桌子旁,看着书。
孩童抬了眼,看那女童如今已然露出了全部面容。眼睛很大,也很灵动,虽然整个人都很瘦弱,却也十分可爱。
“我叫沈落离。你呢?”孩童开了口,声音稚嫩却冰冷。
“我……不记得了。”女童怯怯的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光滑,明亮。
“嗯……那我日后便唤你长乐吧。沈长乐,岁岁长相乐,如何?”沈落离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书,看着面前的女童。
长乐?岁岁长相乐?
“好!”女童很喜欢这个名字,欢喜的重复着“长乐”二字。
沈落离笑了笑,又拿起了书,看了起来,不再理沈长乐。
“那我以后做些什么?”沈长乐见沈落离不再理自己,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你日后便跟在我身旁,我会护你周全。”
沈长乐愣了愣,她曾听阿娘说过,穷人家进了大户人家,都是要做丫鬟的,要洗衣,扫地,伺候主人。
“我不需要做什么吗?”
“你会什么?”沈落离又放下了书,有些好奇的看着沈长乐。
“啊,我会的可多了,浣衣,做饭,耕地,扫地……”
沈长乐掰着手指头算着自己会什么,引来沈落离的哂笑,很是明媚。
“这些你都不需要做,你只留在我身边,做这沈家的小姐,永远不背弃我即可。”
沈落离一下子恢复了清冷的样子,长乐顿了顿,却也明白沈落离是认真的。
不知为何,沈长乐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同自己一般大的孩童,而是一个大人,一个成熟的大人。
“好。”长乐答应了。
这声“好”不仅落在了沈落离的心里,也刻在了沈长乐的心上。自此,他们都把这个承诺记得很深,以至于最后用这个承诺错过了对方。
(三)疼吗?
沈长乐自此便留在了沈落离的身边,沈落离给了长乐一个小姐的身份。长乐不必做苦力,只需在沈落离身边即可。
府里的有些下人看不惯长乐的身份,便明着暗着的给长乐使绊子。
有好几次,长乐有些嘴馋,去厨房想要些吃的,可下人们却给长乐搜的饭食。
还有的时候,下人们见长乐在花园里玩耍,便用水泼了她,美其名曰天太热了,给长乐降降温。
长乐放风筝时,他们故意剪断长乐的风筝线,让她不能放成风筝。
这样的事很多很多,可长乐不敢告诉落离,只好忍了下去。
有一次,长乐又被欺负了,荡秋千时,下人们故意用力推了长乐一把,长乐飞了出去,狠狠的摔在了石子路上,手蹭破了皮,腿上也流着血。
下人们见了,心里也害怕的很,就全部散开,跑走了。
长乐只能一瘸一拐的缓缓的扶着栏杆回到自己的房中。
长乐找了一些水,又找了布,轻轻的按在自己的伤口上,很快原本清澈的水被沾了血的布染红了。
“长乐不痛吗?”墨言一脸担忧。
“当然痛。”我看了看四周,竟不想我们已经走到了御花园之中,我便拉着墨言坐在了亭子里,乘会凉。
“那她为何不哭出来?”
我笑着摇了摇头,“因为沈落离曾告诉她,哭是懦弱的表现。”
长乐并没有哭,但其实她有好多次都忍不住想要跑到沈落离面前大哭一场,告诉他自己所有的委屈,可长乐都忍住了。
因为沈落离过的也很辛苦。
长乐擦了擦身上的血,正准备站起来换件衣服遮住伤口,可不巧沈落离来了。
“怎么回事?”沈落离看见了长乐身上的伤,眼眸深了深,跨过门槛,走了进来,蹲下身,看着长乐的伤。
“不小心摔的。”长乐有些心虚,不敢去看沈落离的眼,她怕她会哭出来。
“说实话。”沈落离的语气有些重了,长乐从没有被沈落离凶过,有些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自己摔的。”长乐还是不肯告诉他真相,她不想让沈落离为了自己而与下人们置气。
“疼吗?”长乐看着沈落离眼中的担忧,心里却开心极了。
“不疼。”
“以后小心点。”沈落离似乎相信了,微微叹了口气,便唤人取了药来,亲手为长乐上了药,之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有说什么。
长乐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她在屋里休养了几日,便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墨言为我倒了口茶,推到我面前。
我轻抿了一口,茶是好茶,只是太苦了。
“沈落离…”
(四)只要我在,你就是!
