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有幸,见过了真正的懒虫,是的,懒虫的懒,虫子的虫。一条如假包换的虫子。
事情要从我的表弟说起。小时候,我最讨厌的人就是我的表弟,没有之一,因为他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聪明懂事,把大人所有的称赞都占去了,每次妈妈批评我的时候都要说一句“你就不能学学人家刚子!”
但是,到了初中的时候,刚子这个榜样渐渐退出了我妈的谈资,我从妈妈和外婆的聊天里知道,刚子上了初中以后似乎不那么乖了,好吃懒做,不爱学习,小姨好话劝过也打骂过都无济于事,“唉!活大不如活小了!”外婆感叹。
一开始,我还挺高兴,终于不用让我仰望他了,对刚子也就没那么讨厌了,玩的时候也愿意带他,可是,我也渐渐发现,刚子越来越不好玩了,比如我们表兄弟几个聚在一起最喜欢玩斗地主,他老出错,而且玩一玩就撂下牌出去找吃的,还有,以前回到外婆家我们就一起出门,到村口空地玩抓人的游戏或者打篮球什么的,刚子也总是恹恹的,倒是经常拐到小卖铺买零食。
买零食也是小姨现在最痛恨他的一个毛病,学习不好就算了,上课打瞌睡也忍了,超级爱吃零食,不给钱就拣别人吃完扔了的包装袋,把里面剩下的零碎抠出来吃,实在抠不出来就把鼻子凑袋子上闻一闻过瘾。为这件事,小姨教训好多次,屡教不改,小姨是个爱面子的人,一方面也心疼孩子,不想让孩子成了别人眼中的笑柄和可怜虫,只好和他约定,每天给他几块钱买零食。给几块钱,也是小姨头疼了很久的问题,因为给太少表弟只舍得买五毛零食,怕对他身体不好,给太多的话……额……给多少他就花多少,变着法子买各种零食,从来不会留到第二天。
就这样,刚子在表兄弟几个里,从榜样沦为了反面教材。我考上重点高中那年,他初三,这时候小姨已经对他彻底绝望了。
我考上重点中学这事儿,算是走了狗屎运,发挥超常,老爸一高兴召集全家到芙蓉生态园连吃带玩一整天。饭后,大人们ktv,我们几个孩子没事干,钻在大厅看那些水族缸里的奇形怪状的鱼呀乌龟什么的。
这时候表弟已经长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大胖子,因为他能吃能睡,吃多少零食也不影响食欲,当我们因为不好好吃饭被大人骂的时候,刚子却被小姨带到医院检查是不是什么激素异常导致他这么能吃能睡,但是检查无果,一切正常。
转折就发生在吃饭这天。我们几个大呼小叫地在几个水族箱捣乱,小姨不放心就跟过来看看,正好,饭店门口来了一个穿得邋遢破烂的中年男人,饭店几个保安赶过去挡人,忽然那个男人冲着小姨喊:“媳妇子!媳妇子!”“媳妇子”是我们这里对陌生中年女人的称呼,男人说得很蹩脚,听起来不像本地人。
前台领班很抱歉地对小姨说:“不好意思,您不用理他,我们来处理。”
小姨摆摆手,凑近了那个男人看他说什么。
男人见小姨过去了,咧开嘴笑着说:“媳妇子,给我点东西垫肚子吧。”
果然是讨饭要钱的,领班再次表示由他们来处理,小姨却说,“把你们这里的酥饼给他拿上五个吧,哦,再给他拿两瓶水,大热天的……账算在我们桌上。”
转头又对这个男人说:“你带着东西到别的地方吃吧,你看,这里……估计不方便你进来……”
男人哈哈一笑也不道者,站定身子,在门口等着拿吃的。我们几个跑过去凑到小姨身边看热闹,男人忽然指着表弟说:“懒虫!”
我们几个都笑起来,以为这个男人嘲笑表弟。
小姨有些生气,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识好歹,为什么骂人呢!”
“懒虫!”男人又说。
小姨很生气,拉了表弟往包厢走。
过了一会儿,我们全家出来,准备回家,看见那个男人还在门口,手上拎着塑料袋,里面是小姨送的饼子和矿泉水。
一见我们出来,就冲着小姨和表弟走过来,小姨有些讨厌他,但男人却说:“他身子里有懒虫,我可以治!”
“哈哈,疯子!”我的另一个小表弟笑着说。
“你说什么?”小姨又惊又疑。
“三年之内,这孩子是不是性情大变?”男人笃定地说。
小姨和小姨夫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可以治!”
“会不会是骗钱的?”妈妈在小姨身边小心提醒。
“怎么治?你要多少钱?”小姨夫问。
“钱?你们看着给。”
大人们反而更没有底了,但刚子成了小姨的心病,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小姨又不愿错过,就和小姨夫商量,两人在一旁嘀咕了好一会儿小姨夫过来问:“怎么治?”
于是,这个奇怪的陌生男人和我们一起来到了小姨家。小姨家是城中村,有个不大的院子,奇怪男人进去以后在院子里站定,也不进屋,指着一块地方说,“生火,找你家最大的锅来。”
火是煤气罐,最大的锅就全家熬米汤的锅了,一家三口能用多大的锅,男人看了看嘟囔:“小了点儿。”
小姨夫说:“我去买一口,多大的?”
