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后,我终于再次见到“师父”。
他以一个小和尚的身份来到灵山,站在高高的困龙柱之前,我坐在高高的困龙柱之上。
“你好,施主。贫僧自东土而来……”
“你好,我叫小白。你要到西天拜佛求经?”
“呃——你怎么知道?”
“呃——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是一条龙,一条很帅、很聪明的龙!”
想不到,这就是我们重逢的场景。
一如千年之前,刚踏上那条西行路时,我在云中看他的模样。
01
麟德元年二月十五,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师父。
那个春日,天气阴沉。
我从云端落下,呆立在他往日里讲经的禅院外。
禅院还是那禅院,远远地就看见他挂在嘴边的白鹿原。
夕阳西下,阵阵哭声伴着晚钟传来。
想来上回与师父他老人家煮茶对弈,只不过是两年前的事。
金秋八月,明月高悬,红泥小炉,新茶初沸。
……
“小白,还记得咱们师徒初见的情景么?”
“想当年蛇盘山鹰愁涧……”
“不对,还要更早,更早……”
……
我和师父一样,喜欢回忆我们的相遇和那些西行的日子。
而现如今——我永远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师父没了。
是谁说成了佛便不死不灭的?
02
二月二,龙抬头。
我习惯在这一天去看看师父。
一如往昔。
我轻推院门,没锁,我只身入院,人稀。
我穿过一地跪倒的香客,春风四起,柳絮不飞。
只是这一回,直到冲进藏经阁,才终于见到师父。
八十一盏佛灯,灯灯通明。师父静坐灯下,一动不动,面如枯竹。
自从辩机师弟走后,师父便终日与这阁楼相伴。
岁岁荣枯,西行尚有终日,如今算是到尽头了吧?
那个春日,天气阴沉。
我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那几个熟悉的影子。
那猴子呢?那猪呢?那向来踏实本分的悟净呢?
尘世多纷扰,二师兄不露面,想来也算不得奇怪,可是向来敦厚老实的三师兄呢?
其实,最让我气愤的是猴子。
因为我知道,那一路上,师父心里最疼的,始终是他。
03
高老庄的春天,草木成荫。
我穿过曾经二师兄口水横飞的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的雕栏玉砌、朱楼画栋。
黄尘在飞扬,蛛网三箩筐。
一百年过去,想来我也无缘再见二师兄心心念念的三小姐了。
相去二三里,有一座坲坛。
我落在坲坛中央,那佛坛修建极为讲究,合天地之气,证日月之光。
我知道其实二师兄一直都是很讲究的人。
佛坛有二璧,一璧刻“能”,一璧刻“净”。
我一直在想,其实不管是“八戒悟能”,还是“净坛使者”,二师兄始终是二师兄。
祭台上摆满了瓜果馒头和熟肉。
蚂蚁在爬,苍蝇在飞,白蛆一堆一堆的正从烧鸡里涌出来。
想来二师兄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有二师兄的地方,绝对不会允许浪费,在这点上我一直相信他的胃。
04
我没有去流沙河。
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找不到二师兄,那么他肯定不会在流沙河。
二师兄是个有趣的人,三师兄也是。
可是,他们有趣的地方恰巧相反,所以木讷的鱼兄永远都不懂猪的幽默。
我还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在高老庄找不到二师兄,那么我去流沙河也找不到三师兄。
从被贬下凡间的那一天起,二师兄和三师兄便再也没有其他去处了。
今生他们如若要在人间串门,就只有去东海龙宫或者花果山。
其实,我们都一样。
我还知道,如果不是刀架在脖子上,二师兄这辈子都不会只身上花果山。
可是,他们三兄弟齐聚花果山,所为是何?难道……
师父病逝的消息传来,是在初晨。
西海之滨,旭日未升。
我曾问过家父,可是没有人知道那传讯的究竟是谁。
远在花果山的大师兄呢?他收到消息了么?
