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植诔
我不愿意写诔文，一则我不懂诔文的写法，同时也因为写诔文多多少少会让人伤感，可再看见车库外边那一堆被废弃的、横七竖八的绿植时，却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诔”字，想起了贾宝玉诵读芙蓉女儿诔时的一颦一恸，想起了那一柱扶摇缥缈的香火。只可惜我没有怡红公子的才思情愫，和那些绿植也没有如怡红院里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公司废弃的绿植也没有芙蓉的柔媚动人，但由花及人，仍不免为这些绿植寥落的结局唏嘘感叹。
因为换了一家花卉合作单位，公司五层楼上各个地方摆放的绿植，要由新招标单位重新规划、重新摆设。很快，整车整车生机盎然的新生命被运输到地下室，成堆的花架、形态各异的花盆，花匠们忙碌着，装盆、规划、摆放。原先的绿植容不得拖拖拉拉，两三天之内就要腾出地方来。原先合作的花卉单位可能觉得那些绿植本来身价不高，卖相也一般，再雇车把它们运回去不划算，于是在今年的六月，公司长廊上、过道里、以及各个办公室原先摆设的被小心侍候的各色绿植全部被丢弃了，无一例外。甚至包括各个办公室中原先摆放的面容姣好、形态各异、不缺观赏性的绿植。
长势喜人、卖相好、顺眼些的被有些员工相中搬上车拉回家了；更多看得过眼的被保洁、门卫心疼怜惜肩扛手提的搬回自己家了；剩下的，就连花带盆堆放在了负一楼车库外边。被拉到车库外的绿植，并不能一盆挨一盆的竖立在地面上，你压着我我压着你，横七竖八的凌乱堆放，每一盆都自顾不暇。花盆的土扬撒出来，掩压着绿植被撕裂的叶子。原先一排两行肆意疯长地没有了形状的万年青、斑马万年青；自由散漫的一叶兰；漫不经心的绿萝、大叶绿萝柱；有干枯叶子的白掌、红掌；蔫头耷拉的发财树……更多的被扔了出来，堆放在那里。一天，又一天，每天上下班，它们都无奈的在那里堆着，连着三天过去，才被清运干净。好在，三天来，堆放着的绿植被后知后觉发现的人们挑挑拣拣的似乎少了一些，更少了一些。
短短三天时间，公司上上下下的绿植全部焕然一新，各个区域都是整齐划一的花架，个性十足的花盆，生机盎然的绿植，花红叶绿，不由得眼前一亮。说来奇怪，绿植似乎还是原先的那些万年青、斑马万年青、一叶兰、红掌、白掌、绿萝、大叶绿萝、发财树、幸福树居多。但换上形态各异的花盆后，总觉得这些绿植分外养眼，让人动心。想来定是这些新绿植正直壮年，更有生机的缘故吧……
无可奈何新白发，不如归去旧青山。新旧更替，新老代谢，必要也必然。一步花落，一步花开，生命本就是娇艳的植株，从含苞待放，花果盈枝，直至凋败。那些被抛弃的绿植，应也曾纯白淡雅明亮幼年、张扬绽放热烈少年，平静淡薄从容中年，但终都在佝偻暮年的慢拍中，失了颜色，散了芬芳，丢了尊严。想来旧有的绿植也曾光艳鲜亮，卷舒开合任天真；也曾翘首装扮，明媚谁人不看来；也曾意气风发，散作乾坤万里春。如今，再草草相逢，却已零落成泥，潦倒至此。不免扼腕长叹，都道新人美如玉，谁肯衰朽惜残年。是什么，又为什么？不能让那些老去的、旧有的绿植，稍微尊严地、体面地离开呢。
诔者，累也，累列生时行迹，读之以作谥。可惜，旧有的绿植摆放在公司那么多年，时时与之擦肩而过，我竟好像未曾留心过它们有什么讨喜之处，更别说观察它们的生时行迹了。多年来熟视无睹的绿植，如果不以这样的方式离场，应该还会一直被我这样无视地存在着吧。同处一室多年，熟视无睹多年，相安无事多年，我不知道是被一直无视的努力绽放的绿植得悲哀，还是一直忙碌的无视绿植的我得悲哀。终都已成过往，缘来相遇、缘尽惜别。
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我停下来，想一想已逝去的春的旖旎，嗅一嗅正经历的夏的热烈，看一看来路上秋的金黄和冬的静谧。在心中温一壶老酒，燃一枝香火，拜祭错失了绿植的一季花谢花开、错失了绿植一世的春去冬来。也拜祭自己碌碌无序中的忙乱、忙乱中流逝的一切美好。因为，命运从来如此，该来的躲不开，该走的留不住。珍惜眼前，放眼当下，这世间的所有美好，也终会再次相遇。
二〇二〇年六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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