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开音国已经有些日子了，夏天正在悄悄地结束，天子的部队刚刚走出音国的地界，就被沧溟国的暴雨侵袭，按照天子的计划，将会对全境内的其他国家进行巡察，并发送国宴邀请，与天子洛关系最好的周英彦所在的渊国，将会是最后一站。
鲁有记录着一路上发生的一切，但是从音国出来的那一刻，他便带上了乌云般的沉重的心情，在接待天子的晚宴上，音国新晋国君钟高逸向他说明了大夫左丘被人谋害的信息，自己的挚友竟然惨死在都城外，而凶手依然下落不明，这让他始终难以释怀。
又是一个雨夜，天子的部队已经到达了地处西南腹地的宴国东北部，从三座绵延千里并排齐行的巨型山脉脚下穿过，便就到了一望无垠的天丘平原，宴国都城春南郡便坐落在国境西南部的地方，天子的部队顺着朝圣大道刚刚翻过了宴国与渊国交界的武霄山，就驻扎在了三山山尾处。
山阴处的雨夜似乎与北境不同，来自西南海域的水汽，接连碰上了陆地的三道坎，最西边的图冈雪山凝华了不少水汽，夹在中间的安长山脉又高又长，最东边的水壁山脉则几乎吸收了大部分的剩余水汽，三座山脉都从西北部始发，在西南部的平原附近收尾，鲁有趁着点点星稀的落日余晖，站在门前望着北方的崇山峻岭，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微风吹过，雨水拍打在门前的泥地里，平原上望眼欲穿的麦田随风摇曳，鲁有的心中，似乎还能回忆起，与左丘在一起的时光，那种年轻时代的美好，两人同在官府就学，常常因一些哲理而争论不休，两人亦敌亦友，学成之后，相互告别，鲁有待在天子温的身边，辅佐他成就霸业，左丘回到故乡音国，成为了钟氏的重要谋臣，同样是看着两任君主即位上朝，左丘的结局却是造人暗算，鲁有的内心，似乎在提出一个又一个疑问。
鲁有回到了屋内，摊开一张大纸，他要将这一路上的心绪记录下来。
左丘大夫的死，似乎与音国内另一大家族艾氏有关，更明确的是艾氏的长女艾澜，在宴上，艾澜并没有接受天子洛提出的杜氏的婚盟请求，艾澜的心上情人，已经为天子洛挡下一箭而悲惨死去，从表面上来看，艾澜似乎与左丘没有太大的冲突，为什么会对他下毒手呢？鲁有思虑了一下，在边上写了个错杀的字样，鲁有以为，应当是有人错把左丘当做了目标，或者左丘在音国侵害到了某个重要人物的利益，而被杀人灭口以绝后患，想到这里，他就想起了少年时期那个固执己见的少年偏执狂左丘。
想到这里，鲁有的思绪也就戛然而止了，拿到手的信息宝贵而有限，从目前的推断来看，也只能到这里了。
而令鲁有更加头疼的，是七国之中新即位的四位年轻国君，同天子洛一辈的君主里，只剩下了鬼香国的领主，和渊国的国主，音国国君钟高逸心智尚未成熟到打理国事，如今又少了重要的谋臣在身边，前景堪忧，沧溟国国主原本与渊国是一家，内部却发生了政乱，私生活混乱的老君王，成为了众多公子争权夺位的牺牲品，而地处中央的三小国也在相继安稳的状态下，新老更替，上任新君，如今马上要见的宴国，也是刚刚迎来了新的年轻国君熊庚，他的父亲羊屈在攘外战役中战死。
年轻的国君，在接近天子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桀骜不驯，是鲁有极为担心的事情，本来各个国家之间都能保持和睦，遵守着老一辈人的信仰，年轻的国君即位以后，所形成的不正之气，正在整个大陆上逐渐蔓延，就像一团沉甸甸的棉花，正在不断吸水，终有一日，会压塌木板。