05
花果山的桃花开了,真的很美。
漫山遍野,翠绿映着桃红。
我落在花果山的顶上,风吹来,远远地可以看见大海。
花果山的海,不同于西海的海。
花果山的风,也不同于西海的风,甚至不同于任何一处的风。
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就想来花果山看看。
我听说过大师兄所有的事迹:笑满天神佛,戏十万天兵。
他的铁棒曾横扫凌霄宝殿,他的声音曾响彻五行三界。
可是今日,脚踏这来不及融化的白雪裹着的松针,我隐隐的觉得,这诺大的花果山,平静得有些不寻常。
我想起来了,是没有看见猴。
没有猴子的花果山,本来就不正常。
我的念力扫过花果山壑野溪涧的每一寸,却再也看不见一只猴子了。
有些恐慌。
06
水帘洞内,锅碗瓢盆依旧。
那面“齐天大圣”的大旗,斜斜的插在猴王宝座的一侧,也像是好久没有人动了。
我忽然觉得这花果山平静得诡异,平静得让人毛骨悚然,我的后背一阵发凉。
我弯下身去,抓起那面旗子。
我正想轻轻地擦开那旗面上的灰尘。
只见金光一闪,我的眼前瞬间变换成了一片炼狱。
满地的白骨,堆积成山。
有人的,有猴的,有熊的,有牛的,有鹿的,有狮子的,有老虎的……
森森白骨,煞气逼人。
我惊退出水帘洞,一看那洞口,哪里还有半点水帘的样子,再看那山野,哪里还有半点桃红。
漫山遍野,火焰照着白骨。
我站在花果山上,光与影闪过,飞剑漫天,箭雨满天。
熊熊烈焰之中,似乎有一团粘稠的胶状物在蠕动。
我慢慢的走过去。
诺大的花果山,那是最后一只猴子了。
07
“哼,此去十万八千里,少了俺老孙,尔等如何到得?”
“你说天有天的纲常,地有地的法纪,俺老孙也有俺的规矩!”
“俺老孙的规矩?你的拳头够硬,棍子够长?”
我曾在和大师兄怄气的时候,做过一个梦。
梦中,我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而他卑微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指着他的背影,肆无忌惮的对周围说,“那人的样子,好像一条狗诶~”。
当我和大师兄讲起这个梦的时候,众人幸灾乐祸的看着他追着我打了十条街。
我真的从未想过,有一天我和他重逢,他真的只能像狗一样在地上蠕动。
“哪……哪里……来的……生人?”
那熟悉的腔调、那沙哑的嗓音、那有气无力的气息,让我泪落。
原来,真有人的脊梁是永远弯不了的。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慧眼如师父,也最为喜欢猴哥。
08
匍匐在地上的大师兄已经没有一丁点人样了。
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丝毫神佛的影子,当然妖怪的影子也没有了。
如果不是那一双眼睛,我甚至都不敢相信眼前的这团黑漆漆的脏东西就是大师兄。
他原来引以为豪的金丝毛发,如今凋零得只剩下几根。
也不是那漂亮的金色了,黑漆漆的贴在他那如潭底淤泥般恶心的身躯上,莫名的好笑。
二月的花果山,月光冰冷如雪,风声惨而烈。
“小……小白……”他颤抖的双手刚好拉住我的衣角。
这一百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竟可以让一个曾经高呼“皇帝轮流做”的大魔王,把姿态低成这个样子。
但好在,他还是认得我的。
或许只有真正一起经历了十万八千里长途跋涉的人,才会懂得那一份朝夕相伴的感情有多深沉。不管种族,不管年龄,也忘却身份,彼此搀扶着走在同一条路上,真好。
我和大师兄坐在一堆白骨上。
大师兄随手拾起几根粗壮的腿骨,架在面前。噗嗤一声,点燃起一堆美丽的篝火。
“师父——他老人家还好么?”大师兄问我。
“还、还好。”我的心情无比复杂。
“那就好、那就好。”他望着远方,颤抖的说。
二月的花果山,月光冰冷如雪,风声惨而烈。
“想当年,俺老孙……”大师兄吹起了牛逼,吐沫横飞。
我很喜欢大师兄这副样子,交横跋扈,高傲自信,倒也可爱。
忽然,他捂着肚子躺在地上不停的打滚。
金箍不是已经去掉了么?到底是什么还在折磨着他?我想不清楚。
那痛苦,似乎比紧箍咒要厉害千倍万倍。
大师兄疼得直打滚,他扯着自己的肚皮,他撞着自己的头,他撕着自己的脸,好像要把自己全身撕碎。
我连忙过去扶住他,“大师兄,你怎么了?”
“圣水——那佛前的圣水——”
09
金碧辉煌的佛殿,千万盏光怪陆离的灯火,无数颗铮亮晃眼的光头。
“这是佛祖赐的净水。”
“可蜕去肉眼凡胎,可洗净诸身罪恶,尔等饮下便可立地成佛……”
“还不快谢过佛祖?”
