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客栈

作者: 当代博物志 | 来源:发表于2019-07-01 19:51 被阅读32次

    从十三岁来这里学做活儿那时候算起,我如今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客栈里也做了十年有余。早先我还喜欢看些书,认得很多字,便是诗词歌赋,也都能信口诌上几句;可是后来呢,也许是自知才疏,登科无门,这事就不知怎么的丢下了。只是掌柜的看我识字,待我就稍稍器重些。他只有一个儿子,我早知道他是未来的店主了,所以也就不觊觎那个背靠橱柜打算盘的位子,更不做什么年轻伙计常有的、迎娶店主漂亮女儿的美梦。

    日子一天天是过得很平淡的,虽然大大小小的纷争每天都有。客栈在马唐山脚下,这是一座偏僻得连一统志上都找不到的小山,有一点皇帝都管不着的味道,因而所谓里正、刺史、太守之类,都是传说中的东西。既然没人管着,乡下人就自得其乐,喝酒闹事是家常便饭,赊酒赖账也屡见不鲜。掌柜的心大,这些事倒不放在心上。最难过的是游侠们打起架来的时候。这些人,有的地方也许知道他们的名号,在我们这里只当面称作大侠,背后骂作流氓。他们骄傲得很,在我们这小地方,打架打得好是很值得炫耀的事儿,因为一个人在马唐山一带不会打架,就好像疍民不会游泳,或者山民不善远足一样可鄙。也许有读过书的人要称这种技艺作武术:如果这说法比打架文雅些,犹如游侠之于流氓,那么这样说也不是不可以。这些游侠经常没有来由地动怒,惹出许多不知为何非用武力不可的纠纷,于是他们的眼睛连同腰里的武器都闪出仇恨的火光,一排排桌椅中间飞起了他们的衣裳和头发,骨肉相撞发出骇人的沉闷声响,刀剑相击则声如碎玉。他们并不穿很好的衣服,那是不过几场打斗就会变成碎布的;但是无论刀剑枪棒,看上去都华美庄严,我不懂这些东西,也知道那是好的——因为上面系着他们的命,武器成为他们唯一的依托和迷信。他们闹出的动静能把隔壁布店的客人都吓得跑空,就不用提那些饭吃了一半的好主顾,这些可怜的人经常被不长眼睛的刀剑和桌椅伤着。游侠们撞翻桌子,推倒椅子,常常站在柜台上旁若无人地对打,好一些的能够分辨出一招一式,看清他们如何灵敏地调动自己的身体和武器,迅捷如电,流畅如水,假如不是我担心打坏东西,真有值得叹赏的妙趣;然而下等的人搏斗起来呢,那简直与牛马无异,不是掏裆插眼,就是滚倒在地,使人真正地担心客栈的颜面。第一种人是很少的,掌柜的多年旁观,也只见过四次;我运气不好,只见过那么一次。但不管打得好不好,我们伙计总要遭殃,反正他们尽管欠下饭钱,我们是永远不敢追上去要账的。此外又要收拾残局,赔打坏的器具,去三十里外找木匠修换桌椅,如果有人打死在店里,那就算倒了大楣,保管三天之内没有人敢来吃饭。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是,我们栖云客栈和江湖人士的缘分几乎只有挨打。鲜衣怒马的少年在我们眼里不过是麻烦的开端,美艳绝世的女子也只是争斗的预兆——尤其是中年的。我们早已不相信了江湖的美好,因为它从来没有出现过。萌芽的男女之情永远破碎在家长的重压之下,年轻的人们终以绝情或死亡的方式屈服;父母双亡的孤独的游子并未一展身手,而在酒坛子里找到了一生的挚爱;正直善良的年轻族长在黑夜里独自出逃,再也没有回来;广施恩惠的医术世家被仇敌毁于一炬。在马唐山下看这种事看多了,原本热烈的心也会冷却的,何况我从未有过远大的抱负,最虚幻的梦想也不过是去城里考个秀才而已。

    掌柜的自从开店伊始至今,在店里看了二十多年这样的情形。他对此早已习惯,有时候遇上打架而店里先前生意不错,就尽量减免我们分摊的钱;偶然发现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也给他些盘缠用。他认识许多游侠,凡认识的又有个好处,就是万一打完架扬长而去,下回他们还能在掌柜的杀人般的阴郁目光中还钱。至于游侠之间的恩怨,我们一般是不管的,偶然听到一两个故事,也不过当故事听完就算了。但是常来吃饭的人不管,常住在这里的人我却认识几个。我每天给他们收拾床铺,想闭上眼来都不行。我很佩服这些人,他们竟然能听着楼下激烈的打斗声面不改色,甚至不问问发生了什么,下楼吃饭的时候还能谈笑风生,看对面桌边的伙计急急擦去血迹。我私下猜测他们自己也是游侠一类的人,只是他们的战场不在店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姓牛或是姓梁的少女——因为她有两个名字。她常年住在楼上,没有另外的家,隔壁的冯先生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的美丽是少年人的美丽,我不能够描绘出那种微妙的然而动人心魄的美,也不知道谁能描绘。我爱看她睫毛的影子在鼻梁上轻颤,她的眼神即使冷若冰霜的时候也带有诱人的韵味。冬天的早晨我贪恋床铺,只有想着见她才能起来。她是起床非常早的。不要误会我,我并不是爱恋她,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要是对这样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有非分之想,那简直不是人。不,我只是爱看她,正如女子无论多老都爱看花一样,男子无论多老都爱看女子的。

    店里无事的时候,我就和客人们闲谈。其他伙计老爱睡觉,我和他们说不上话,而客人总是有很多的故事可说。听故事要找年轻人,他们的经历固然不多,可是戒心不重且激情旺盛;那些似乎饱经沧桑的中老年人,不喝上三两坛酒不会开口,开了口也是说一半藏一半,关子卖得比说书的还多。年轻人多数都从山外很远的地方来,把这里当做一个游侠云集之地,来享受僻远江湖之乐。因为这山里山外居住着几个风俗奇异的大家族,对于武术都是很在行的。由此引起一阵习武的风潮,成了我们客栈挨打的罪魁。这些年轻人讲起江湖上的事都很有意思,比如藤派一夜之间的覆亡,嗜戏如命的杀手,不认识银票的周家下人,山里的人们在秋分之日的特殊庆典。第一次听说这些事的时候我很是惊奇,因为它们毕竟是真事;到了后来当他们竟然传说二楼的梁姑娘就是杀死藤派七八个元老的凶手的时候,我便不再相信他们的话,而只当说书似的听了。

    话又说回来,因为故事的趣味和梁姑娘的美丽,我是很愿意在这客栈一直做下去的——如果传说中极为纷繁的江湖不至于把我等安于平淡生活的草民卷入其中,也就是说,如果那些拳脚和恩怨不莫名其妙地落到我们头上,而客人口中的故事永远只是故事的话。身处这样的是非之地而能幸免于争斗,这就是掌柜的最大的聪明,而不必计较一年因为店里的打架要赔多少银子。每念及此,我都暗暗觉得掌柜的才是这江湖上最大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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