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

千年过后，我多以人形出现，只是不喜收回身后九尾，怕他醒来，认不出我。

深山月色笼罩，夜风呜咽，所过之处草木倾斜，引得飞禽走兽齐鸣低吼，或有妖物生了灵智，修了人形，引来劫雷，白光阵阵，好不热闹。

小徒御雪尚未修成人形，两只前爪按住卷轴，埋头苦读。

我饮一口人间清酒，顿觉一阵苦涩入喉，久久不散。

他说人间酒香，我喝了千年，却只喝出辛辣苦涩，那厮果然是个骗子。

“师父，徒儿读到修行之路千万劫数，唯情劫难过，只因白狐生来多情，一朝痴迷，万劫不复，可有此事？”

我最爱见御雪愁闷之色，又知她喜爱青鸟精，忍不住出言逗弄，“自然。”

御雪转了转眼珠，突然丢了卷轴，“这根本就不是我们白狐一族的字体，师父骗人！”

“哈！”

清酒余味悠长，一阵阵醉意侵入四肢百骸，我不愿再与它多说。

“小小后生，敢与师父顶撞，去山下泪泉好好反省一番吧！”

我扬起九尾，不慎扫落了枯藤上的酒壶，酒水洒落一地，惊得御雪仓皇逃跑，狼狈不堪。

耳边是御雪渐渐远去，色厉内荏的控诉:“师父你太坏了！”

夜风止住，山间重回平静，连树叶摇动之声都不曾留下，我强撑着一阵阵倦意，为那没来得及喝的半壶酒可惜，虽是苦涩，也着实花了不少银两呢，再想要，需得去人间走一遭。

2

我从不爱酒，也不喜去人间游荡，更做不来什么坑蒙拐骗的勾当，只是现在，这些竟都占了个全。

小徒只知道我戏耍她，却不知千年以前，我也曾经如她一般，被耍得团团转。

那时我不过是一只九百多岁的小狐，为求庇护，与山间树妖一同修炼，闲来无事，便随他去人间走走。人间繁华热闹，有佳公子鲜衣怒马，小商贩络绎不绝，只看得眼花缭乱，我却偏爱说书人口中的“情爱”之事。

“什么是情爱？”

树妖比我早修行了几百年，对人间的事无比精通。

“就是你愿意与谁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懵懂点头，不解其中深意。

他抬手盖住我不小心暴露的狐耳，笑得有些狡猾。

3:

转眼匆匆几十年，山顶不知何时建起了一座寺庙，名为“青山寺”。寺中僧人日日讲经布道，修习佛法，一时间方圆数里佛光普照，引得附近妖物纷纷侧目，又因畏惧佛光不敢上前，只得远远观望。

彼时正是我历劫之时，千年一次的大劫，共九九八十一重天雷，祸福难料。

我因胆怯控制不住法术，难变人形，于是每日以狐身穿梭于山间，寻找庇护之所，寻来寻去，却不见树妖踪影。我去他闭关修炼的洞府寻找，只见里面一地枯枝败叶，我问过山间飞鸟，深林小兽，溪中游鱼，皆一无所获。

劫雷将至，天际黑云压顶，金光阵阵，只一道劈在头顶，就头晕目眩。

他说过会陪我渡劫，如今却不见踪影，我心中恐惧，慌不择路。

劫雷声音不绝于耳，嚣张肆意地嘶吼，嘲笑我的狼狈，其间裹挟着不甚清晰的经文声，跌跌撞撞之中，只觉得经文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化为实质，与劫雷一起，侵入躯体，几乎撕裂五脏六腑。

我得知自己逃错了方向，不小心来到寺庙附近。佛妖原是两道，寺庙对于妖物来说无疑是刀山火海，恐怕在劫难逃，我笑自己蠢钝，在一阵阵刺痛之中陷入黑暗。

4:

再醒来时，眼前是一个眉目俊朗的和尚。

和尚名为忘尘，在青山寺中修为最高，听说那日他接到委托下山为百姓驱邪祈福，在门口捡到了奄奄一息的我。

他把我当做寻常狐狸，在卧房角落为我搭起窝，每日三次过来查看，直到我痊愈。

我试着使用法术，却感受不到半分灵气，原来劫雷过后，千年道行一朝丧，我当真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了。

5:

从前听树妖提起，人一生寿命不过短短数十年，其间更有生老病死，天灾人祸，得善终者寥寥无几。那时我常常唏嘘，感慨上苍眷顾，让我得了天机，修炼成妖，有千年寿命，更有望修得仙体，长生不老，现在想来，不免好笑，没了妖术傍身，我连这短短数十年都没资格拥有了。

树妖时不时地就会外出游历，或几十年，或几百年，我预感再见不到他了，不由得又想起他对于情爱的解释。

想来他是不爱我的，否则又怎么会弃我而去？虽然我仍旧不明白爱是什么，却总怅然若失。

我日益低落下去。

忘尘用瓷碗为我盛来清水，见我趴在原地不动，于是用了他那俊朗的眉眼带出三分笑意，无悲无喜，他抬手拍了拍我的头顶:“小狐狸，饶了贫僧吧，贫僧可不想替你超度。”

我从他的手中感受到了一阵纯粹的灵力，清新凝实。

树妖说，人的寿命只有几十年，忘尘却好像已经几百岁，其中关窍，可待追究。

6:

我开始偷偷修行佛法，但佛妖两道，修行之路极为艰难，转眼几年过去，毫无进展。

我渐渐衰老。

又是一年秋至，长天一色，几段流云，秋枫零落，晨霜满地，忘尘从外面回来，将随手捡的几粒种子种进菜园旁边，又用清水灌溉，我懒懒地趴在一旁，只觉得忘尘身上的气息不同以往，熟悉又陌生，引得我心中激动。

