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必有学说,学术就是政治,所以王阳明时常强调他另立新说所冒的生命危险,并不为过。
【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则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
孟子骂杨朱、墨翟是无父无君的禽兽。这两位,也是当时的贤者,如果和孟子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孟子恐怕也会承认他们是贤者,怎么会骂得这么狠呢?
墨子兼爱,爱天下人都一样,那是行仁过了。杨朱为我,那是行义过了。他们讲的都是仁义,只是尺度太过,并非要行恶。杨墨的学说,真到了灭天理,乱纲常,而足以扰乱天下人心的地步吗?然而,孟子却认为他们学说的弊病,足以杀害天下以致后世,一定要极端的将他们指斥为禽兽、夷狄,以警醒后人。
这里解释一下孟子对杨墨的批评。
墨子兼爱,是爱无等差,爱天下每一个人,都一样的爱。孟子就说这是禽兽。儒家的基本观念,是爱有等差,推己及人,由近及远。爱自己,然后能爱家人,爱家人,然后能爱别人,孝敬父母,然后能忠诚于君王。所谓亲亲仁人,对自己家人是亲,对天下人是仁。如果都一样,伦理就乱了。
我们经常看那个笑话,如果老婆和老娘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这个问题没答案,也没有案例。但我们在新闻报道中看过这样的案例:自己家小孩和别人家小孩同时掉水里,该先救谁?这个答案很明显,当然是先救自己家小孩。但是就有新闻报道,先救别人家孩子,结果自己孩子被淹死的。新闻报道呢,还宣传他无私。这就是王阳明说的“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了。就是那种“行仁而过”的宣传,杀了他的孩子。
杨朱呢,他的学说和墨翟相反,他是极端自私,所谓“拨一毛而立天下而不为”,你拔我一根毛,说对天下有利,我也不拨给你!他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他是说,你别拔我的毛,我也不拔你的毛,关键是说君王不要拔老百姓的毛。不要做圣人,不要帮别人,关键是也不要侵犯别人。这样人人为自己,都别管别人,也别侵犯别人,自然天下太平。所以王阳明说他是“行义而过”。杨朱说的是对的,是应该的,但是过了。
儒家讲中庸之道,无过不及,关键是把握那个度。今天的社会也是这样,福利社会,人人都有保障,很好啊。但是,富人养穷人,养懒人,不对,这是墨子的兼爱,行人太过,最后国家会崩溃。低税收社会,政府只管公共服务就行,各人凭本事吃饭,谁也别管谁,很有道理啊。但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杨朱,行义太过,也不对。
如何找到中庸之道呢,现在各国的两党政治,通常就是一个穷人党,一个富人党,在墨翟和杨朱之间摇摆,动态平衡。能不能达到完美的中庸呢?孔子早就说了:“中庸不可能也。”中庸的指针在天平正中间,你只能在摇摆中趋近,不可能正好。就算出了圣人,“执其两端而用其中”,圣人也测不准,因为有“测不准原理”,他也有自己的立场。
【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噫。可哀矣!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 其亦不量其力, 果见其身之危, 莫之救以死也。
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犹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王阳明接着说:
今世学术之弊,是学仁学过了呢?还是学义学过了呢?还是说学不仁、不义过了呢?我不知道跟洪水猛兽相比怎么样。
孟子说:“我是喜欢跟人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在孟子的时代,杨墨之道充塞天下,天下学子,不是推崇杨朱,就是推崇墨翟,不下于今日之推崇朱熹。而孟子一个人絮絮叨叨在那儿呼喊,可哀啊!韩愈说:“佛家、道家的危害,甚于杨朱、墨翟。”以韩愈之贤明,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却想全之于已坏之后。他也是自不量力,身陷危险,也没人救他。
唉!像我这样的人,更是自不量力,发现自己身陷危险,却没人能就我于死地。天下之人都在嘻嘻哈哈,而我在这里痛苦哀叹;举世之人都在趋炎附势,我却在这里愁眉不展。如果不是我丧心病狂,就一定是我心中有极大的愁苦,如果不是天下最为仁爱的人,谁又能体察到我心中的愁苦呢?
韩愈排斥佛老,是冒着生命危险。因为唐朝皇室,是狂热的佛教徒。唐僧不就是唐朝的吗。在韩愈的时代,佛教地位更高。唐宪宗派使者去凤翔迎佛骨,韩愈毅然上《论佛骨表》极力劝谏,认为国家供奉佛骨实在荒唐,要求将佛骨烧毁,不能让天下人被佛骨误导。宪宗览奏后非常生气,要处死韩愈,最后在朝臣说情下贬为潮州刺史。
在王阳明的时代呢,王阳明功盖天下,却始终没能进入中央政府,成为国家领导人,他的学说被官僚阶层排斥,也是重要原因。
政治必有学说,学术就是政治,所以王阳明时常强调他另立新说所冒的生命危险,并不为过。
【某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己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我写《朱子晚年定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其中采录的文字,时间早晚,确实有未加考证的不准确之处。虽然并不全然是朱子晚年文字,但大部分是他晚年所作。我的主要目的是调和朱熹与陆九渊的学问,以彰明圣学为重任。我一生始终将朱熹的学说奉为神明,一旦要与之背离,确实有诸多不忍,所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我本不忍心与朱子相矛盾,只是不得已才如此,因为圣人之道本就如此。孟子说:“不直,则道不见也。”不说直话,真理就显现不出来。您说我“决意要与朱子对立。”我怎敢如此欺骗自己?道为天下公,大道,是天下的大道。圣学,是天下的公学。并非朱子可以私有,也非孔子可以私有。天下公有的东西,应该秉公而论。所以只要说得对的,即便与自己不同,也是对自己有益;只要说得不对,即便与自己相同,也是损害自己。有益于自己的,自己一定喜欢;损害自己的,自己必定讨厌。既然这样,那么我现在的观点,虽然可以与朱子相异,却未必不是朱子喜欢的。《论语》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更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君子的过错,就好比日食、月食,当他犯错的时候,全天下都看见了。当他改正的时候,全天下都仰望着。然而,“小人之过也必文”,小人一定会掩饰自己。我虽然不够贤明,但我也不能用小人之心来对待朱子,觉得他说的不对,还不说出来,替他掩饰啊!
【执事所以教,反复数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说。若鄙说一明,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故今不敢缕缕,以滋琐屑之渎。然鄙说非面陈口析,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嗟乎!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可谓恳到详切矣。人之爱我,宁有如执事者乎?仆虽甚愚下,宁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而姑以听受云者,正不敢有负于深爱,亦思有以报之耳。秋尽东还,必求一面,以卒所请,千万终教。】
您的教诲有数百言之多,都是因为没有理解我的格物之说。如果对我的学说理解了,那么这数百言不用辩论也可释然。所以我现在不在详细论述,以免过于琐碎。而且我的学说,除非当面陈述,也无法在纸笔之间说清楚。哎!您对我的开导是那样的恳切详细。人之爱我,能有您这样深切的吗?我能不感动佩服吗?然而,我不能放弃我心中的诚意而默默听取您的意见,正是因为不敢辜负您的深爱,也希望能够回报您啊!等到秋天过去,我回来之后,一定登门求教,届时还希望您能够指导我!
#华与华书房#华杉注王阳明《传习录》【138】我的《传习录》学习参考书目:
《传习录 明隆庆六年初刻版》,王阳明撰著,谢廷杰辑刊,张靖杰译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
《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华与华书房#华杉注王阳明《传习录》【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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