原来,沈落离那日从长乐房里离开以后,便直接差了人去查了事情的原委,他当天就唤来在场的下人,可下人们没有一个主动站出来承认推了长乐。
沈落离气急了,就严惩了那些下人,不仅如此,还将他们都赶出了府。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且传到了沈家当家也就是沈落离的父亲沈远航的耳中,沈远航传了沈落离,斥他不知分寸,护一个外人,还罚他跪祠堂,反省自己,扬言要把长乐赶出府去。
沈落离对沈远航的其他斥责惩罚都没有反驳,唯独听见沈远航要将长乐赶出府去时,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与沈远航顶起了嘴,更甚者,沈落离要与长乐一同离开。
后来,沈落离的母亲出面,安抚了两人。沈远航答应不会将长乐送走,但沈落离要在祠堂里跪个三天,且不准吃饭。
长乐听后,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好,急冲冲的跑到了祠堂,刚到门口,入眼的便是沈落离的背影,孤独却坚忍。
长乐走了进去,跪在落离身边,默默流下了泪。
“哭什么?”沈落离皱了皱眉,似乎很讨厌长乐哭。
“是我的错。”长乐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沈落离,眼泪有些止不住。
沈落离无奈,只好拿出一方丝帕,给长乐擦拭眼泪。
“这并不是你的错,我说过,要你做这沈家的小姐,是他们不把你放在眼里。”
“可我并不是。”
“只要我在,你就是。”沈落离很坚定,并不做任何迟疑。
“我陪你一同跪着。”长乐也不哭了,挺直身子,准备跪上三天。
“唉,不用,这是我的惩罚,与你无关。”沈落离抬了抬长乐,让她站起来。
可长乐不愿意,她下定决心要陪着沈落离。
“长乐,听话。你若陪我一同跪着,那三天后谁来照顾我?难不成要我来照顾你吗?”
“可是……”
“没有可是,你回去!”沈落离闭起了眼,不再同长乐说下去。
长乐愣了愣,只好站起来,回了房。
这三天里,长乐每天都去给沈落离送吃的,可沈落离除了水,别的一概不进口。
长乐心里着急,却也知道沈落离有自己的原则。
三天终于过去了,沈落离的惩罚结束了。
那日,沈落离是被人抬了回去,长乐为他上药,可血将沈落离的膝盖与裤子黏的很紧。
长乐无法,只好唤来大夫,为他剪了裤子,又强行将肉与布料分开,血迅速流了出来,长乐见了心里怕得紧,但更多的是心痛。
“无妨,我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呢?沈落离头上冒着密汗,却还要强忍着。
大夫上了药,就离开了。
长乐守在沈落离的身边,不敢离开,她怕沈落离有什么需要,却没有人可以帮他。
一夜过后,沈落离醒了过来,长乐见了,赶紧为他倒了杯水,让他喝了下去。
“你也守了一夜,下去歇歇吧。”
“不,我就在这里,陪着你。”长乐很坚定。
“你若是也病倒了,可怎么办?”沈落离抬手,轻拍了长乐的手。
“我很强壮的,我不会生病,求你,让我留下来。”长乐乞求着,声音有些颤抖。
沈落离见了,也只好让长乐留下。
(五)他能文能武,风度翩翩
自那以后,府里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长乐,只觉得她是个狐狸媚子,勾引了自家大少爷,但尽管他们心里有多厌恶长乐,却也没人敢再欺负长乐。
长乐也一直待在沈落离的身边,不肯再离开半步。
长乐每日都会起个大早,为沈落离烹好茶,研好墨,铺好纸,等着沈落离。
沈落离会教长乐写字,长乐最先学会的就是沈落离的名字,她拿给沈落离看,沈落离却如往常一般,没有表扬长乐,却也没有指正长乐。
有时沈落离练武时,长乐也会跟着学一两个招式,可练武是个苦差事,长乐经常坚持不到底,沈落离也没催着她,反而由着长乐去了。
长乐也很喜欢看沈落离抚琴,看他手指在琴弦上跳来跳去,然后一个个美妙的音调弹出,甚是迷人。
两人把彼此当做了最亲的人,就这样,两个人,两颗心,相互温暖了彼此十年。
“祖母,这沈落离倒是个全才。”墨言托了托自己的下巴,看起来有些困了。
“是,他能文能武,风度翩翩。”我看着墨言瞌睡的样子,觉得好笑极了。
“那长乐呢?跟着沈落离可学到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并无,她什么都没学会,就连沈落离,她都没能看透。”
我抬了抬眼,看见御花园的花开的正好,像是一个少女。明媚,动人。
正当我正准备讲下去之时,我看见墨言睡着了。
我笑了笑,也没叫醒他,用手抚了抚他,阳光打在他的眼皮子上,他皱了皱眉,我用手为他挡住了阳光。
这个动作我以前也为一个少年做过,不过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我成了一个糟老婆子,而那个少年,也定格在了自己的二十岁。
我命人抬了软轿来,又着几个太监将墨言轻轻抱上去,让人送他回了东宫,而我,一个人又在这花园里逛了逛,赏了赏花,才回了永寿宫。
回了永寿宫,刚进门一行宫人站在宫门口,其中有一个看起来与我一般老的宫人见我回来了,快步朝我走来,一如当年我刚来奚国之时,她被安在我身边,见我第一眼,便急急走了过来。
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身边也没个可以照顾我的人,于是奚国皇帝就亲自给我寻了一个宫人,她叫阿茶,是个哑巴,可你别看她不会说话,干事却利落的很,对我,不,准确的说,是对皇帝,衷心的很。
阿茶扶着我进了宫,让我坐的软榻上,又为我添了茶。
天气有些热,阿茶给我倒了一杯凉茶,喝下口去,只觉得凉意遍满全身,心里的烦闷也消除不少。
我吩咐阿茶把门打开,给我搬了椅子正对着门。我又坐在了椅子上,看着门外的一方天地。
门外有几个宫人恭恭敬敬的站着,许是天气有些热,竟让他们打起了瞌睡。我暗自笑了他们一声,又觉得这样的行为不合身份,我偷偷看了看周围,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我,才松了口气。
我就这么看着门外的风景,宫人们走来走去,忙来忙去。又是浇花,又是扫地,不一会又不知道在搬着些什么东西。他们怎会如此繁忙?
