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位于雾城的拆迁办,主要负责拆迁户的安抚工作。
早些年的时候,政府就决定在云省建设一条国道,贯通全省。但雾城孟村的拆迁工作一直是悬在负责人心头的一匕利刃。很多祖祖辈辈起就生活在孟村的人不愿离开,就像村口伫立着的那棵老树一样。好不容易说服了村民,推土机都进了村,房子也拆的七七八八的时候,问题又严重了。有一老汉拿着把铁耙像棵松一样站在自家门口,怒斥:“我早说过了,不拆就是不拆!你们拆人家的我管不着,但我自家的地就得守着,我就没签过什么劳什子的同意书,说什么也不会让你们把我家给拆了的。”负责人上前想去晓之以理,村书记拉住了他的衣袖,摇了摇头。“那等他气消了,再去?”“不管用的,诶,这老头脾气倔的跟头驴似的,劝什么都不顶用。”书记无奈地叹了口气。负责人不信这邪,最后果不出书记所料。就这样,所有工程都只得暂缓,一拖也就好些年。
“新人就是拿来冲锋陷阵的。”这句话摆在哪里都不会出错。当时作为一个刚工作没两天的新人的我,就这样被派到了孟村。
实话讲,孟村的确是个世外桃源,但今时不同以往,想发展不就得先通路么?孟村就是因为闭塞,之前经济才落后一大截。老人坚持不通国道,我着实不能理解。
孟村地界时常泛雾,我好不容易才凭着雾中忽隐忽现的那株伫立在村口的老树找到了进口。
村中民居有些已有拆除痕迹,还有一些打着一个鲜红的拆字,格外醒目。潮湿的空气将屋墙上的水泥润成深色,屋瓦的有些角落还长着些许青苔,毛绒如丝毯。村子里太静了,如同一只易碎的瓷碗,让来自钢筋水泥狭窄城市的我不由得想去呵护。
当雾气在我发丝上凝聚成水滴的时候,我见到了同事们口中的那个绝对钉子户。他在一间爬满常春藤的屋前发着个已被潮湿空气侵染的红锈斑驳的煤炉。
老人似乎有异于常人的警觉性,没等我推开小铁门,他就抬头凝视着我。这是何等阴鸷的眼神啊!我无措地不知是否该进入这小院。
“在外头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要进来就大大方方的进来!”老汉的语气并不友善。这样一下子将我打进了冰冷的地窖中。
“我是刚来的,只是······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我惧怕老人知晓我的来意而恼火,拼命圆场。
老汉又扫了我一眼,眼神阴沉却没有言语。他没有拄杖,站的却比青年人还要笔直,岁月在他身上酝酿出的滋味比帝流浆还要让人沉醉。
“老爷子,年轻时候当过兵吧,脚劲好呀!”我的话里带着七分赞叹三分奉承。老汉仍是无言,默然地踱进屋去。许久,不见老汉出来,我的胆子大了点儿,也跟进了屋。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老汉突然从黑暗中冒了出来,我心头一颤,脚步微退。虽说屋子不大且还存着两个大活人,但一个静默,一个无措,空气中不免流淌着尴尬,只有时不时噼啪作响的火星在那跳动着。
煤炉的火舌舔舐着老汉刚放上去的水壶底。火苗形成的热浪扭曲了空气,我感到些许晕眩。使劲晃了晃脑袋后才想起来时的目的,我决意不让沉默继续下去。说些什么开场呢?我看向窗外,那儿有一簇探进头来的常春藤,十分浓绿。“老人家,这常春藤有多久了?长得这么好!”老人定住了,过了好一阵才回答:“许久了。”他的眼神变得开始有些恍惚,正当我忐忑的不知如何继续时,他突然又开了口:“有五十年了,不,该有六十年了吧。”他的眼神和窗边的常春藤叶交织着,许久也不曾移开。常春藤的年纪让我吃了好大一惊,心里头像有只小猫在挠痒痒——邻人中不乏有家中种常春藤的,但多少都有些修剪过的痕迹,全然不如老人的这般根茎粗壮。
老人家中的常春藤盘踞了整个屋子,连透光的窗子都险被掩盖,雾一起来便湿漉漉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不免有些阴气沉沉了。老人的脸在提及常春藤后变得柔和起来。“藤叶有灵性,就让它随性地长着。”老人顿了顿,“其实,最早的一株并不是我种下的,老伴喜静,是她迁来种在墙角,可惜啊,如今这般繁茂景象,她却是看不到了。”
“这些话,我已经憋了几十年了,也是时候拿出来晒晒太阳了,再不晒就要长霉喽!”老汉抽了口水烟,烟雾遮掩了他饱经风霜的脸,表情不显,“那是一个秋天,结婚后的两天,我记得很清晰,因为每年这时候,雾气是最大的。我的小暎送我上了铁皮火车。我挥手了很多次,让她回家,但她一直不愿离去,追着火车跑了好久,影子还是变得越来越小·······我入了军队俩月后,哨兵为我带来了封信,那是家书。信是父亲写的,他的字迹我认得,说些家里好,勿惦念,好好当兵的话。信里还夹带着一片常春藤叶,小暎捎来的,信上说了她很想我,也希望我想常春藤一样坚强。许是父亲代笔的关系吧,信里没有太多儿女情长。北方没什么鲜活的东西,我小心地将叶子夹在日记本里,每天翻看一眼成了我的习惯。四四年的时候,我们连要往东转移,临走前我回寄了封告知,信虽是断断续续,但终归还是有的,可不知怎的,后来就没有收到。”老汉的眼圈已经有些湿润。
“那可能是地址错了吧?”
