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响了房间门,开门的是另一个我:“请问你是谁?”
我:“我是我。”
“那我是谁?”
“你是你。”
另一个我关上了门。
我再次敲响房间门,门开后另一个我问道:“请问你是谁?”
“我是我,也是你。”
“那我呢?”
“你是你,也是我。”
另一个我退后了一步,邀请我进了房间。
——《云仔故事汇》康云
一
林晓枫很后悔,非常地后悔。要不是在进校门时多看那一眼,她也不至于被一只魂给缠上。
炎热的八月底是各大高校开学的日子,林晓枫拿着一小箱行李站在车水马龙的马路前,等待绿灯的到来。
烈日高照,林晓枫眯着眼望向对面的学校大门,一眼便看到那个高高瘦瘦、一脸呆样的男生。他杂乱的头发上有一小撮显眼的白毛,几颗青春痘散布在坑坑洼洼的脸上,淡淡的黑眼圈上面是稍显呆滞的双眼,涣散的眼神如同一滩毫无生机的死水,却在和林晓枫对视后变得清明起来,夹带着欣喜、期待和些许忐忑不安。
也就是这个时候,林晓枫意识到自己可能遇上麻烦了。她转移视线,在绿灯亮起后混进学生家长大军中,想着躲开那个男生溜进学校。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顺利,在匆匆行走的人群之中,她一下子就被拉住了小臂,往身侧踉跄了两步,一抬头就撞上了男生惊讶的表情:“你……”
就在两人对视的那几秒,几个后面上来的行人都碰撞到了林晓枫,偏偏诡异地穿过了男生的身体。
林晓枫猛地一拽,挣脱掉男生的束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急急忙忙地快步走进校园,独留男生一声叫唤:“诶,你等一下……”
十天后的数学课上,一脸无趣地托着腮帮子听课的林晓枫已经习惯了身旁那个叽叽喳喳的男生了。
“林晓枫,你是不是看得见我,是不是啊?”男生趴在课桌上仰着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肯定是,我都能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影子了,你绝对是看得见我的。”
林晓枫一如既往地没有理会他,而是在数学老师低沉沙哑的讲课声中昏昏欲睡,几度想要进入梦乡却一次次被男生清亮的声音唤回来。
“林晓枫,上课是不能睡觉的,一旦知识点没记住就做不了作业了。”男生指着林晓枫干干净净的课本絮絮叨叨,“这条公式要划重点,虽然老师不常提,但考试经常考。还有这道练习题是超纲题,要运用到后面的知识才能解开……”
林晓枫困得直打哈欠,看着男生头上那一小撮的白毛晃来晃去,仿佛是见到深夜湖水上飘着的一片羽毛,恍恍惚惚之间,耳朵自动模糊了男生的声音,紧跟着就和周公会面去了。
“林晓枫,醒醒,醒醒!”不知睡了多久,林晓枫的耳朵渐渐打开了阀门,接收到了男生的呼唤声,“起床啦,下课啦,吃中饭啦,再不快点饭都要没啦。”
林晓枫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哈了一口困气,然后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缓步走在涌向食堂的干饭大军之中。
“我要糖醋排骨和香辣鸡肉,诶诶诶,你怎么又只吃白饭和素菜啊,你这样是吃不饱的。”男生有些抓狂,望了望林晓枫那素净的饭盒,又泄了气,“你是不是在减肥,你已经够瘦了,都赶得上营养不良了,不用减肥的。你要是怕阿姨手抖盛不了肉,我教你个绝招,你只要甜甜地喊阿姨一声‘姐姐’,她绝对会给你加肉,你别不信。”
“……”
到了晚自习,男生更加地闹腾,对着林晓枫的作业指指点点,说这题不是这样算的,又说题目抄错了,等作业快写完了又督促她去预习。见林晓枫压根儿不理他,就去骚扰别的同学。
“同学,你这字写的真好看。”
“这不是最新一期的《微说绘》吗,在哪卖的,我上一期的都还没看呢。”
“哇哦,你们两个……不要在教室里亲亲我我的,要谈恋爱去厕所谈!”
……最后,一直不被搭理的男生直接放飞自我,跳到讲台上对着空气划了几笔,叉着腰大声嚷嚷道:“大家好,我叫康云!健康的康,白云的云,康云,你们可以叫我云仔!”
你有社交牛逼症吧!