一下午过去了,天气由热转凉,凉风一阵阵的吹了进来,吹拂着我的头发,扰乱了我的发丝,可我并不在意,相反我很喜欢,仿佛有人在轻抚我的头发,对着我温柔的笑。
“啊啊…”
是阿茶,她拍了拍我,又指了指不远处桌子上的膳食,示意我该用晚膳了。
我摇了摇头,并不想吃。
这宫里的饭菜我吃了五十多年,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了,老了却只想着那些曾经的粗茶淡饭。
阿茶摇了摇头,又晃了晃我的胳膊。
我无奈,只好起身去用晚膳。我象征性的吃了两口,不愿再动筷子了。阿茶见我态度坚硬,也不再逼我,转身找人来收了这些东西。
夜,总是漫长的。
我用过晚膳便不习惯有人伺候了。夜晚,总是我一个人的。
我能好好回忆从前,好好的做真正的自己。欢乐也好,难过也罢,总之都是我自己的,也不怕别人能看见。
(六)乐儿,好好照顾自己
又过了一天,墨言已经连续三天不曾来我这里了,我心想是不是我的故事太过枯燥,惹得墨言不喜欢。
正当我准备再重新将我的故事变得有趣些时,永寿宫里来了人。
原来是皇帝。
是我的儿子,却也不是亲生的,我只是他的养母。
可为什么我会成为太后呢,不是因为我养了他,而是因为先帝的旨意。
先帝临死前不要我陪葬,他甚至将他身后有关于我的所有事也都安排妥当。
记得先帝临死前,曾将我叫了去。他紧握着我的手,死死的不肯放开。
“乐儿,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他便没了力气,手就垂了下去,眼睛也缓缓闭了起来,再无生气。
是的,我就是沈长乐,而先帝,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李亦欢。
可他并没有揭穿我,而是帮着我隐瞒了所有,宠我,护我,爱我,直到死之前,都还想着我。
可我注定是要辜负他的。
因为我的心,早就死在了那个少年倒下的那一刻。
“儿子给母后请安。”
我回了神,面前的皇帝给我微微弯了腰。
“起来吧。”
我抬了抬手,又示意他坐在我身旁。
“今天怎么有空来?”
皇帝很少来我这里,我也乐的清静。
“儿子来看看母后。”
“我挺好的。对了,墨言最近怎么不来了?”
“这两天有些凉了,言儿感了风寒。”
“那好点了吗?”
我抬头看了看天,这两天确实有些凉,不知为何,前两天天气好的不行,如今又突然变了天。
“好多了,明日我便让他来。”
“无妨,等他病好了再来也一样。”
皇帝与我寒暄了会,便离开了。
虽说我养了皇帝这么些年,可我与他并不亲近。我养他,不过是因为先帝的意思,而先帝,其实是在为我铺后路。
你看,我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值得先帝为了我,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算计。
过了两天,墨言终于来了。
“祖母!”
墨言跑了过来,头上还带了些密汗。
“慢点。”
我扶着墨言,生怕他被绊倒了。
“病好些了吗?”,我拿丝帕给他擦了擦汗。
“好了。”墨言笑了笑,大病初愈甚是活泼。
“还是要注意些。”
“祖母,你的故事还有吗?”
“有,祖母一直在等你。”
墨言很开心,给自己搬了椅子,坐在我身旁,头枕在我胳膊上,我轻轻的抚了他两下。
“讲到哪里了?”
我突然忘了,只好问道墨言。
“讲到沈落离和长乐整日都在一起了。”
对,沈落离与长乐整日都待在一起,一起看书,习字,练武,抚琴,作画。
长乐曾经以为,她与沈落离一辈子都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在一起。
她喜欢叫沈落离“落哥哥”,那是属于她的专属,尽管每次沈落离都不太理自己,可沈长乐知道,沈落离对谁都是清冷的,可自己一定是不一样的。
但有那么一天,长乐突然觉得自己也许错了。
她照常去找沈落离,想要与他一同抚琴,可她并没有在沈落离的院里找到他,沈长乐寻了下人,问清了才知道,沈落离去赴了公主李亦欢的约。
“祖母,李亦欢是谁?”
是的,墨言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准确的来说,是公主的名字。
“邵国的公主。”
“邵国?”
墨言出生的迟,他并不知道曾经有个邵国,他更不知道我就来自邵国。
邵国,有我的乐,也有我的悲。
沈长乐那日一直在书房里等着沈落离回来,一直到了夜晚,沈落离才回来,身上沾染了酒气,还带着微微的胭脂香。
长乐皱了皱眉,为沈落离添了茶,递给沈落离,沈落离接过,抿了一口,抬起头,眼中尽是清冷。
“听说你找我?”