“起先我也是这么想,就又寄去了书信,可我天天盼着、等着也没有音讯。好不容易等到抗战胜利,我没等组织安排就先行复员回家。快到村口的时候,看到了幼年时时常玩耍的大树,心里又紧张又雀跃,父母亲在干什么?小暎该是在做饭吧!离家的日子太久了,我和小暎也分开太久了。”话及至此,老人险入沉默。
又突然起身,向里屋走了进去,没多久就拿了个本子出来,肉眼就能看出老旧。“我写字不勤,到现在也就攒了一本。”老人轻柔地抚摸着本子,眼中泛着怀念。
包裹日记本的皮革已有些许破碎,他缓了缓,掏出张胶片。入眼的相片,泛着点点黄色。上面的人物因为长年的抚摸有些模糊不清了,两天乌黑浓密的麻花辫倒是依稀可辨。
“这是小暎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诶,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当年我回到家,没见着她,只剩母亲一人在院子中。母亲见到我回来,很诧异,但委屈还是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说她以为我已经战死在外面了。后来又重重锤打我,责怪我没写平安信。我回答道:‘写了,很多。但一直没收到回信。’母亲有些愣神,许久,才神神叨叨地说了个字——命!我问母亲怎么不见小暎?母亲没有说话,领我进了屋。屋子里点了香,迷了我的眼,很涩。‘她在里头。’母亲指了指贡台上的小白瓷瓶。我抱着瓶,冰冷的瓷片阻隔了我俩,我来得太迟了,泪水决了堤。后来母亲告诉我,小暎本可以转移去北方,是为了二老,为了等我,为了守着我们的家才留在了孟村。三年前,流弹击中了在外头挖野菜的小暎,鲜血流了一大片,弥留时还嘱咐我母亲不要将此事告诉我,勿让我挂心。早些年,信件还有来往时,她就已经去了,父亲准从她的遗愿,对此事只字不提。后来联系断了,向来是冥冥之中受了她过世的缘故吧。于她,我终究是亏欠太多了。上半辈子,我只知道为国守望,不知小家,下半辈子就为了她吧!我那时候就下了决心。再后来,常春藤大了,我也一直守着这个家,一切都和五十年前一样,这样她回来就不会陌生了。”老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哽咽,原先笔挺的背也变得蜷曲起来。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呜呼哀哉!
我忘了最后是怎么离开这小院的,只记得离开孟村时雾还是很大。
回到单位以后,我向领导汇报,希望在孟村路段能够换种方式建设国道,几次三番,终究无果,我只得黯然离开。
多年以后,我因为业务原因回到云省,孟村终究还是被国道横断了,曾经的青瓦白墙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我向以前的同事打听,原来老人在我请辞的次年就过了世,离世前作了妥协,只求将坟立在原地。我透过雾气朦胧的车窗向我记忆中的孟村望去,果然有一坟头立在那儿,上面满覆常春藤。
“真好,这样你就可以一直守着她了。”我唏嘘不已。
慢慢地,孟村的雾又起了,隐了小坟,隐了我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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