深夜十一点半,宿舍大楼全部熄灯,学生们开始了挑灯夜读。而林晓枫拉起了深蓝色的床帘,盖上被子就准备睡觉。
“你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快点起来预习功课,你看你同学多努力。”康云坐在床边推了推林晓枫,而回应他的却是女生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这让他有些难以置信,“林晓枫,你这个年纪怎么能睡得着。”
九月份的夜晚吹着闷热的风,夏蝉不知疲倦地唱着歌,催促着奋斗的学生赶紧入睡。随着一盏盏微弱的灯熄灭,学校彻底陷入了沉寂。
所有人都沉浸在睡梦之中,除了康云……和林晓枫。
康云盘腿坐在床头,无聊地捶打着两只毛腿:“林晓枫,你就好了,还能睡觉,我两个多月没睡觉了,好闷啊。要不,我唱歌好了。”
说唱就唱,于是在一片寂静的黑夜里响起了走调走得离谱的歌声,从《孤星泪》唱到《挪威的森林》再到《Last Dance》,一首接着一首,唱了整整四十分钟。
这还是个伍佰粉。
这么想着的林晓枫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某个界面的几条信息,叹了口气,扶着快要炸的脑袋坐起了身:“康云,你究竟想要怎样?”
陶醉在自己歌声的康云没发现林晓枫已经醒了,在听到声音后足足用了五秒才反应过来:“你在跟我说话吗?哇,你终于跟我说话了,你果然是看得见我的。”
“嗯嗯,我看见你了,也在跟你说话。你回答我,你要怎样才能消停点。”林晓枫紧眯着双眼,单手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
康云不再乱动乱说,正襟危坐了起来,认真地说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康云咽了咽口水,瞧了瞧漆黑一片的四周,神秘兮兮地凑到林晓枫耳边:“我怀疑我被夺舍了,虽然听起来不靠谱,像是网文里的情节,但你看我这个样子……嘶!!”
说到一半,康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看了看自己被掐住的手臂,再看看那个眼神由懒散变得锋利的女生。
她的瞳孔皱缩了一瞬,眼里似乎翻腾着汹涌的海浪,重如敲击的嗓音从咬紧的牙关中挤了出来:“你说什么?!”
二
早上六点十五分,是林晓枫今年起床起得最早的时间,然而对康云来说,这是常态。
两人一起来到高二(8)班的教室外,透过窗口能看见里面零零星星坐着几个同学,他们一大早来到课室就是为了比别人多学十几分钟。
“第三组倒数第三个座位的就是我了。”康云指了指相应的位置,回头看了一眼正歪头凝视的林晓枫。
一米五五的身高和瘦弱的身躯在接近一米八的康云身边显得特别的娇小,她的鼻梁和脸颊上有些许雀斑,浓密的睫毛在两双大眼睛上投下了阴影,遮挡了眼里的阴暗。她面无表情,神情专注,双眸里没了昨晚突如其来的戾气。
一想到昨晚那个阴冷的眼神,康云心里犯怵,以致于到现在他也没敢打扰正在思考的林晓枫。
不一会儿,林晓枫径直走进教室,来到康云本体的身旁,轻轻拍打他的肩膀。
本体抬头,林晓枫总算是看清楚了他的模样,比想象中要糟糕得多:头发乱如鸟窝,显然起床后就没打理过;密集的青春痘和几个脓包几乎将半张脸给毁掉;充满血丝的双眼被两个更浓更黑的黑眼圈包裹着,在厚重的眼镜框下越发的呆愣,整个人仿佛是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般。
“什么事?”本体木讷地问道。
林晓枫二话不说就给他甩了个大耳巴子,疼得本体大叫了一声,站在一边的康云更是被吓了一跳:“喂!你干什么?”
林晓枫没理会他们,双手抓住本体的脑袋凑近去看了又看。本体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盯着林晓枫,两只手条件反射地抓住林晓枫的手腕,试图挣脱。
康云的反应显然快多了,他想起昨天林晓枫说要检测一下是不是被夺舍,立刻就明白了她的举动,他蹲下身激动地问:“怎样,看到什么了没有?”