“嗯,本想找你抚琴,可你不在。”
“我去赴了公主的约。”
“公主?为何突然约你?”
“与你无关。”
沈落离离开了,徒留四个字,让长乐心里难受至极。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可好像又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自那以后,沈落离常常去赴公主的约,很少再陪着长乐。
长乐也不经常去沈落离的院中,她心里明白,沈落离不在。
过了小半个月,长乐听下人说,沈落离要与公主成亲。
长乐愣了,手里的茶杯跌至地上,碎了,如同长乐的心。
长乐发了疯似的跑到了沈落离的院中,却看到了让自己彻底死心的一幕。
桃花树下,沈落离与李亦欢相依,沈落离笑的十分温柔,那是长乐不曾见过的,他折了一枝桃花,轻轻放在李亦欢手里,李亦欢也一脸娇羞,更往沈落离怀里靠了靠。
长乐不敢再看下去,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冲上去,毁了面前美好的画面。
长乐走了,一路上都失了神,直到有下人不小心撞到了她,她才趴在地上反应了过来,嚎啕大哭,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下人被吓住了,不知如何办好。
长乐哭了一会,才停了下来,让下人离开,自己又回了房,不准任何人打扰。
傍晚时分,沈落离来了。可长乐不如往常一样开心的迎上去。
沈落离皱了皱眉,走了过去。
“今日你哭了?”
“只是摔了一跤。”
“怎的如此莽撞!”
沈长乐见沈落离斥责自己,心里委屈的很,却也忍住了眼泪。
“我不是一向如此吗?”
“教你的规矩,你白学了吗?”
长乐轻笑了一声,像是在轻蔑。
“所以呢?如今你可是嫌弃我了?”
“长乐,注意你的身份!”
沈落离此时眉头紧皱,紧盯着长乐。
长乐知道,沈落离这样,是真的生气了。
“我知道,你不必来提醒我。”
长乐不再看沈落离,微微倒了下去,翻个身,不再去看沈落离。
“你这是个什么态度?”
长乐并没有回答沈落离的这个问题,反而又反问道,
“听说你与公主要成亲了?”
沈落离愣了愣,似乎没想到长乐会突然这么问自己。
“是…”
沈落离还是说出了长乐最不想听见的答案。
长乐闭了眼,眼泪却不听话的流了下来。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不是我?我一直以为我与你是不同的。”
“长乐,我只当你是妹妹。”
沈落离转了身,并没有走。
“可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妹妹。”
这次沈落离是真的走了,且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来看长乐一眼。
(七)你去替她和亲
长乐也只每日呆在自己的房里,看着下人们走来走去,忙来忙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乐虽然不出院门,却也不至于消息不灵通。
听说,邵国公主李亦欢必须去往奚国和亲,沈落离得知后,进宫请命,不同意公主和亲。皇上大怒,罢了沈落离的官,将他软禁在沈家,不准他与公主见面。
长乐心中悲痛,他竟爱她至此。
终于,长乐等来了沈落离,却也等来了绝望。
沈落离着一身白衣,缓缓而至,长乐看着他,像是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天。
他伸出手,对她说“跟我走。”
那时的长乐毫不犹豫跟了他,一晃竟然已经十年了。
“长乐。”
长乐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沈落离叫她了,有些恍惚,却也答应了。
“嗯,我在。”
一声“我在”像是砸在了沈落离的心上,痛却也只能忍着。
“你去替欢欢和亲吧。”
沈落离侧对着长乐,看着窗外。
“什么?”
长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又问了一遍。
“我要你去替亦欢和亲。”
这几个字一下又一下的像刀子一般刺痛着长乐的心。
“为何是我?”
长乐流了泪,样子甚惹人心疼,可沈落离却无动于衷,仍清冷的看着窗外。
“因为无人见过你,也无人知亦欢长什么样。只有你去,她才能留下。”
长乐从床上站起来,拉过沈落离,让沈落离正对着自己,想从沈落离眼中看出一点不舍。
可长乐终究是失望了,她突然没了气力,缓缓垂下双手。
“你就如此爱她?”
“是,我爱她。”
沈落离回答的很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长乐,你就当还我这些年的养育之情了。”
“呵,养育之情?”
“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永不背弃我?”
“自然记得。”
“那就照我的意思来吧。”
长乐看了沈落离,终是妥协了。
“好”
长乐轻声答应了沈落离。
沈落离走了,没有回头,不曾留恋。
“这沈落离竟如此狠心?”墨言眼里划过一丝震惊。
“是,他就是这样一个狠心的人。不,他没有心。”
“那长乐……”
长乐应了沈落离,穿上了嫁衣,上了花轿,走上了和亲的路。
走了大半个月,长乐才来到奚国。
此时长乐的心已死,不再同从前一般,笑容灵动,活泼可爱。
长乐知道,纵然自己再不想活下去,也不能死,她若死了,沈落离便不能同李亦欢在一起。
长乐变了,变得清冷,变得更加魅惑。
这奚国的皇帝名叫墨染,也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自他见了长乐第一眼后,便对长乐一见倾心,再不肯入别的宫殿。
他知道长乐并不喜欢自己,可他却还是义无反顾的沦陷了进去,他宠着长乐,护着长乐。
后宫的妃子们看不惯长乐每天一副清高的模样,陷害,算计长乐,可最终的结果,都是长乐安然无恙,而某个妃子从此消失。
后宫里很快传出长乐是妖妃的传闻,一时间,前朝,后宫,纷纷施加压力,要墨染赐死长乐。
长乐并不在乎这些,她如今也不过是苟且活着,生何惧,死又何惧?