鲁有想到这些，不禁感到头疼，却又不能将这些随便与人分享，唯一能够分享的天子洛，在走出音国之后，也已经变了模样，原本行事认真谨慎的洛，如今却屡屡粗心，本来隔几日便会与鲁有商议朝中大事的他，如今却深陷在美色之中无法自拔，鲁有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音国女子的模样，对，天子还赐她姓名，叫做方姬，第一次见面时，鲁有也被那女人沉鱼落雁的绝世盛颜所倾倒，若是能回到壮年，鲁有一定也会为之倾其所有，但渐渐地，看到天子与方姬交往越来越紧密，鲁有便觉得后怕，怕的并不是天子沉迷美色不顾天下社稷，而是鲁有觉得，这个方姬，似乎并不简单，虽然是出身于艾家，长年以来只作为侍女，但却懂得一些诗歌经赋，从得到洛的宠幸开始，就连气质，也从简单的奴婢，一跃变成了妃相，头脑似乎聪明机灵，这是鲁有最为担心的事宜，不过，从长远来看，方姬倒不会在天子身边胡作非为，等回到望虞宫中，方姬也将身似火海。
鲁有看着眼前记录慢慢的纸张，抬头发觉天色已暗，眼皮也已经开始打架了，便翻身上床歇息去了。
二
春南郡像一颗坚韧的粹石，被沃野千里已初显金黄的麦浪层层围住，从山脉脚下看去，天丘平原像陆海一样一望无边。
鲁有感到喉咙一阵瘙痒，握住拳头咳嗽了起来，初秋时节的气温变化，似乎让他走向暮年的身体漏洞百出；他已经收拾好了行头，正端端骑在马上，和大将军卫子实像两尊石像屹立在天子帐外等候。
“自从有了方侍女，天子似乎都起得很晚呐。”卫将军打了个哈欠
“天子只是日夜奔袭，身体劳累而已。”鲁有直盯着帐门，没有看着将军。
“大夫有所不知啊，我军中将士早有传言，说天子已经被方美人拿下了，宫中佳丽繁多，都比不上方美人一人，出宫前，天子还对妃子们置若罔闻，有了方美人，已经连续几日不闻军中事宜。”卫子实说到方姬的时候，刻意低头抿抿嘴巴，似乎也在回味美人的婀娜姿态。
“不管怎样，天子还是天子，若有人再传下胡言乱语，逐出军营去。”鲁有突然变得严厉，把卫子实吓了一跳。
正说间，帐内走出两人，正是天子洛和方姬，一前一后，朝外走来，鲁有轻身下了马，弯腰行礼，“臣大夫参见天子。”“免礼”天子的声音有气无力，鲁有便直起了身子，两眼往天子身上一瞅，洛的眼窝发出了暗淡的深色，面容也较前日有些许苍白，好在有一副能上阵打仗的好身体，让他走起路来显得不那么虚空；天子往前一走，鲁有便看到了藏在身后的方姬，十分精致的脸庞，散发着尊贵的气质，让人很难相信这竟是音国的一介奴婢，“小女子参见卿大夫。”满含温润的言语似乎只对壮年的男人有魅惑的作用，鲁有只从中感到一股妖气，点了点头，便转身上马了。
部队走了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宴国都城春南，春南群庞大而广阔，但是城墙却砌的不高，北门放下了链锁，宴国的国君熊庚早已站在门前等候多时。
“宴国候熊庚参见天子。”一声有力低沉的问候，从一个体态发福的年轻人身上发出来，让鲁有感到异常奇怪，熊庚高高隆起的腹部和层层堆叠的下巴，和被脂肪挤弄的五官，似乎是一个行走的宴国招牌，在向大家传达“宴国美食，名誉天下”的快感。
“天子一路辛苦，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我已命人准备了我宴国的拿手好菜，来招待各位将士，快快请进！”胖胖的熊庚抬起肉肉的大手，示意天子进城，洛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两手一背就往里走去，鲁有跟在后面，熊庚一闪眼看到了方姬，便大声惊叹：“天子身边又喜添佳人呐！真是绝世美女，为臣羡慕啊！哈哈！”熊庚好像吞了吞口水，鲁有觉得有些恶心，正好咳意袭来，示意大家往前继续，洛只是呵呵一笑，转过身看到鲁有和方姬并排走着，竟伸出右手示意方姬与他同行，方姬便浅笑一下跟上前去，这一幕就在鲁有眼前，他也不能作为，只好忍着气往前走去。
