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早晨,我打开窗户,一股冷风灌进领口,我打了一个寒颤,想起了上班路上的随风飞舞的落叶。叶,走过春的生机,走过夏的繁华,走进秋的萧瑟,却在这里别有一般深意,迎送本来是自然的事,而我们总有太多的情绪。
少年的时候,希望活着的只是自己的灵魂,身体太多余,为了这个身体,要吃要睡,怕冷怕热。少年的时候,总在想灵魂从哪来,死后会往哪儿去,苦思冥想,也没有找到结果,最后因为想得头痛,只好放弃了,我想也许有一天,答案会出现。
长大以后就不再纠结这些,因为明白,我的灵魂需要住在身体里,这就是生命。
七年前的秋天,我在快乐地度假。清晨美梦里,电话响了。妈妈打来的,说阿婆住院,怕是不行了,让我和姐姐快回去。在几个月前刚刚见到她,耄耋之年的阿婆, 虽然厚衣服里裹着的身体已骨瘦如柴,但还是满头青丝,只稀稀拉拉夹着些白发,看着有些落寞的脸上总是有精神的。每次她看到我和姐姐回家来,腿脚不便也要出来迎迎我们,上一次我回去还抱了抱她,感觉她的眼睛湿润了。那些日子,阿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常常说自己拖累了子孙的话,说着说着就掉眼泪,我们总是安慰她,别多想,以她的身体状况,能活到一百岁的。我真心地觉得阿婆会活到一百岁的。
那天,平日里早起的阿婆“赖床”了,伯父到阿婆床边问她,哪不舒服。阿婆说话不像平日里那样清晰,感觉有一个东西卡在她的喉咙里。伯父急忙把阿婆送进医院里,并通知家里所有的人,大家在医院等着。医生摇摇头让抬回家,说自然衰老,没办法了。阿婆回到家就没有呼吸了。
回家的路途,此时特别地漫长,我的心感觉被很多回忆堵着。
小时候我最喜欢听阿婆讲过去的事:她原来是当地书香门户的女儿,因为她父亲的封建思想没让她上学,后来她爱上了铁匠,家里不同意,但她毅然追求自己的幸福,嫁给了铁匠,这个铁匠也就是我阿公了;还有她和阿公怎么带着伯父和姑姑长途跋涉躲避战乱来到广西的;在逃难的路上大伯父生了一场怪病,脸上长满了长长的瘤子,最后竟奇迹般地好了;阿婆在路上生了一个孩子,可是脐带剪短了,没活成,送进河里去了;阿婆年轻时还有一个几岁的女儿,特别懂事,特别乖巧,特别聪明,可是生了一场病没了;还会常常说一些爸爸小时候的一些趣事。这些都是阿婆的亲身经历,说到伤心处,就不停地抹眼泪,我听完总是很感慨:阿婆是一本发黄的历史书。她的人生平凡却不普通,她和那个时代所有人一样,不去讨论生命的意义,却用自己的人生来书写那段贫苦的历史,在苦难的时空下坚韧地活着。
小时候,每当阿婆在我家住,我放学回来就会吹一个大大的气球,腿脚不便的她坐着,我站着,我们玩打气球的游戏,我尽量把气球朝她的方向打过去,然后她再把气球打回来,我玩得很开心,阿婆也玩得很开心。我喜欢给我的小娃娃做衣服,每次阿婆看到,总是夸我心灵手巧,我听着心里美滋滋的。
十几岁的时候,我也讨厌过阿婆。她一辈子勤劳,从来都是早早地起来,如果我们睡懒觉,她会不停地来提醒你,起床了。她很唠叨:东家长西家短,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有时,一个人也在自己说话;有时,对着阿公的照片,在碎碎地念。我常常在写作业的时候,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烦躁地写不下去。后来,我看着她那孤单落寞的眼神,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渴望我们能多陪陪她了。
我渐渐地长大了,阿婆却越来越老了,住在楼上极少下来,我们要出门,她就在窗口那里望,什么时候回头还隐隐看到她还倚在窗边。人老了,越来越怕冷,每次给她洗澡,总是选在阳光最好的天,我小心翼翼地搀着扶着她,她也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这时我多希望自己的双手能再使大些的劲儿,能抱住她,让她感觉到安全。给她洗好澡,在阳台搬一张椅子,让她坐着晒晒太阳,给她梳头发,剪指甲。
坐在回家的列车上,这些记忆的碎片总是不停地闪着,情到深处,泪不停地在眼睛里灌着。
到了灵堂前,阿婆的身体躺在草垫子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单。这床被单竟让她与我们隔在阴阳两界。点香,跪拜,烧纸钱。 没有哭,也不知道如何表情,只是心里被一块石头压着,沉甸甸的。
爸爸还没赶回来。听妈妈说他出车到一个不常去的地方,被人骗了,没拿到运费,正是心焦的时候,听到阿婆的噩耗,更是雪上加霜。爸爸是阿婆的最疼爱的小儿子,什么事都惦记着他。我心里也很着急,希望爸爸快些回来,能在阿婆入棺前,见上一面。
夜幕降临,离吉时越来越近, 那个安静的路口,迟迟没有出现爸爸的身影。等,时间静成一滴挂在屋檐的水,摇摇欲坠。
“吉时到,逝者安息入棺!”做道场的人,把阿婆放进了棺木里,让亲属围着阿婆,看最后一眼,以示道别。阿婆的满堂子孙,都赶来为她送别,只还有我的爸爸仍在回家的路上。长长的队,缓慢地移动,默默不语,空气中不时伴着轻轻泣声。我看到阿婆的脸,跟蜡一样白:阿婆,一路走好。
不多时,就要盖棺了。道场的人在做最后的准备。时间,滴滴答答卡在心里,那个路口,那个身影。
“妈!我回来了!”爸爸来了,他哭喊着,蹒跚地走进来,在正在盖棺的时候,赶回来了。
一个小男孩,在外边玩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爬起来,一路走,一路哭,回家找妈妈。一个中年男人,在外刚遇不顺,而最爱他的妈妈走了。
“妈,为什么不等着我回来?妈,妈!”爸爸的哭,像一把刀,割着每个人心里那根悬着石头的绳子,大家也情难自禁哭泣了起来。
爸爸走近了棺木,想靠近阿婆,却被道场的人拉开了,因为泪不能入棺,隔着半米,爸爸的泪不停地掉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心里最坚强的父亲落泪,此时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人之哀痛,莫过如此。我心里对阿婆离去的难过,在这痛哭之后,才慢慢地释放。
吉时,盖棺。
哭声的浪一阵一阵之后,慢慢退去。不知是谁,说:“阿婆是自然而去,是福气。”
爸爸也渐渐平静下来,只默默不语,我靠近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开口,握着他的手,他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夜说:“以后再叫妈,没人应了。”我仿佛听到阿婆那充满疼爱的声音:“我的仔耶。”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偶尔会梦见阿婆,那么亲切地生活在我们身边,醒来在记忆里找,才发现阿婆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灵魂寄住的身体到了形灭的时候,她的灵魂走了向远方,这是我们身形活着的人无法知晓的,是的,我宁愿相信生命的尽头,灵魂还是在的。
生老病死,是人生无奈。自然而来,必有走的时候,能自然而去,确实是一种福气。
迎来,送走,无常即有常,有常即无常,一切如草木,一载一枯荣。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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