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半,一辆大巴车突然出现在酒店楼下,原来是接我们回校的!它的出现让正在想方设法规避回校风险的老师措手不及,我们没想到车子来的这么快这么早。这时根本也没商量出什么好办法,只好极不情愿拉起行李箱下楼,心存疑虑上了大巴车。
虽然书记在会上口口声声说让我们回家,却无法打消我们心头疑云:既然让回家,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有必要先回学校再回家吗?
在隔离点分散不挺好吗?不需大巴车再来拉我们,为国家节省了资源;我们不用回学校直接回自己家,又为老师节省了时间。这不是脱裤子放屁白费人力物力还有时间的事儿吗?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先回学校?恐怕是进学校门口容易出学校门口难哇!
这个时候,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不愿再返校,原因有二。其一,是受其他大学纷纷放假的影响。大家都不愿意再回学校,回学校便意味着,至少老师要上课要服务,学生要学习要考试。在这样混乱不堪的情况下,谁能有心思从事教学工作。
其二,是更深一层的原因。我们深爱的校园已经成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地方,一个不安全的地方。第一批返校学生中已经出现再次羊了的,并且刚得到的消息是,正有一批学生从学校出发送去方舱,这可是返校生,这是明明白白的二次感染哇。所以,谁敢保证进了学校不被二次感染。大家心里真是都怕了。
病毒传染的速度像洪水猛兽,一次次吞噬着正常和健康人,彼时,关于它的危害程度我们并不了解,而各种传言更增加了我们内心的惶恐……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回学校都非出自情愿。如果不是命令和通知,谁也不想再回学校。
可是,书记在会上明确说:必须先回学校。那我们也只好怀着赴汤蹈火的复杂心情硬着头皮上。
顺便介绍一下我们这个隔离点的人员成分:本学院33个人,包括一位学院选定的负责人,另外还有学校分配到我们这个组的行政人员和校医院人员,他们也在校内时也是志愿者,这样的组合自然有其科学道理:校医预备我们这组出现感染时随时医疗救助,而行政部门的人员则便于管理便于统一行动。但这也意味着,我们来之前是个集体,走的时候依然是个集体。
上车后大家继续讨论,主要讨论车子具体停在哪儿。
听书记说是停在北门口。段老师说。
停在北门口好,只要在门口下车,咱们就可以选择不进校直接走人。侯老师赶紧说。
如果不是停在北门口,而是直接拉进校内呢?有人突然疑问道。
一阵沉默。
片刻后,那个提出疑问的老师又说道,是不是骗我们进了学校再说,反正进了学校想出也出不来了。
继续沉默。
刚才还讨论过,让司机在某个路口停下,各自散去的策略,显然不可能实现。我们是学校行政单位撤退的志愿者数着人头上的车,一路上又有警车开道。这阵势,谁也不敢再多想。
不知道,进了学校能不能出来!坐在我旁边的M老师,看看窗外又担忧地看看我。
应该,让出学校吧。我说,咱们出发时我已经给我家先生打了电话,让他去学校东门接我。
哎,你赶紧给你老公打电话问一下。M建议道。
问什么?
让他看看东门有没有人往外走。如果有人往外走,说明咱们还有可能回家,如果没有人往外走,咱们进了学校就别想再出校。M解释。
这个建议有道理。我赶紧拿起手机给先生打电话,让他打探情况。
片刻后先生电话就打了过来:你们到了吗?
我们还在车上。你看见有老师出校吗。
有,有,有人往外出的。
M也听见话筒里先生的声音。我和她对视一眼,同时露出欣喜的神色。她说:看起来,是让咱们出校的。
是。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并不踏实,我想她也是如此吧。
隔离酒店离我们学校很近,车行不久就到了学校。大巴车居然停在北门口,它居然没进校门就停了下来!老师们见此情景一阵激动,看来是真让我们回家了。
我看了这阵势,和M调侃:嗨,让我家先生在东门等,结果却在北门散。得了,我多走几步到路口迎着,让他再绕道过来接我吧。
结果,我们刚一下车,便见四周围Jing灯闪烁Jingcha壁立,另外还有保安和一些不认识的人,他们在车子周围密匝匝围了一圈。离家近的老师硬着头皮想拨开人群抬脚回家,却被伸出的胳膊挡住:你们必须进校!