众人按次序坐定以后，熊庚便拍拍手，示意仆人们上宴了，只见身着五颜六色的仆人们两手端着大大小小的盘子，从前往后恭敬的走来，两排的文士武士，一边是天子随行，一边是宴国朝人，洛与熊庚齐坐上位，喜笑颜开，鲁有与正对的宴国大夫四目相对，让他觉得不适，那人竟和熊庚一样，也是胖的出奇，盘腿而坐，像是坐在瓮中，肚子上的赘肉已经顶在了面前的小桌上，正双眼无光的看着鲁有，鲁有匆忙避过，转眼望向别处，也是大吃一惊，对面竟然都是胖子！这边的将士已经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怕也是看到了对面一排憨态可掬的谋臣将士，被逗笑了，鲁有看了眼卫将军，卫子实使劲憋住了嘴，转过一旁示意大家注意礼节。
宴席开始了，熊庚挺着肥硕的身躯，努力抬起了头：“众将士，用膳！”这一声大吼，似乎像发令一般，鲁有被对面的动静吓到了，那一排胖子，像收到指令一样，打开盘盖，便上下其手，每一口都像是要塞满两边嘴唇才能满足，吃相极为野蛮，那宴国南海盛产的虾蟹，被他们拆的拆，卸的卸，上演了一场食材“极刑”。
鲁有摇了摇头，打开自己眼前的盖子，准备进食；一掀开盖子，一股热气夹杂着五味香气便扑面而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率先夺人眼球，颗粒饱满，明显不同于北境干涩的米粒，紧接着，一条小臂长的宴国鱼进入眼帘，鲁有轻轻挑动，白嫩而有层次的鲜肉混合着富有食欲的褐色香汁流淌下来，让鲁有不禁吞咽口水，配上了鲜嫩光滑的绿菜和朴实而炫彩的菜丁，看上去就能让人一饱眼福，更别提还有南海的鲜嫩虾蟹，通体红润，鲁有用筷子戳了戳，竟也弹性十足；似乎空荡荡的胃已经在高声呼叫着美食的招待，鲁有也迫不及待的对齐了筷子，冲着一桌子丰盛的美食下手；只是一口菠菜下嘴，鲁有便已经沉迷其味，能把简单的绿菜混进奢华的宫廷味道，只有宴国大师才能做出吧，鲁有心中感叹着，又对菜丁进行了品尝，也是用简单的胡萝卜，豆腐，和土豆混合而成的菜品，竟也一改杂乱的外观和口感，看上去令人舒心，吃进嘴爽脆细腻；最后，鲁有迫不及待的对着宴国王牌鱼肴下手了，小心翼翼的用筷子拣起一块，在盘中浓稠的汤汁略微一蘸，就着一口鲜白的米饭，鲁有已经沉醉其中，嘴中味蕾已经被重新激活，使他惘然自我。
愉快的用膳，在上位的嬉笑声中结束了，鲁有吃的多半饱，便听到熊庚与洛交谈甚欢，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往那边一瞧，看到熊庚似乎连脖子都消失了，咧开大嘴正咯咯大笑，和洛在耳边说了几句，洛便点了点头，往这边看来，鲁有马上振作起来，却发觉洛看着的，正是身后的方姬，洛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是熊庚供上的香甜米酒起的作用，他挥了挥手，弯了弯手指，鲁有放下手中碗筷，已知是谁了，故作镇定的端起酒杯小嘬一口，身后飘过一阵香气，那女人已经上前走去。
等到女人进了视野，鲁有便暗自观察起来，那女人慢慢走近两位君王身边，行了礼，洛示意她坐在身边，一旁的熊庚微微张着嘴巴，好像嘴中有些许光亮闪烁，两眼直盯着那女人，鲁有抬起头一饮而尽，继续看着，只见方姬靠着洛的身边很紧，洛的左手绕过身后，一会放在她细细的腰间，一会又搭在她肩上，三人有说有笑，鲁有看了几眼，便闷闷地倒了一杯米酒，端了起来，又看着上位，瞧见熊庚嘴角竟有口水溢出，眼神在方姬身上游走，好像已经眼中无洛，洛的双颊已经开始泛红，竟然连右手都转过来放在那女人盘坐的腿上，鲁有稍稍侧过身子，看到背后，洛的大手竟已经死死地贴在那女人臀部，两个君王面色红润，有说有笑，一个美人陪坐在旁，含羞遮面。
昏君！
鲁有手上一使劲，把头抬起老高，喉咙间一阵刺痛的热流涌向腹部，流经心肺时，像是点燃了腔内的怒火，此时已经在鲁有的身体里熊熊燃烧，他感到自己的利器变得大了起来，狠狠的把杯子放回桌面，又拿起酒瓶，倒满了整整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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