正当长乐准备准备赴死之时,墨染却握住长乐的手,告诉长乐自己会护着她,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长乐只是笑了笑,从前沈落离也说过这样的话,到头来,伤她的人,不还是他?
可墨染并没有说谎,他是真的爱长乐,他为了长乐,下令传长乐是妖妃者,直接赐死。
那段时间,血流成河,人心惶惶。
终于,人们不敢再妄议长乐,却也惧怕长乐。
就是那时,阿茶被派了来,负责长乐的一切事务。
阿茶做的很好,把长乐照顾的无微不至。
长乐就这么日复一日的活着,每日看着墨染对自己的爱意,心里却没有动容。
两年,长乐在这奚国待了两年。
(八)乐儿,好好活着。
玄真二十六年。长乐也已经二十岁了。
十月十二日,正是长乐的生辰。
墨染照着往日,推了所有政务,为长乐请来了戏班子,陪长乐一同过生辰。
长乐看着戏,却在想,不知这唱戏者能不能分清戏里戏外。
正想着,余光却见有一个太监匆匆而来,俯在墨染耳边说了什么,墨染脸色大变,却很快恢复正常,甩了甩手,命那人退下,并不说什么。
可长乐觉得出事了,也许与自己有关,因为墨染总是时不时的看向自己,眼神中布满担忧。
“什么事说吧。”
长乐与墨染从不注重规矩,这也是墨染喜欢长乐的一点,这样让他觉得他与长乐不那么生分。
“邵国…灭了。”
墨染本不打算今日就告诉长乐的,可长乐一直盯着自己,像是非得得到答案不可。
“灭了…”
长乐表现的很平静,只是喃喃自语着。
“亦欢,你莫要太过伤心,你,还有我。”
此时的墨染并不知道长乐的真正身份。他拉过长乐的手,紧紧的握着,想要给长乐一点力量。
“那…邵国的人呢?”
“殉国了。”
“都有谁?”
长乐反握着墨染的手,有些颤抖。
一定不要,一定不要有那个人的名字。
“帝后二人,太后,还有一些大臣。”
“大臣?说具体点。”
墨染虽不知道长乐为何如此问,却也一个一个的说了出来。
李家,杨家,杜家,姜家,姚家,还有沈家…
长乐终于听到了沈家。
沈落离死了,真的死了。
长乐一时间脑子空白,站起来却有些踉跄,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墨染迅速扶住长乐,把她抱了起来,直奔寝宫,请了太医,守在长乐身旁。
长乐做了一场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邵国,那时的邵国还没有灭,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还陪在沈落离身边。
那时沈落离身边还没有出现李亦欢,那时的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突然画面一转,长乐来到了那个灭国之夜。长乐跑了起来,她在找沈落离,她找啊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长乐去了自己的房,发现沈落离坐在自己的床边,轻抚着自己的被褥,眼神中尽是温柔。
“乐儿。”
长乐听见沈落离叫了自己,那是沈落离开心的时候叫自己的。
长乐想抓住沈落离,可落了个空,她抓不住。
长乐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沈落离,快跑!”
长乐喊着,可沈落离听不见。
下一瞬间,长乐见沈落离拿出了一把匕首,长乐冲了上去,想要阻止,可是她却如同空气一般,怎么也抓不住沈落离。
沈落离直接把匕首刺进心脏,鲜血喷出,浸湿了长乐的被褥。
长乐呆在原地,怔怔的看着沈落离,只听见沈落离最后说了一句,
“乐儿,好好活着。”
“沈落离!”
长乐惊醒,才意识到自己是做了梦,头上大汗冒出,可长乐心里却苦痛不堪。
她扫了周围,发现墨染坐在自己不远处,用着惊奇的神情看着自己。
长乐知道,自己的那一声“沈落离”被他听了去。
“我不是李亦欢。”
长乐不愿意活了,只因为沈落离死了。
“什么?”
墨染这次是真的震惊了。
“我是沈长乐,我不是真正的公主。”
墨染愣住,“那为何你会来此?”
“为成全他与公主。”
“他?沈落离?”
“是。”
“你爱他?”
“是”
长乐没有一丝犹豫。
墨染突然大笑了起来,可眼神中只有悲伤。
“原是如此,我先前只道你是寡情,不曾想你却是心里有他人,才不肯看我一眼。”
长乐看着墨染,墨染的悲伤她又怎会不懂。
“对不起…”
长乐如今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
“对不起有何用。”墨染向后退了退,步伐有些混乱。
他沉默的看着长乐,转身离去。
有好几天,墨染不曾来,长乐也不曾出门。
长乐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却想的是从前的事。
她不吃,不喝,不肯乖乖看病。
宫人们以为长乐是在与陛下闹脾气,无法,只好去请了墨染。
(九)他死了,我还怎么活?