本来看到这阵势心里就敲小鼓的老师们,听到这句话顿时愣在那里,心里产生不妙的预感:都到门口了,还不让自由行动,还让进校。这明摆着是只进不出哇。
有什么办法。老师们只好乖乖拉起行李箱成群结队进了久违的校园。校园内灯光依旧,时光塔站在遥遥的前方向我们招手,可这些人心情复杂,眼里的一切再不是往昔那个书声朗朗诗情画意的校园。
进了学校,有老师便质问我们的负责人:JJ老师,不是让我们回家吗。怎么又让进校。
书记说从北门进,从东门出。你可以从东门出校回家。JJ老师回答。
真的?!这时的老师们已经集体失去判断力。每个人的心底眼前都如这薄霾中的夜色,恍恍惚惚迷迷茫茫。
真的。他又非常肯定地重复了一遍。直到这时,老师们才相信,真的是让回家,真的可以回家。人群突然爆发一阵喧笑,随着喧笑声四散开来:
让回家,真的让回家。
我得去开车,我的车在学院楼下。
我的就在学校门口。人们一边说着一遍迅速散开。
我不用去学院。
我不需要开车,也不需要会工作室取东西,先生已在东门等我很久。我和M拉着行李箱进了北门,穿过长长的顺天大道,到时光塔下向左一拐,奔着东门急匆匆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有一种担心:只有走出校园,回家才可能是现实。只要还在校园内,随时可能被留校。走,快走,快点儿走。
M没有车子,要搭我车子。在Fengcheng的日子,打车很困难,打车也极度不安全,我们在车上早已商量好,她搭我的车子回家。
我和她拉着各自的行李箱,抬脚赶路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似乎说话也会耽误时间。远远地,已经看见东门了,我和她同时加快脚步,冲着东门疾步而去。和我们同行的也有两人,不认识也不知是哪个学院的,他们和我们一样不言不语闷头走路,除了冬夜里我们粗重的呼吸声,便只听得一阵阵行李箱骨碌碌使劲摩擦地面的声音。突然,旁边两人的行李箱咕噜声戛然而止,两人停下来同时看手机。我和M诧异,也下意识停下来,M冲他们问:怎么不快点儿走。
我们不让走了。那二人一脸晦暗诺诺道。
我的大脑迅速而仔细过了一遍:没有哇,领导不是让我们从东门出校吗。虽然这样说,我心里依然不笃定地看向M,想从她那里得到求证!
咱们—-没有不让出校哇。M也是满腹狐疑!
我们单位又不让走了。只听两个人落寞道,说罢转过身拖起沉重的行李箱向着和我们相反的方向艰难走去。
咱们领导为什么没有留下咱们?我和M忍不住相互问到,却丝毫不敢放缓行走速度。
奥,我知道了!M大声说道:是咱们书记担起来了。
为什么?
