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梨道上

01

在去往太平山的途中，她突然觉得，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出现她和他在一起的片段。

十年了，是说忘就能忘得掉的么。她苦笑，然后摇摇头。

看到“山顶缆车”标志的时候，她发现队伍已经排到路边了。至少还要排一个小时的队吧。她想，于是她就拿起手机和他发信息。阿森。我大概还要一个钟才到。那边很快回过来。山顶等你。一起吃晚饭。她回了一句好，就开始继续排队了。

于她而言，排队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种既纠结又烦躁的无聊。等待也太过于漫长，不等待吧，又怕自己事后方觉遗憾。

但是比起她的急躁性格，他却和她不同。和她一起的时候，每逢需要排队的时候，她总是不耐烦，而他就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好像浪费的不是自己的时间一样。那时候她总是想，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想到第一次和他在咖啡馆偶遇那天，他也是那副沉静的模样。很多年了吧。十年之前，他们在G大上大学。他喜欢去学校边那家装修很小资的咖啡馆，然后什么也不做，就点一杯咖啡慢慢地喝，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他就是这样的人。闲适。安逸。不骄不躁。

她进那家咖啡馆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对上了。她想，这种关系还是挺尴尬的。要说认识吧，其实也不算。只是她得到奖学金的时候，他作为学长给她颁过一次奖而已。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也无非就是查户口似的问问名字年龄之类。要装作完全不认识，却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想了想她还是礼貌性地对他笑了笑，这时他也很快回了一个笑。

即使她坐在他的对面，他们一下午也没怎么说话。她记得快到五点钟的时候，他才和她说第一句话。你喜欢这本书啊。她看到他盯着她手里的《告别薇安》。她回答说。是啊。他笑了笑。没想到你看起来这么乖。其实内心这么特立独行。真是个freak。

她笑，我们很熟吗。

不太熟，但是我觉得你很漂亮。他没笑，反而很一本正经地在说。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么觉得。

你不会觉得我是流氓吗。

我脸皮比较厚，哈哈。而且我觉得你不是。

为什么不是？

感觉。

什么？

就是感觉。

那你的感觉不太准哦。

她笑了，开始认真看坐在对面和她说话的这个男生。她上学比同龄人早一年多，面前的这个人比她高一届，也就是大她三岁。但是他白白净净的，睫毛长长，肩膀很宽。整个人像是一幅水墨画，透露着些清清淡淡的气质。不太明艳但是很有韵味。

她自己是爱玩的人，却长了一张乖巧可爱的脸。她最好的朋友说，你的外表很具有欺骗性。她哈哈大笑，感觉好友这句话真是说到了点子上。她还觉得自己其实本质上是个文艺青年，喜欢坐在咖啡馆或者草地上边听歌边晒太阳边看书。她也知道自己好看。最喜欢穿裙子。

他敲了敲她那边的桌子。喂，想什么呢。

你和我搭讪，是不是对我有兴趣啊。

你这个小姑娘好直接啊。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了。说是吧，觉得我太唐突太冒失。说不是吧，又好像伤了你的心。

哈哈哈你考虑得真周全。

聊着聊着她发现和他其实很投契。所以临走时互加了微信，后来也经常聊聊天。有时会一起吃饭。一起去咖啡厅看看书坐一坐。考试周也会约着一起去图书馆复习。两人在闲着的时候也喜欢一起玩玩手机游戏。

有时她想，自己应该很容易就能喜欢一个人。总是可以因为一些很小的细节就喜欢上对方。比如眼神很吸引啊，比如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啊。可是这次她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喜欢时，她既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只是因为她和他做朋友的时间太长，也习惯他在身边，而他正好很优秀吧。或者是因为他和她很聊得来。这是她对自己说的，其实究竟是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和朋友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朋友问她谈恋爱最喜欢和男朋友做什么，而她脑子里都是和他坐在咖啡馆消磨时光的画面。

02

“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回过神来，她发现售票员正在叫她。“不好意思，我想要来回的缆车票和摩天台的门票。”她急忙说。

买到了票之后，她发现前面仍然有很长的队伍。半个钟过去了。刚才不知不觉在想和他的事，她今天居然觉得时间过得还挺快的。

其实时间本来就过得挺快的，要不然十年怎么就说过就过去了呢。

今天是圣诞节。她突然想起来。怪不得今天人好像特别多。她开解似的弯起嘴角，等待似乎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又想到十年前的圣诞节。

她一向很钟意圣诞这个节日。倒不是说崇洋媚外，只是说很喜欢红白绿的配色。喜欢各式各样的糖果，铃铛和圣诞树。喜欢圣诞老人的故事。喜欢节日里人来人往的热闹气氛。那让人有一种幸福感。那是不可名状的一种喜悦。她如是说。