墨染来了,面带怒意。
“你就这般爱他,如今为了他,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墨染就这么吼了出来,像是很久都没能说出的话,终于可以说出来。
“他死了,我还怎么活?”
“那我呢,我如此爱你,可你为了他,竟然在这里跟我要死要活的!”
“是我对你不住。”
“我不想听什么对不住的话,你若真的对不住我,就该好好活着!”
长乐沉默了,怎么活?没了沈落离,怎么活?
墨染见自己劝不住长乐,生气的丢下了一个荷包,还有一封信。
长乐看了一眼,那荷包?
那荷包是自己曾经亲手做的,又亲手送给沈落离的,怎会在此?
长乐一把抓过信来,撕了开,只见上面写了三个字“活下去”。
长乐怎会认不出,那是沈落离的字迹。原来,他真的没有忘了自己,他是在乎自己的。
长乐再也忍不住了,她把信放在心口,大哭了起来。
哭了一夜,长乐用水把脸擦了干净,便吩咐人给自己准备了膳食。
是的,沈落离要自己活下去,自己就一定得活下去。
长乐又恢复了从前那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可墨染却再没有踏进过她的宫里。
有人说长乐失宠了,可也有人说长乐并没有失宠。
因为长乐的该有的俸禄赏赐她一样不少,有人伤害了她,墨染仍会像从前一样,让长乐安然无恙,而伤害她的人,加倍惩处。
只有长乐知道,自己彻底伤了墨染的心。
如今的皇帝就是在那时被放在了长乐身边养着。
直到墨染死之前,长乐才见了他一面,却也是最后一面。
长乐看着墨染,白发斑斑,面目瘦弱,棱骨分明,看起来十分脆弱。
墨染抬了手,让众人离去,只剩下长乐一人。
“你可真是狠心。”
长乐不知道说些什么,或者是说,她对墨染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我原以为你会来主动找我示好,可不曾想,这一等,就是四十年。”
墨染突然开始咳嗽了起来,有些止不住,长乐急急倒了水,递到墨染嘴边,可墨染不肯喝,只紧紧的抓住长乐的手,
“乐儿”
这是墨染第一次叫长乐的真名,也将是最后一次。
“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墨染便驾崩了。
长乐出了殿,得了旨意,才知道,墨染一直都爱着自己,哪怕与自己不相见这么多年,也没放下自己,如同自己这么多年都没能放下沈落离。
墨染临死前,拟了旨意,长乐膝下养子登帝位,长乐做太后,不必陪葬。
其实长乐并没有把这个儿子培养的多么优秀,可墨染为了自己,还是封了他为帝。
长乐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墨染;最感恩的,也是墨染。
是墨染,给了自己家,给了自己爱。可自己,却什么都给不了墨染。
长乐做了太后,从此不问世事,深居自己的宫里,一直到老。
(十)后悔吗
“祖母,这沈长乐是您吗?”墨言歪着脑袋看着我。
我一直都知道,墨言很聪明。
“是我。”
我并不逃避这个问题,我很久之前就想告诉世人我是沈长乐,如今在我死之前有个人知道也是好的。
“祖母后悔吗?对沈落离,对祖父?”
“悔。悔没看透沈落离,留在他身边,悔这一生辜负了你祖父,害他郁郁一生。”
是,我后悔,我对沈落离的悔,我对墨染的悔,一天一天的,没有减弱,反而愈甚。
“墨言。”
“嗯?”
“日后不要如同祖母一般,过的这样不潇洒。爱不得,却也放不得。困了自己,也困了别人。”
“好。”
墨言轻轻的答应了我,我笑了笑。
故事讲完了,也送走了墨言。
墨言走之前告诉我他的父皇要让他开始学着处理政务,可能很久都不能来了。
我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墨言是一国太子,身上的担子何其重,我怎么可能会阻止。
日子又过了许久,这些天,我总感觉身上乏困,有时睡着便感觉再也醒不来一般。
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也不去请太医,就这么任由自己严重下去。
终于在我七十三岁的生日那天,我倒了下去。
再次醒来,发现皇帝,皇后,妃子们都站在我床前。还有墨言,眼眶泛红。
我招了招手,让墨言上前来。
墨言见了,擦了擦眼泪,走了过来,跪在我床前。
“祖母。”
“哭什么,祖母不怕死。”
“祖母,你不能死,你还要给我讲故事。”
墨言低下头,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笑了笑,“墨言乖,祖母的故事讲完了,要去找寻一个新的故事。”
“新的故事?”
“是”
“那祖母还会讲给墨言听吗?”
“自然会,不过是在梦里。”
“那我会时常梦见祖母吗?”
“会的。”
“可墨言舍不得祖母。”
此时的我,感觉眼皮有些沉重。
“祖母,祖母并没有离开你,墨言,祖母要去找沈落离和你祖父了。”
“他们在哪?”