你还看不明白,现在各学院都是书记说了算。书记要是让你走你就可以走,书记不让走就得留下来。
那咱们书记还真是担着风险,放人走他不就更累了。留下咱们,他手下干活的人多了,他自然会轻松一点。我一时想明白了事情原委。
咱们书记!M冲我翘起大拇哥。
我内心突然怆然,这次疫情在国内出现伊始,人们便把它形容为一次抗疫,把它看成一次战争。一直以来我们这个内地城市处于相对安全状态。我自己也只是在嘴上喊喊抗疫口号,但什么是抗疫,抗疫的内涵,抗疫的残酷并不能理解。
这一次我彻底懂了。当我身临其境时,我彻底懂了。它真的就是一场战争,它让我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日常,原来,战Zheng挑战到的恰恰是我们不以为然的日常。比如睡眠,比如一日三餐,比如洗个热水澡,这些在平时最基本的生活条件此时此刻却遭遇挑战,当然,最关键的还有,就是人的健康和生命遇到威胁。我们这,可不真的就是在战争,和一群躲在暗处的敌人无声地博弈厮杀。
而在这场战争中,作为抗疫领导者的学院书记把自己置身于前线之前,现在的他是冒着自己感染的风险,掩护我们撤退,尽量保存有生力量。
那一刻我眼前莫名闪现小时候看过的抗Zhan故事中的场景,还有很多Zhanzheng年代的热词:英雄,无私无畏,牺牲……他真的做到了……在后来的总结中,他说他很幸运,遇到一个团结的团队,在困难面前没有人退缩不前,而我以为如果没有他和学院领导层的身先士卒,我们也许不会那么优秀。所以,好的关系不过是彼此欣赏相互成就。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我和M老师冲着东门直奔而去时,那两个不知是哪个学院的老师却止步于东门口。
终于出了学校东门,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一看见我们出现在门口,便匆匆跑上来,手忙脚乱帮我们拉行李箱放行李箱嘴里嘟囔:能早点儿出来就早点儿出来吧,没准一会儿又不让你们出校了。
我们这就算是出来了!M疑惑地看看我。
我们真的出来了!我也看看她恍然如梦。
原谅我,我的战友们,我还是先行一步逃跑了。学校内还有我们一直坚守的W老师和V老师,还有几乎和我们同时返校却注定不可能马上撤退的带队老师和学生们,还有我们的书记院长中层领导和共产党员。
晚上九点半,终于回到自己家。再看隔离群的聊天时,硝烟弥漫已化作一派祥和气氛,老师们正纷纷发来留言互道平安。
戴老师: 进院啦[憨笑][烟花][烟花][爆竹]
高老师: 已经顺利到家!感谢我们没见面的九天相聚!印象深刻,疫情过后我们再相聚[OK][OK][OK][强][强][强]
王老师: 平安到达!
看留言脑补大家欢呼雀跃情绪激动的样子,我内心亦是感慨万千!
相隔半月,我回到自己的家,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却恍若隔世。我像阔别多年的游子终于踏上故土,看着从前的房屋树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后来,好多参加过这次抗疫的朋友都表达过类似的感慨!原来,大家的体会如此相似!
我终于回家了,躺在自己的床上却严重失眠,脑子里奔腾过一幕幕之前的场景。
睡了八天的隔离酒店具体什么情况呢?洗澡的蓬头漏水,怎么关也关不严实,老是滴答滴答漏水越到夜深人静越听的清楚。左边是洗澡的蓬头漏水,然后右边呢,窗户外边也传来一阵阵滴水声。
一开始我搞不明白,夜半三更仔细听,分析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是楼上开的空调,冷凝器里的水正好落在我这个屋子的室外机上,空调室外机就在窗户下边,我的睡床也在窗户下边,从里边听外边,那声音相当的清晰,尤其于夜深之时……上边的漏水还很无序,一会儿滴滴答答,一会儿哗啦啦啦,那声音就在我耳朵边儿上,整夜整夜响个不停。
我这个人,其实睡眠质量特别糟糕。自己放个屁都能把自己惊醒了,要在以往,这两个滴水声就能把我逼疯了。但是隔离那几天,我的睡眠质量却相当好,为啥?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因为在学校做志愿者时,我们统统住楼道。听着隔离酒店各处的滴水声我就开始做比较,我跟自己说,在楼道睡觉,全身防护服,行军床嘎吱嘎吱。连睡的地儿都不具体,一会儿在楼梯口,一会儿挪到楼道里。学生睡觉又晚,经常听见他们在屋子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开门打水了,一会儿跑去厕所了……话说,那会儿睡的多香哇,现在这条件,比那会儿实在好太多。
前后一比较我便释然,这点儿声音不算啥。我现在好奢侈好幸福,这样想着便也呼呼睡着了。似乎,我学会了在恶劣环境中淡定地生存。
可是现在,回家了,躺在自己的床上,暖气十足安安静静,为什么反而睡不着了,为什么……
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困扰着我,明明早上时还想在隔离酒店打持久战,怎么到晚上却躺在自家床上,环境越是熟悉越是加剧了前后反差……这可真是迷幻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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