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教三代”。
我爷爷在解放前就是小学校长。那时乡村很落后,老师也很少,爷爷要奔波于邻近六个教学点去上课,每天步行上百里。我觉得很自豪,想苏秦背六国相印,到处摇唇鼓舌,只为一个阴谋,而爷爷管顾六个学校,游走故乡村陌,恩德泽被桑梓。
我记不得他老人家的模样。有一次父亲说起爷爷,我说我记得爷爷躺在炕上,双手举着我,那一缕白色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父亲笑了,母亲说:那你记得不对。母亲是村里小学老师。她闲时给我讲起爷爷的故事。
有一年下大雪,快过年了,一个商洛的小伙儿,讨饭到我家。爷爷给他倒了热水,吃了才出锅的包子,说:你不要走了,这冰天雪地,你就住我家,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喝的。开春了暖和了,你回去。小伙儿千恩万谢说:伯,那我帮你挑水扫院子。爷爷说:咱家就这点儿地方,我三个儿子都闲着还让你干活儿,安宁住着。但小伙儿过意不去,偶尔也干点活儿,就这样住了两个月。
据说划成分那年,我家平安无事。不料过了几年,有人告了爷爷,说他解放前雇过长工,于是就给安了个“漏化地主”的成份儿。爷爷失去了退休金,母亲也失去了村里小学老师的岗位,在生产队当了两年会计。后来纠正怨假错案,爷爷得以平反,但他已过世多年了。母亲说,你爷对自家人严对别人宽。她说,我小时有一次把凉鞋丢了,有人见了村里某人拿走了。爷爷知道后说算了,那家人娃多日子难,如果去要鞋子,人家面子也过不去。
我母亲后来又到学校上班了,还有我叔父。但母亲做了一件让她一生后悔而且无法补救的错误。填档案时,工作起始年限写成第二次工作的时间。很多年后,比她还小工作还晚的民办老师转正了,她很吃惊,一问才知道是因为工龄没算以前的几年,而政策是允许包含空岗的两年连续算的。她上上下下的找人,但那时人都不专业,档案资料丢失太多,无法证实。这终她的遗憾。
母亲也是个对自家人严格的人。我上小学一直是她当班主任,但我却是最大的吃亏者。班干部乃至小组长于我无缘,三好学生与我无缘,一切荣誉先把我排除了。若是同学与我发生矛盾,受批评的主要是我。多年后,我也是老师了,与母亲聊起这事儿,我说,您这是不对的。她点头说是的,但那时没明白,也怕别人说偏心。
母亲对工作很认真。她什么课都代过,一直当班主任。我记得她经常在家备课、改作业、写评语。村里学校实行三三制,她一周二十多节课,在校时间占完了。母亲代的成绩总在前面,学生也很爱她,现在村里见了都叫老师。有一年我从大学回家,母亲病了,炕头放了一盒鸡蛋,奇怪的是每个上面都写着慰问的话。她一个也舍不得吃,那是学生们送的。
母亲用了近十年争取公办教师资格。她说是为了多些工资,我知道她也为了一个名份一个追求。她中学毕业本来可以考大学,但政策变了,她只有呆在农村了。由于填表失误,母亲只有去考试。我那时已上中学了,母亲经常在节假日复习、学习,有时不懂了还会问我。但命运总和她过不去,不是年龄超了就是名额有限,随着年龄越大,学习也越来越不易。那一年学校通知她准备一下考个试,可能会逐步把民办教师全转证,考试也就是基本常识了。但那一次,母亲越发认真的学习、准备,很辛苦。终于她转正了。母亲实现了她人生的一个最大的目标。她很自豪,也常对我说,什么事都要坚持。
我师范毕业了。母亲说:你这样儿好的很,一步倒位了。要好好干,对学生好一点儿。数学就是要让学生多演题。我说是的。母亲时常对我说她工作的经验,有的也不合时宜了,但我不反驳她。我三弟就不一样,时常和母亲争论,弟媳一会儿支持我母亲,一会又支持弟弟,他们两个也是老师。
不反如此,我堂弟也是老师。有一次村里人办喜事儿,我叔父、我、弟弟和堂弟无意间坐到一起。有人来问叔父个事儿,叫到:F老师。叔父故意眼一瞪:四个F老师,叫哪个呢?言语之中充满自豪。他已去世十多年了。
我是“教三代”。有一年遇到一位老先生,他和我是乡党。聊了一会儿,他问我:你姓F,你们村有个F先生,叫什么名字我小时也不敢问,你知道不?我笑道,那是我爷。他惊喜的半天才说:你爷?先生是我老师。好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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