这时,本体的眼珠子往康云的方向动了动,这个举动让林晓枫眉头一皱,心不在焉地回道:“看到一半。”
“什么叫看到一半啊?”康云不解。
本体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大,瘦弱的林晓枫显然有点撑不住,她低声命令道:“你,进到身体里面去。”
“不行的,我试过,一靠近就会被弹开。”
“叫你进去就进去,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林晓枫不耐烦地低吼道,她快撑不住了。
康云被吼得一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扑向本体,然后在碰到的那一刻迅速被弹开。
林晓枫猛然挣脱本体,在康云被弹飞出去之前把他拉了回来。
本体既生气又委屈,看林晓枫像是在看怪人:“你干什么?你谁啊!”
林晓枫瞟了他一眼,随意说道:“没什么,就耍一耍你。”说完就扯着被本体弹开而震得晕头转向的康云迅速离开。
“哈?”本体一脸懵逼,气不打一处来,正想要发飙却看到四周那几个同学投来的疑惑的眼神。他没林晓枫那样的厚脸皮,就尴尬地低下头继续做他的习题。
出了教室的林晓枫放开了康云,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的班级。
康云花了好长时间才恢复状态,他追上林晓枫,着急地询问:“怎样,测出是不是夺舍了没。”
“不是夺舍,只是魂魄分离。”林晓枫低着眉眼,似乎有点失望。
康云没注意到林晓枫的情绪,对第一次听说的词汇感到迷惑:“魂魄分离?”
“人有三魂七魄,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只有三魂,没有七魄。一般情况下,身体是不会排斥自己原本的魂魄的,要是被夺舍,你还是能够进入自己的身体,只是会被挤出来。你刚刚还没进去就被弹开了,就证明七魄还在你的身体里并且拒绝了三魂的进入,这就是魂魄分离。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无非是被别的魂给占领了,或者魂和魄出现了分歧。我打的那一巴掌就是为了确认有没有别的魂在,如果有,眼睛里就会出现重瞳。我看得很仔细,你本体的眼睛里没有出现重瞳。”
林晓枫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听得康云一愣一愣的,他张了张嘴说:“你……用中文再说一遍?”
林晓枫停下脚步,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继续往前走。
“诶诶诶,你别不理我啊,我听懂了听懂了。”康云赶紧改口,不懂也得装懂,“那现在怎么办,有没有法子让我回到身体里去。”
林晓枫挑了挑眉,伸出左手,做出拇指搓食指和中指的动作。
这个康云可就很懂了:“什么,还要钱啊?”
“不然呢,你想白嫖?”林晓枫斜眼看着他。
康云挠挠头,确实是不能让别人白帮忙,毕竟才认识几天:“那你要多少?”
“五千。”
“五千!”康云的大嗓门响彻整栋教学楼,他心想这价格还不如去抢,都比得上他全部零用钱的一半了。
“给不起?”林晓枫耸耸肩,“给不起就算了。”
康云脑壳疼,五千对他这个学生党来说确实太贵了,偏偏能帮他的就只有她了。
“让我想想,不如……我包你一学期的饭钱吧。”
此时的林晓枫已经来到了自己班的教室,里面的学生多了不少,吵吵闹闹地开始吃早餐和交作业。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没有同桌,是班里多出来的那一个。
林晓枫拿出课本,见收作业的组长走过来,就直接说了声:“不交。”组长心领神会地走开了,这场景康云已经见过不只一次了,她是真的不怕被老师骂。
林晓枫压低声音回复康云的提议:“那也只是一千块,不够。”
康云讶异,他一学期的饭钱也得要五千,她居然只要一千,吃得也太少了吧。不过一想到这几天她只吃白饭和素菜,早餐也只有一个包子,只花这点钱也不难理解。
“那这样吧,在我毕业之前,你的饭钱都归我了。”
面对新提议,林晓枫手指敲了敲桌面,眼珠子一转:“可以,成交,但要先写个字据。”
说着她便撕下语文书里某一张几乎空白的页面,在上面写下“康云承诺承包林晓枫接下来两年在学校里的饭钱,包括早中晚餐”的字样,再加上承诺日期、截止日期、有效期和自己的姓名,然后把签字笔一扔:“呐,签个字。”