忘尘低头，大概是见了我已经失去光泽的毛发，一向波澜不惊的眸中居然也显出了一点怜悯。

“小狐狸，你既未成人，又哪里来的心事？”

谁说只有人才有心事？我将头偏过去，闭上眼睛假寐。

“近来遇见一个妖物，颇为难缠，再下山，恐怕要数日过后才能回来。”

忘尘将手伸过来，我用绒毛的头顶在他手心蹭了蹭，做出留恋的样子，心中却十分欣喜，忘尘不在，我便又可以偷偷修炼法术了。

7:

晚间，月色如纱，隐约中又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气息，我来到白天的地方，却见那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长出几片嫩叶。

连一颗种子都比我有慧根，我觉得心中酸涩，过去的千百年，我到底是怎样混混度日，才得了这么凄凉的结果呢？

“狐狸！”

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心中一惊，未等分辨，就见一道绿光闪烁，回过神来，四周是一个山洞，眼前，正是消失了几年的树妖。

8:

你去哪了？

我迫不及待地张口发问，却只发出一阵狐狸叫声，他变作人形将我抱起，摸着我失去光泽的毛发啧啧惊叹:“真没想到，我不过几年没回来，你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再让你变成人，恐怕是一个半老徐娘，满脸褶子，身材肥胖，而我还是一个俊俏后生，山下的姑娘都对我趋之若鹜，我若娶了你，当真是亏得一塌糊涂……哎哎！别咬别咬！”

我叼住他的手腕不放，一直到口中出现血腥味。他若再晚回来几年，恐怕只能领回我的一具尸骨了，从前有妖力傍身，千年时光眨眼而过，却也觉得匆匆，如今寿命只剩不到十年，日日觉得煎熬，一边悔恨昨日不可留，一边又恐惧大限将至。

好像从前树妖在的时候，并没有这么煎熬，他为何要弃我而去？

9:

“对不住了狐狸，当时怕你抵不住雷劫，本想给你寻个好去处，谁想到在人间遇上了一个道行高深的和尚，稍微缠斗了一阵，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

“没想到你居然去了寺庙，那地方寻常妖物进不去，你强行闯入，能保住性命已经是大造化了。”

“我身上妖气太重，老远就被佛光阻碍，试了几次，都没讨到好处，可是我进不去，你怎么也不知道出来找找我？”

我埋头钻进他怀中，不知作何回答，自从起了修行佛法的念头，每日只想着如何躲过寺中僧人的视线，偷读经文术法，延长寿命，又想着他大概去了别的地方游荡，早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于是心中赌气，竟然一步都不曾迈出山门。

“不过还是我有办法，区区一个寺庙又怎能拦得住我？我这不是轻而易举地就进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静静听他诉说，或哭或笑，只觉得一阵倦意，带着从未有过的心安。

“狐狸，我想日日与你一起，永不分离，你可愿意？”

这话听得耳熟，我忘记什么时候听过，心中却早已有了回答。

“你不愿意也没用，反正你也不会说话了。”

10:

我与树妖在山中过了十天的清净日子，在第十一天的清晨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四下人群围绕，为首的竟是忘尘。

后来我才知道，有山下百姓说树妖扰人，请了寺中高僧前来除妖。

忘尘背后金光闪烁，在空中绽放出一朵硕大的佛莲，神色更是与平常截然不同，咄咄逼人。

树妖站在我身前，将我挡得严实。

“你在山下游荡，已经引起民众恐慌。如今贫僧就要替天行道！”

树妖闻言冷笑，“何来的天？恐怕就是你自己吧，说是僧人，却奉行什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看你比魔还不如！”

说话间，双方已经缠斗起来，忘尘抬手打出一串佛珠，佛珠散开变作利刃，锋芒毕露，树妖抵挡不过，节节败退。

我心下大惊，树妖道行不止于此，其中必有蹊跷。

我正要察看，却被树妖放出的藤蔓困住，眼前只是一片黑暗，隐约中好像听见忘尘气急败坏的吼声。

“将小狐狸还回来！”

随后就是打斗之声，打得飞沙走石，天雷滚滚，鸟兽悲鸣，草木倾折。

11:

平静下来过后，我看见忘尘白净的双手。

“小狐狸，别怕，随贫僧回寺里吧。”

我四下打量，只见满地狼藉，隐约感受到一丝残存的灵力苟延残喘。

树妖活不成了。

我随忘尘回到青山寺，无悲无喜，抛却一切，日日听他讲解佛法，不出十年的工夫，居然领悟了一丝天意。

后世常有传说，曾有一青山寺为狐妖所灭，血流成河，人人唏嘘。

我留下忘尘最后一口气，质问他明明得知我与树妖相识，为何还要出手夺他性命，他只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便咽了气。

12:

我因犯杀戒，之后千年之间历经大小劫难无数，数次垂死挣扎，终于苟活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树妖为了进入青山寺，自废千年修为，将妖力散得只剩一成，借此躲过寺中佛光。

佛法为除妖而生，遇强则强，也是因为这样，树妖免得一死。我回到洞中，只见一棵幼苗由地上生长出来，并无半分灵力。

我日日在他旁边呼唤，他从未应我。

千年时光太过难熬，我变作说书人讲忘尘和树妖的故事，换钱打酒将自己灌得大醉，回过神来的时候，泪水竟化作了泉眼。

“我把千年泪水都给了你，你早日醒来吧。”

回应我的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如今老树藤蔓纠缠，直指云霄，却仍旧感受不到半点灵力。

兴许，他是真的不会醒来了吧。

他曾说过要日日与我一起，永不分离，如今看来，他刚刚许诺，就已食言。

我沉沉睡去，隐约中听见御雪慌张又兴奋的声音。

“师父！山下的泪泉干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