“祖母也不知道,可祖母要去找他们,要… ”
要去给他们道歉。
我的话没有讲完,我却闭上了眼睛,永久的闭上了眼。
面前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来了亮光,我缓了缓,发现自己不知身处何处,又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穿的是和亲那日的嫁衣。
“乐儿!”
“谁?”
“乐儿!”
这是沈落离的声音,我四处寻去,却怎么也找不到,“落哥哥?落哥哥!”
我喊着,找着。
“我在这儿。”
是我的沈落离,他就站在我面前,对着我温柔的笑。
“跟我走吧,以后,我们再也不分离。”
他对我伸出了手,如同初见,这次,我仍义无反顾的跟他走了。
完结。
番外:沈落离(一)
我是沈落离,我生在武将世家沈家。可我并不受父亲宠爱,父亲更偏爱他的荣耀。他把我当做一颗棋子,一颗能为他带来荣华富贵的棋子。
他从小便要求我文武双全,逼着我学了许多东西。
曾经我以为他对我只是爱之切,可有那么一次,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同僚面前,让我为他们表演,我不愿意,他就当着那些人的面,打我,辱我,还告诉我,我不过是他其中的一个儿子,如果我不听他的话,他就会把我和我娘一同赶出府。
那些人就这么看着,他们无情的笑着,看着我那么狼狈,也不加以阻拦,从那一刻起,我便恨我的父亲,恨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有一次,我出门想要去考察民情,可正当我在街道上走着之时,听到一阵嘈杂,回过头发现一群乞丐在打一个小女孩。
我命人将那群乞丐赶走,走到那小女孩面前,那小女孩抬了头,我看见她的眼睛,却愣住了,她的眼睛明亮迷人,还有着坚忍,那一刻,我仿佛从她的眼里看到我了自己。
于是我伸出手,想要带她走。
她竟真的毫不犹豫的跟我走了。
我带她回了家,又命人给她梳洗了一番。当她重新站在我面前,我突然又觉得她与我是有些不同的,散发着光,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我只能强装冷静,
“我叫沈落离,你呢?”
“我……不记得了”那女孩低了头,样子十分可怜。
我有些愣住了,才突然想起给她起个名字。
起什么好呢?
我一直都不快乐,不如就让她快乐一些。
“嗯……那我日后便唤你长乐吧。沈长乐,岁岁长相乐,如何?”
那女孩似乎很满意这个名字,开心的重复了几句。
我低下头也笑了一下。
那女孩突然问我她要做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要她做些什么,但我见她这般瘦,我又不愿意她做些什么。
“你便做这沈家的小姐。”
既然我要她岁岁长相乐,便做个小姐好了。
从那以后,我便日日带着她,她也很乖。
可不曾想,有那么一日,我才真正知道她过的不好。
我得了新做的桂花糕,想着她喜欢吃,便亲自送给她,可不曾想,在门口却见她身上有伤。
我问她怎么弄的,她只告诉我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一说谎,就不敢看人的眼睛。
我知她不想说是怕给我添麻烦,只能暂时忍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给她上了药。
从她房中离开之后,我便命人去查了此事,才知是有人故意把她从秋千上推了下来,害她摔倒。
我生了气,召了那些下人,可他们都说是长乐自己摔的,我气急了,不仅是气这些下人,更气我自己,保护不了长乐,我严惩了他们,也把他们都逐出了府。
竟不想此事传到了沈远航的耳朵中,他训斥了我,却又威胁我要将长乐送走,我怎么能答应,与他起了争执,最后我娘看不过眼,便拿性命威胁,让沈远航松了口。
我去罚跪了祠堂,是因为我娘用自己的生命换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没用极了,长乐我保护不了,我娘我也保护不了。
长乐来看我了,要陪我一同罚跪,我不许,她便哭了,我最不想看到她哭,我却无法,只能骗她,让她日后照顾我,她才听了我的话,没有同我一起受罚。
那三天,她天天来看我。给我带吃的,带喝的。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才发现,长乐对于我来说,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了。
自那件事后,长乐便一直在我身边,不肯再离半步。
我自然是开心的,我教她写字,练武,抚琴……
有一次,她拿着有我的名字的一张纸来给我看,说是她写的,我心里高兴极了,却不敢表现出来,怕她得意忘形,于是我表现平淡,却好似让她失了望。
我想要哄一哄她,可我又不知从何哄去,只好作了罢。
就这样,我们陪伴了彼此十年。
十年里,是长乐一直在我身边,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向长乐求亲,可我总觉得太过仓促,我想要给长乐一个美好的回忆。
却不想,这一天永远都不可能到来了。
那日我上了朝,听着他们又要大肆征税建个观星楼以便皇帝可以享乐,我心里只觉得国将亡矣。
那日我下了朝,走在街道上,看着百姓苦不堪言,看着他们一阵阵的哀怨,我心里也凄苦无比。