奇怪男人摇头。又说:“把家里能吃的东西每样放一点进去,包括调料。”大家又是一阵忙乱,加水,开火。可以想象一堆东西统统煮在一起那种奇怪的色泽和味道,我们全家十几口人围成一个圈看看那一锅奇怪的混合物,再看看这个奇怪的男人。
男人忽然示意我们让开,我们顺从地以锅为圆心往后退了五六步,围成一个大圈子,男人这时候发话:“就站这里,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谁也不许再进一步,不然就不管用了!记住,不许再进一步!除了……他。”奇怪男人最后的手指向的是刚子。
随后,只见他从身后背的大包里掏啊掏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瓶子,揭开盖子往锅里滴了一滴。就一滴,整个院子里都弥漫出一股奇特的香味儿,让人食指大动垂涎三尺,而这味道就来自那口锅。闻着香味,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蠢蠢欲动的欲望,几乎就要冲上去看一看锅里的东西,不,不是看一看,是要尝一尝,不,也不是,是要把这种美味吃个精光!其他人也好不了多少,咕咚咕咚咽着口水,幸好有奇怪男人的目光加手势的提醒,我们才控制了自己冲上去的冲动。
就在我们和自己作斗争的功夫,刚子已经走到了锅边,闭上眼睛深深地闻着香气,一脸陶醉,脸离锅越来越近,还流起了哈喇子,长长的透明的哈喇子一直拖到锅里,就像蛛丝,就在这时我恍惚看见一个什么东西从刚子微张的嘴巴里蠕动出来,顺着蛛丝一样的哈喇子往锅里爬去,说时迟那时快,奇怪男人不知何时手里已经拿了一个外形像竹筒一样的容器,往锅里一捞,随即拧上盖子。香味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心里只剩下了一阵遗憾,再看刚子如梦初醒,他睁眼看了一眼锅里的混合物,哇地一声开始大吐特吐,小姨小姨夫赶紧上前帮忙,其他人也忙做一团,我蹭到奇怪男人跟前问:“你刚才收了什么?”
男人神秘地笑:“你看见了?”
“恩,不是很清楚,像蜘蛛……”
“对,那个就是懒虫。”奇怪男人继续说,“因为这个,所以那孩子好吃懒做不求上进,幸而时间不长,如果……”
小姨夫这时候突然冲上来,揪住了男人的衣襟,说:“你不要走啊,你把刚刚怎么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
奇怪男人还是一脸笑容,说:“我不走,你们让他吐,吐完还要拉呢!”
“砰!”话音刚落,刚子冲进了厕所。
折腾许久,院子里飘荡着一股异味,估计与刚子又拉又吐有关。
奇怪男人被大人们监控起来,他没有再继续和我说懒虫的事。
大概有一两个小时的样子,刚子终于平静下来,满头大汗地睡着了。小姨和小姨夫商量要不要带刚子去医院,又很后悔,听奇怪男人疯疯癫癫地摆布。但看看刚才的情形,又觉得很惊奇,对奇怪男人有几分信服。
男人很泰然,就坐在院子台阶上,没有要逃的迹象。当时,天已经擦黑,我还是惦记着懒虫的事,就又走到他跟前,问:“刚才什么那么香?”
“餌。钓懒虫的,就跟鱼餌一个道理。”
“我……刚才也……也闻着很香,难道,我肚子里也有懒虫?”我忽然有些恐惧了。
男人斜着眼睛看我的反应,笑了,说:“虫,还称不上,欲望,谁没有呢?”
“可是,可是刚才,刚子他吐的那个……”一想到自己肚子里也有刚子刚才的那个东西,我越发紧张了,鸡皮疙瘩也起来了。
“懒虫。”
“嗯,懒虫,和欲望有什么区别?”
“他这个是外邪,你,是本能。外邪可除,本能……要靠自己克制。”
“那,怎么克制?”我虚心好学。
“你刚才克制的就很好啊,其他人也是,所以,你看到了,除了刚子谁也没有上前来……”
“那是因为你有话在先,刚子也是你让过去的……”我辩驳。
男人摇摇头,“他,是拦不住的……”
“我能不能再看看……那个……”我小心翼翼地询问。
“看不到了,它实体化也就一瞬间的事儿,平时就是一团欲望。”
“又是欲望……”我嘟囔,“刚才还说他和欲望不一样……”
“哈哈,我是说它和你内心的欲望不一样,人们的欲望酝酿、膨胀,就像洪水溢出了河道,不同人的欲望又交汇、冲击,形成可以入侵的外邪,在合适的机缘下寄宿人体,继续壮大……”奇怪男人的话声音不高,如同梦呓,却让我听得毛骨悚然,不禁向周围看看,害怕周围就有这种玩意儿。
“你刚才说,如果时间一长会怎样?”我继续追问。
“外邪入髓,就会与欲望勾连……也没什么,世间多一个懒汉而已……”男人说着背起背包朝门口走去,我才发现,院子里其他人都不在了,只剩了我和他。
“你等等,刚子他还没好,你不能走……”我有些无力地说,今天的事情超出了我的接受范围,我无法抑制自己对眼前这个奇怪男人的敬畏,所以,我阻止得很无力。
“他没事了,睡一晚,明天就好了!”男人脚步没有停,径直走到大门口打开大门出去了,只见他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小姨家大门上的门匾,上面写着“积善之家”四个字。男人念了两次,又点点头说“好,好,好啊”,便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
后来,刚子果然像变了一个人,又重新成了那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一年后也考上了重点中学。小姨十分感谢那个奇怪男人,常常遗憾那天没有再给“高人”谢礼,是的,他们现在把那个奇怪男人叫“高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高人”和我说的话被他们问了许多遍,仔细琢磨,看能不能琢磨出天机来。妈妈一直认为是小姨之前的善心感动了高人,不然,高人临走为什么要说“积善之家”的话呢,不是有句话吗,“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所以,人还是要多行善。
而我感触最深的是那句“外邪与欲望的勾连”,很后悔没有问他刚子的外邪是如何招来的,刚子自己也不明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勤勉,不至于因为自己的懈怠召来外邪,每当想起那只我没有看清面目却让我心怀恐惧的懒虫,我就再也不敢偷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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