“……哦。”
三
晚上宿舍熄灯后,林晓枫一如既往地第一个睡觉。
她拉上帘子,打开台灯,向盘坐在身旁的康云摊开了手,只见微弱的淡蓝色光芒从掌心散发出来,慢慢地凝聚成一颗小如米粒的光点。
“魂魄能够记录你的前尘往事,这是今早在你本体收集到的魄的气息,现在还差魂的。”林晓枫说着便划了一下康云的脸颊,手指上立刻粘上了淡蓝色的光,很快光点也随之出现,“我要吞下这魂魄的气息,查看你的过往,找出你魂魄分离的原因。”
“啊?你要看我的过去啊?”康云对于外人要看他记忆这件事有些抗拒。
“你要是知道原因,我也不至于这么做。”林晓枫显然不想跟康云多废话,吞下两个光点后就躺了下去,“我等一下要进入睡眠状态,你看好我的身体不要被别人打扰,也不要强行叫醒我。”
康云认真地点点头:“好。”
其实林晓枫也没期待康云能在特殊情况下保护好她的身体,主要还是希望他不要突然唱歌吵醒她。
林晓枫闭上眼后,听着外面闹钟的滴答声逐渐入睡,关于自己的某些记忆碎片在快速地闪过。不一会儿,记忆的主角换了人,零星的碎片在自动拼凑起来,组成一幅幅完整的画面,而一声响亮的婴啼声将她的意识从混沌之中唤醒。
睁开眼的林晓枫发现自己正站在医院里,前面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头发有些花白,脸上带着些许皱纹。
她看着怀里哭闹的婴儿,清明的眼里闪动着欣喜的泪光:“诶呦呦,我的乖孙儿啊。以后呢,你的名字就叫康云,一生健健康康,活得像云一样自由自在。”
婴儿不再哭闹,张着嘴懵懂地看着四周,在看见林晓枫后竟然伸出了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这是想要她握手吗?林晓枫试探性地将手放到婴儿肉肉的小手上。
就在那一刻,眼前的画面突然扭曲,身边的事物正在变大,自己则在变小,一张大桌摆在她面前,桌面上印着她看不懂的符号,和自己触碰的小肉手也换成了纤细好看的成年女性的大手,握着自己的小手在那一串串符号上移动,耳边响起动听且催眠的女声:“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四四十六……”
林晓枫看不懂写的是什么,也听不懂说的是什么,很是苦恼。
此时,对面的电视机打开了显示屏,里面的迪迦正和怪兽战斗,他胸前的能量灯闪着红光,情况相当的紧急,把林晓枫的心都提了起来。
“仔仔,不要老看电视。”那只骨骼分明的大手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林晓枫不解地看着身边的女人,她的面容清丽,表情却严肃得可怕。
女人隐忍地呼了口气,轻声说:“仔仔,跟妈妈念,一一得一……”
林晓枫木然地跟着念,可内容一点都没记在心里,反而被身后突如其来的电流滋滋声吸引了注意。
她扭头一看,瞧见一台放在柜子上的收音机,传出一个苍劲有力的男声:“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建基立业,一统了天下……”
男人声情并茂地讲述跌宕起伏的情节让林晓枫一阵兴奋,嘴里磕磕巴巴地跟着念:“苍……天、一四,黄天……单、力……”
“仔仔,你有没有在听!”妈妈生气了,眉头皱得像麻花,“想听评书先读好这乘法表再说,你幼儿园的同学都会背了,你连读都不会读,将来你上小学怎么跟人家比。”
林晓枫不懂妈妈为什么生气,看了看收音机,又一脸无辜地看着妈妈。妈妈气得嘴都歪了,愤然起身,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到收音机前粗暴地将它关掉。
林晓枫急了,她觉得里面的人说话很有趣,想要继续听,可话都说不连贯的她只能不停地喊着妈妈和重复着评书的内容。
“康云!”妈妈怒打桌面,哐当声吓得林晓枫一个哆嗦,“你怎么那么不听话,你今天要是不把乘法表读熟就别想吃饭了!”
林晓枫很是委屈,虽然她很想继续听评书,可她更想吃饭。她只好嘟着嘴含着泪跟着妈妈一遍遍地读着那些意义不明的数字符号。
可读着读着,林晓枫嘴里的词又变成了评书的内容,这一次她读得……不,应该是说得很流畅,声音抑扬顿挫、变化多端,甚至自己还加上了动作:“韩福一听,‘诶呀,此计甚妙啊,就这么办了。’”
此刻的场景已经从室内换到室外,林晓枫站在了小公园里的滑梯上,在秋风地吹拂下激情地讲着在小卖部听来的评书。
滑梯底下一群小男孩围在一起不知在捣鼓什么,其中一个小胖子冲她喊了一声:“云仔,你到底玩不玩啊?”