檀香升起,佛音萦荡,气氛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师兄听到“赐”字没有发疯,也是第一次见到二师兄吃光自己的没有去抢。
大家伙默默的接过那破碗,默默的饮下,默默的作着揖。
如今想来,非要说该我记恨的,只有没人想起我——那破碗着实太小,而我还是一匹马啊,我的舌头舔来舔去就是喝不到。
旃檀功德佛、斗战圣佛、净坛使者、金身罗汉、八部天龙马。
一个个风光荣耀的封号向我们砸来,可我却高兴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下界的生灵生性本贱,当你卸下重负的时候,总会觉得空虚。
又或许是因为我做马做的太久,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一路上我常听有妖精说,我曾经是一条英俊潇洒的龙,龙呀,每次出场我都应该骄傲的那种。
这样想想也许是快乐的,可是我还是一匹马。
真是那圣水的问题?想到这里,我一阵后怕。
10
世人都想成佛,因为成佛和登仙一样,意味着蜕去凡胎、永登极乐。
西天极乐界,我曾看着师父蜕去凡胎。
我原本以为,师父之所以还是凡身,或许是因为他不懂得修行法门,不会动用周身法力。又或许是,他依旧没有找到他要的答案,他想再入轮回。
大师兄曾说,在我们西行之前,师父已经在往西天的路上走了九世。
我曾问过,为何?大师兄说,求道。难道不应该是修佛?大师兄当时说,那秃驴修不了。
那天,大师兄刚挨了一通紧箍咒又挨了一记暴扣。
来花果山的路上,我暗自盘算着,就算师父重入轮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迟不过百年,我们又能与他相见,那时候又可以一起喝茶谈佛论道了。
可是此刻,我开始怀疑会不会是我错了。
我的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一些诡异的画面来。
那是两年前的夏日,我去找师父。
渭水之畔,我看见师父捧着一条鱼。
那鱼很大,只剩下干瘪的身体,一张又丑又皱的鱼皮,一副精壮的骨架。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
那个黄昏,我亲眼看着师父把那条鱼种下去埋在了沙滩上,然后微笑着向我走来。
那天师父在岸边打坐念经,念了许久。我陪着他,也陪了许久,我们都不说话。
师父向来是慈悲的,我也没想太多,只是再后来,我看见师父哭了。
半年前的中秋,我去找师父。
听院里新收的弟子说,他正在林间葬一头野猪。
倒是几个小和尚叽叽喳喳的说,“那头野猪跑来这里好久了,常在门外拱门。”
“院里的众师兄弟用扫帚把他赶得远远的,他还是要到寺庙里来。”
“这一切玄奘师父并不知晓,直到有一天师父说,门外好像有声音,你们去看看吧。”
“我们到门口一看,才发现他已经是一头死猪了。”
“师父命我们把那头猪抬到了树林里,臭死了。”
我在树林里见到师父,师父在念经,满山的树叶在沙沙的响。
或许师父的诵经声音太悲伤,那一天我也哭了。
直到今日,我才看穿那条鱼和那头猪的本相。
原来那条鱼是敦厚老实的悟净,而那头猪就是活泼可爱的八戒啊。
11
我把大师兄扛回水帘洞。
那面“齐天大圣”的大旗我再也不敢动,我害怕再碰一下,连眼前这个可怜的大师兄也没有了。
我把大师兄放在石椅上。
很久以后,大师兄才慢慢的平静下来。
关于众师兄弟和师父,关于我曾经看到的和想起来的,我都不敢对大师兄说。
在他疼得死去活来的时间里,我想起了那佛殿,想起了我们历经十万八千里才得到的圣水,想起了师父和师兄弟们最后的模样。
半疯半醒之间,大师兄时而斗志昂扬的叫着,“西天那群老秃驴欺人太甚,总有一天,俺老孙定要砸了他们的殿,烧了他们的庙……”时而又苦笑着摇摇头,那眼睛里满是绝望,“没用的、真的没用的,一切都怪我。”
不知过了多久,大师兄终于清醒过来,他盯着我,“小白,是不是师父、师父也……”
我没有说话,大师兄自顾自的叹口气转过身去了。
那个夜晚,我就坐在大师兄身旁。
面前的骨头烧起的篝火很亮,大师兄自顾自的说着话,那模样满是沧桑。
他的话语徐徐流淌,我静静的听着也不出声。
他的话语一直很平静,可是我却越听越害怕。
12
原来,如今这世间的修行早已和过去不一样。
在过去,修道的修佛的都靠悟,悟天地变化之道,悟纳万物灵气之术。悟了,便洗净凡身、登天极乐。
不知从何时起,西天的神佛开始靠人间的香火,如来开一道光,诸神佛便可以透过那道光肆意的吸着来自人间的信仰。
过去的几百年里,随着佛法的传入,如今的天庭,上到玉皇大帝下到虾兵蟹将,都得靠人间香火修行和生存。那原本靠着逆天改命、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的参与悟,便逐渐的远去。
可是,又有谁知道透过那一道光成的,究竟是佛还是魔呢?