十年前的那天傍晚，他带她去长宁路。他说那是他长大的地方。走过中山公园繁华的商业区，穿过一排排圣诞彩灯。到处都洋溢着节日气氛。他带她去那条很安静的路。她说不出那条路带给她的感受，只是看到有很多行道树，几乎遮住天空。马路很宽。但是她知道自己喜欢这里。她想，有些东西本来就是说不出你为什么喜欢它的，就像身边的那个人一样。想到这里，她于是就不再纠结自己对这条路的感受了。

看着他走在前面，走路的时候手臂前后摆着。身形像松树一样挺拔。她突然就觉得很幸福。毫无知觉她就看准时机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惊讶地回头看一眼，倒是也没有拒绝。然后走着走着，她就顺手碰到了他的手心。然后牵住他的手指。再就是很自然的十指相扣。

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她经常觉得自己有时控制不住自己，会相当冲动。而那次牵手，她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冲动。是因为那天是圣诞节。或者是因为那条很漂亮的长宁路。还是因为看到晚霞在他眼里融合成很漂亮的颜色。或者只是自己情绪上来了。直到今天她都不太明了。

她印象深刻的是，十指紧扣的那一刻，她的圣诞愿望是他和她能长长久久，安安宁宁。长宁路。她笑了。真是好听的路名。

那天，她其实觉得，他是有一点点喜欢她的。

要不然，她去牵他的手，他怎么会不拒绝。

回到宿舍之后，她也在想，自己是不是过于冲动了。因为她最了解她自己。也很了解他。她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心定不下来的人。她不想和所有的感情一样，热恋，然后争吵，和好，最后双方累了再分手。比起这样，她情愿不要和他开始。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和他恋爱。或者是该不该和他恋爱。而且她自己知道，他对她其实没怎么有爱情。即使平时关系好，她和他谈到感情问题的时候他也总是回避，要么就是幽默地选择不回答。

他其实心里也不太舒服。因为他不太愿意谈恋爱。因为怕麻烦。而且享受独身。但是她对他来说，确实是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的。不然那天在咖啡馆谁都无法解释他为什么去对她说些那么奇怪的话。要不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在她手牵过来的时候拒绝她。可能是因为，她真的很漂亮吧。他这么对自己说，然后劝自己快点睡觉，不要多想。

两人各怀心事，再次见面的时候有默契，也绝口不提那晚的事情。

03

身后有一对如胶似漆的小情侣在用广东话谈情说爱。她站在一旁，倒是能听个七七八八。不懂才奇怪呢，她在心里说。她一直疯狂地热爱港乐和港剧，这是她从少女时代保持至今的爱好。她又想起十年前初次来香港时的心境。又是和那个人有关。她自嘲地想。怪不得那时候朋友说我。真是三句不离阿森的名字。

她又开始想到那些日子。

那时候她对他说到寒假想去香港旅游的事。然后他笑，说好啊，一起去吧。

到香港的那天晚上，他都准备睡了，又听到了有人在敲房门。打开门一看，又是她。她问他，我不要一个人睡，我怕。我和你睡好不好？他讶异。身体还是腾出了位置。她跳上来。

你怎么这么放心我。他无奈。

我不是放心你，我是喜欢你。说完她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别皮。他说。

我没皮，我是说真的。

对不起。我不能。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谁说我要和你在一起的。我喜欢你而已。我还可以喜欢很多人呢。我还喜欢我家的猫呢。怎么了。

不是那样的话，就最好啦。

她心里其实挺失落的。因为他说，不是那样就最好。为了留住自己最后的尊严，所以所有的喜欢，都要掩饰过去才行啊。她想想，不如冲动一回。反正他也不喜欢她。

她搂着他的脖子亲他，轻轻地说。你想要吗。他脑子里也一片混乱。到了这一步。他说。如果要呢。他又问。你不是第一次吧。她说。不是。他自己感到他仿佛被解开了某种道德的枷锁。说完她就笑。笑得特别灿烂。特别开心。这一晚，谁也不知道那些亲昵和缠绵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之后的几天，他们无意中走到了利东街。她问他。诶，你知道吗，这里原来是喜帖街。很多新人要结婚的时候就在这里印刷喜帖。她突然意识到其实不该说这个话题，提到结婚，喜帖这样的词。触及敏感的地方，两个人都沉默。

他先开口。西西，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西西，你是不是爱我。

她心里有些酸涩，有种向他表明心迹的冲动。但是她还是轻轻地笑着说。还能怎么样啊，炮友啊。她嘴里吐出这两个音节。阿森，我挺喜欢你的。她又说。接着心中又想。何止是一点点啊。

他突然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似有鲠在喉。他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因为他总感觉，她爱他。她这么说，只是想让他没有负罪感。但是这也只是他的猜测而已。他无法证实，也无法反驳。

04

她看到红色的缆车开过来。然后跟随人流上车。她有一首很喜欢的歌，芬梨道上。杨千嬅唱的。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打开手机戴上耳机开始单曲循环这首歌。