我知道如今国家已经支离破碎,可我真正确定的是我的一个手下,为我带来的一个消息:永安王将反,且已势不可挡。
我自知自己也逃不过此劫,可我的长乐怎么办,我不能让她也死在敌人的乱刀之下。
沈落离(二)
正当我束手无策之际,公主竟对我邀了约。
我去赴了约,我坐在公主对面,只见公主站了起身,举着酒杯朝我缓缓走来,然后蹲下,环抱我的手臂,在我耳边说思慕我已久。
我本打算拒绝公主,可突然 我放弃了这个想法,是的,我要利用公主。
自那以后,我便常常去赴公主的约,为的就是让流言传出。
长乐终于听到了传言,她那日跑了过来,我假装与公主亲近,摆出一副恩爱相。
她看到了,转了身,我知她定是伤透了心,纵然我再想冲过去,告诉她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我却不能,我要她活,就得让她先离开我。
那日我听说她哭了,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直冲冲去了她的房,见她躺着,本想去安抚她,可我顿住了,我不能半途而废,于是我斥她不懂规矩,她却告诉我她喜欢我。
她说她以为她一直与我是不同的,傻长乐,你自然与其他人不同,在我心里你是唯一。
可我不能说,只能离去,徒剩她一人难过。
那段时间,我不敢去看她,我怕我忍不住想要去抱抱她,哄哄她。可我又放心不下她,所以每次都躲在柱子后面,远远的看着她,看她发呆。
终于我等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能让长乐活下去的机会。
那日,公主哭着来找我,说皇帝要让她去奚国和亲。和亲?如果长乐去了的话,也许就能避开亡国之祸了。
我安抚了公主,然后进了宫,向皇帝表明自己不愿公主去和亲,皇帝大怒,夺了我的权,又禁了我的足,这正是我想要的。
那几日我都不曾出过府,等到时机成熟了,我去找了长乐。
我告诉她要她去替公主和亲。
长乐很痛苦,可我却比她痛百倍,千倍,我这是把她生生的推向别人的怀里啊。
她最后答应了,我不敢再同她呆在一处,转身离去,不敢再看她那双满是凄苦的眼。
和亲之日到了,长乐穿上了嫁衣,我曾经无数次梦见她为我穿上嫁衣,然后与我白头偕老,可如今都成了梦。我送她离开。
那日我在城头上站了许久,许久,终于看不见送亲队伍了,可我还不愿意离去。
长乐,好好活着。
自长乐离开,我的生活便少了乐趣。
我只能把自己埋在那些书里,不理朝政,也不理会公主。
公主许是知道了什么,来质问我,我便把真相告诉了她。
此时告诉她真相是无妨的,因为我听说长乐在奚国很受重视。
公主气急了,扬言要揭发长乐。
我嗤笑了一声,“公主以为如今揭发有用吗?如今的邵国,已经受不住一点风吹雨打,若公主揭发了长乐,奚国皇帝大怒,攻打邵国,不仅是长乐,就连公主你也得死。”
我就这么告诉她后果,她先是愣住了,随后又哭了起来,我转身离去,又扬言要我付出代价。
代价?无妨,反正我终究是要死的。
过了两日,公主着人给我送来一道旨意,命我去平永安王之乱。
彼时永安王已经开始反叛了,我笑了笑,接了旨意,去了西北。
我在西北待了两年,战争有胜有败,是更多的,是败。
我的将士告诉我,永安王已经兵分两路,一路与我们周旋,一路已经抵达京都,开始逼宫。
我急了,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失败,可我不想死在西北,我想回到沈家,我想死在那个曾经有过长乐身影的沈家。
我留下一个荷包,那是长乐亲手缝的,虽然有些难看,却让我十分喜欢。还有一封信,我怕极了长乐知道我死的消息会随我而去,我也知道我的话她一向都会听,其实我要说的有很多很多,可我,还是只写了“活下去”这三个字。
我命人去送了这些东西,自己也快马回了京都,回了京都,我并没有进宫去阻止亡国,我直奔回了沈家,长乐房中。
我轻轻抚过长乐用过的每一样东西,长乐走后,我便命人天天打扫,不准他们挪动长乐的东西,生怕一切布置变了模样。
最后,我停在长乐床前,以前夜里我总偷偷来到长乐房中,她晚上睡觉不安生,所以我总要来给她掖被。
乐儿,我好想你。
外面的天黑了,我知道此时外面一定乱哄哄的,宫里,街道,以及那些大臣的家里。
可我却不急,我想多留在这人世一会,这样我能多呼吸一会空气,这是长乐会呼吸的空气,哪怕我们不在一处,可空气总是流通的,也许这就是长乐曾呼吸过的空气呢?
府里开始嘈杂了起来,下人们的哭喊声,以及求救声就这么一层又一层的响起来。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乐儿。”
我从前最喜欢喊长乐“乐儿”,也最喜欢看她答应我时的欢喜样。
可如今,她听不到,我也看不到了。
我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直刺心脏,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可我怎么看见乐儿就站在我面前呢?
我抬了抬手,却抬不起来,只好放弃了,可我还是想再抱抱她,也不知道她此时在干什么?她很快就会听到我死去的消息,不知她还会不会难过?
“乐儿,好好活着…”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也是我最后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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