大师兄绝望的说,此途修炼容易,可是一旦踏上没有香火那便只有等死。你我佛前喝下的那一碗圣水,是致命的毒药啊。
还记得我们回程的路上,师父生了一场大病。
“咳咳——把碗拿开!为师说过,身为苦行僧,这点风寒不用大惊小怪……”
每次给师父端药的时候,师父都这样说。
“明天大伙都散了吧……咳——八戒,你就回你的云栈洞,那里空气好适合修禅。悟空,你可以和八戒去玩玩,一路上你们吵闹归吵闹,但为师知道,你两兄弟最要好。悟净,你就回你的流沙河……”
每遇到一个路口,师父都这样说。
那时候,我只觉得师父有些奇怪,只道是一路上听惯二师兄分道分行李的胡话了。
而如今细细想来,难道那个时候师父就已经发现了端倪?可是为何他什么也没说呢?
那个夜晚,我就坐在大师兄身旁。
面前的骨头烧起的篝火很亮,从不落泪的大师兄哭了。
他哭着和我说花果山每一只猴子的死,他哭着问我,小白,你知道吗?因为信仰,他们心甘情愿的去死,而你除了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枯萎,却什么也做不了,你知道吗?
他哭着带我找到花果山唯一的一座孤坟,哭着摆弄坟前几只干瘪的水果。
“小白,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带我去看他最后一眼吧……”
天快亮的时候,他说。
13
黎明的第一束光落下,我和大师兄落在讲经阁上。
流水般的记忆里,过往一幕一幕的闪过。
隐约间,我看见师徒五人正走在漫漫西天路上,看见师父用纸笔记录着每一天,那些字句犹如经文,那些回忆便是佛理。
隐约间,我看见那长安高台之上的皇帝来到禅院,看见他要师父写西行的见闻,绘制那西方诸国的山川城池,看见他要师父出世还俗,做他的前锋将军,替他开疆拓土。
隐约间,我看见师父在给辩机师弟讲经,看见师父念叨众师兄弟,看到他为二师兄诵经,看到他为三师兄大哭,看到他慢慢的闭上眼,圆寂。
大师兄的眼泪落下来,伴着鲜血的红。
他没有从讲经阁下去,只是远远的朝着师父所在的方向,倒头就拜。
他慢慢的跪下,然后又慢慢的站起来。
再拜。
他慢慢的跪下,然后才慢慢的站起来。
三拜。
他慢慢的跪下,然后就慢慢的站起来。
然后,我感觉大师兄身上的气息逐渐变强,接着我听见一声嘶哑的呐喊,“俺老孙去也!”而后我看见大师兄拎着铁棒、冲天而去!
还是那熟悉的腔调,也还是熟悉的嗓音,那个春日,大师兄的身影就那样消失在天际。
我脑海里满是大师兄当年大闹天宫的样子,一根铁棒,从东打到西,再从西打到东。
满天的诸神佛们,颤抖吧!齐天大圣回来了!
14
我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大师兄归来。
那天黄昏,一场春雨洒向人间,落在花果山上,也落在长安城里。
天空没有硝烟,大师兄的呐喊也无人听见。
我终究还是以八部天龙马的身份,回到了灵山大雷音寺的锁龙柱之上。
千百年过去,我渐渐的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来自哪里,忘了自己要去何方。
我忘了,曾经自己也是一条高傲的龙,张扬在苍穹之上,直到有一天有人我变成了一匹马。
我忘了,后来我习惯了做一匹在原野上驰骋的马,直到有一天我只能一动不动的盘旋在高高的锁龙柱上。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有人说,幸亏我的这副残躯是西海的三太子。
又到有一天,我听到有人说,西天应该在更往西的地方。于是,灵山泛起了一场大水,于是诺大的雷音寺只剩下这根锁龙柱和一片废墟。
可是,我依旧被困在这里。
15
于是,我只有等。
我一直在等,等这一天,等千帆过尽;等这一天,等那个人归来。
“你好,施主。贫僧自东土而来……”
“你好,我叫小白。你要到西天拜佛求经?”
“呃——你怎么知道?”
“呃——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是一条龙,一条很帅、很聪明的龙!”
我想对他说,我将陪你走完这条未完的西行路。
你好,余生请多指教。
2019-6.6初稿。
2019-11.31凌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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