这山顶如何高贵，似叫人踏上天梯。

坡度好陡啊，真的像攀爬天梯一样。她觉得感同身受。又想到她听过的天梯的故事。

为了躲避流言，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私奔到深山里，徒手为她凿了几千级下山的阶梯。当地人称其为天梯。她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很想得到这样的爱情。但是她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么重的爱情。当时觉得和他就维持这种关系，其实也还是轻松快乐的。除去有时候会因为没有确定的关系而感到烦恼的时刻之外。

她开始装作自己越来越不在意他，只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炮友。因为她知道，一旦他知道她那样爱他，一定不会让她留在身边。而且，她也越来越觉得这种关系很轻松。其实就算是要她去爱他，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经营这段感情。

他也开始觉得他想的太多，其实她并不爱他。平稳的关系也一直都在继续。他觉得就这样也挺好的。他和她都不喜欢给对方太大的压力。也不喜欢不自由的生活。

毕业之后，她去了广州，他留在上海。之后见面的频率慢慢少了。大多都是她有假期的时候飞去找他。他不怎么南下来看她。大概是他工作实在太忙吧。她自欺欺人地想着。但是她心中的疼痛感觉骗不了人。她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来的原因是什么。

最近一年，她才开始冷静下来想他们之间发生的事。

她今年二十八岁。看到周围的小姐妹都一个个步入婚姻的殿堂，她的父母也开始着急。只有她一个人好像不怎么着急。但是她知道自己有一天终究要从这种关系里脱离出去。其实她一直都很纠结于这种无法见光的关系。她觉得自己可以一直不结婚，和他这样在一起。但是她知道他不可能和她一直维持这种关系。她会老，他也会不要她。

十年了。说不委屈都是骗人的。但是她每一次对自己说要拒绝再这样做的时候，看到他，大脑就会不受控制，整个人都会被吸引过去。然后再一次沦陷。即使她每一次说她要离开，他都会同意。

但是这些细微的想法，他是完全察觉不到的。她也不想让他察觉到然后令他为难。这一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有一次，一个知情的朋友对她说，你们这样，没有未来呀。她点点头，想。确实是啊。她说的很对。我也知道没有未来。但是我始终都没有勇气和他断绝这段关系。因为我喜欢他。我想在他身边。

05

所以她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圣诞的时候约他来太平山顶，想和他说分开的事情。

想到这里，缆车就到山顶了。

她看到他，然后对他招手。

圣诞快乐。

同乐。

寒暄过后，他们一起去山顶的餐厅吃过晚饭，出门之后才发现天早已黑了下来。

看过了夜景，她对他说，我们走下山吧。

他说，好啊。你也真是有雅兴。她笑了，彼此彼此。

她走着，指了指在一边的路牌。你看，芬梨道。他往那边看，说，怎么了。

她环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地问他。听说过，芬梨道的故事吗。

他摇摇头，没有。他感觉她的气息热热的痒痒的。然后揉揉她的头，你讲给我听啊。

芬梨分离，这条路的名字谐音分离。所以很多情侣都选择避开这条路，来躲避不好的兆头。她低着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们就走这条路下山吧。听说半山腰的风景很漂亮，我还没看过呢。她故作轻松地说。

我要和你分离啦。她做出夸张的微笑表情。

嗯。他淡淡答道。第几次了？他逗她。他好似斩钉截铁样确定了她没那么轻易离开。

不记得。但是这次是最后一次了。她仍然保持那种微笑。

他很少看见她这么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慌了神。自己真是爱上她了么。他想着。但是他一贯对单身生活乐在其中。美其名曰要自由，不想被恋爱束缚。但其实真是这样么。难道不是自己想要不负责任或是想要逃避现实么。他突然明白过来，这十年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她但是不自知罢了。从前没想过有天她会离开，现在突然有些恍惚和不舍。心在钝钝地痛。他突然对她生出了挽留之意。但是她又不爱他，不是么。

他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说出口。那么干脆什么也不说，他要留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她也在想，要不要在最后一刻表达她对他一直以来的爱意。她看到他沉默。其实他从没爱过我吧。一点点也没有。她想着。所以她对他的爱，她也闭口不提。她一直认为，向一个爱而不得的人表明心迹，自己便会低到尘埃里。

她要保留她最后的骄傲。

仿佛就这样达成了某种共识。他们一路上都是沉默。

走完这段路，他们之间仍然充斥着沉默的空气。她觉得在道别的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以至于气氛不那么尴尬。

香港的夜景真美啊……她突然顿了顿，没有往下说什么。她害怕自己不小心，那些感情就会溢出来，形成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条大河。

是啊。他简短地回复道。他也害怕她听出他声音里的苦涩。

那么，再见啦。

再会。

其实不会再见了吧。这句话浮现在她心中。

她朝他挥手，然后笑。他也笑。那个笑让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在咖啡馆碰面的那次，他们也对彼此笑了。

然而，一个是开始，一个是结束。

长宁路中愿长宁。芬梨道上话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