“玩啊。”林晓枫收起讲故事的心思,奋力一蹦就顺着滑梯滑到了小伙伴的身边,从裤兜掏出了白虎族的爆旋陀螺,把拉条一扯就加入了他们的战斗。
“仔仔,回家了。”远处飘来妈妈忽隐忽现的呼喊声,林晓枫敷衍地“哦”了一声,继续她的游戏
突然,她的耳朵被外力给拽了上去,耳边是妈妈愤怒的吼叫:“作业写完了没,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早知道就不给你买什么陀螺了。”
“疼啊,妈!”林晓枫挣扎着,“嘭”的一声就摔倒在地上,手臂和膝盖都磨破了皮。
她艰难地爬起来,还没坐稳,就看到妈妈正发了疯地将她的东西一个个砸在地上,收音机、玩具、小人书……全都无一幸免,在冰凉的地板上粉身碎骨。
妈妈像一只失了智的野兽,双眼充血、面容狰狞,嘴里喷涌出来的是破了音的词句:“我教了你那么多东西,数学、语文、英语,全都教了,你为什么还能学成这样,四年级了,四门成绩加起来都没有一百!我做那么多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就只知道玩,到处玩,你难道一点都不羞愧的吗?你那个年级第一的同学,他爸妈没文化都能学那么好,你一个老师的孩子为什么还能学成这样!啊?!早知道我就不生你了,除了气妈妈还有什么用!你这个成绩,上了初中怎么办,以后怎么上高中?到时候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你就只能进厂做苦力,要么去大街扫垃圾,被人瞧不起……”
奔溃的妈妈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破碎的哭声回荡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
林晓枫对妈妈的哭诉半懂不懂,只是那悲痛、失望、支离破碎的情绪感染了她。她看到妈妈伤心欲绝的模样,难受得无法呼吸,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她知道她惹妈妈伤心了,原因是她不好好学习,她不想妈妈伤心。
她啜泣着,踉踉跄跄地走到妈妈身边,跪在她面前哽咽地说:“妈妈,妈妈,我错了,你不要哭,我以后会好好学习的,你不要哭好吗……”
林晓枫不停地认错、不停地承诺,可回应她的除了妈妈的呜咽声什么都没有。
破天荒的,林晓枫主动翻开书本重新学习。一开始确实很痛苦,根本看不懂,可一旦弄懂了原理,那些看似深奥的东西忽然变得简单,甚至有趣起来。透过书本她才知道以前的人是这样生活的,世界各地还发生过这种有趣的事情,那几个数字和符号组合起来还有这层含义。
她不喜欢学习,但喜欢好玩的。于是她捧着喜爱的书籍蹦蹦跳跳地跑进自己的房间准备享受,却在翻开的那一刻书变成了一张奖状,上面写的是她在初二下学期获得了年级的第八名,这时她才发现妈妈站在面前,欣喜若狂地拿起奖状,喜悦洋溢在脸上。
“我的仔仔真厉害,拿了年级的第八名,妈妈太开心了。”妈妈抚摸着林晓枫的头,可语气一转又变得严肃起来,“不过才第八名还不行,你得继续努力拿到第一才行。”
林晓枫点点头,心里虽然对突然没了的书感到失落,但能看到妈妈开心的模样,好像也没什么所谓了。
她走到书架前,里面有一半是课外书,一半是课本和辅导书。她伸出手,略过了心心念念的漫画小说,拿起厚实笨重的辅导书翻开,一笔一笔地将里面的重点画了起来。一页页地画,一题题地做,一个重点一个重点地记,永无止境地重复着,怎么也到不了尽头。
“你好,我可不可以坐这里?”
陌生的声音没让脑袋在高速运转的她有任何反应,直到身体被推了推,手里的笔在书页上划了一道重重的痕迹,她才狐疑地仰起头,看着素未谋面的男生,抬了抬下滑了一点的黑眼镜框:“额……什么事?”
“同学,我可不可以坐你旁边。”男生指了指林晓枫身边的空座椅。
“哦,可以。”她无所谓。
男生坐了下来,笑眯眯地问:“同学,我叫王趣,今天开始和你同班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康云。”林晓枫对新同学不感兴趣,满眼只有习题。
王趣看了一眼林晓枫正在写的东西:“不是吧,今天才新生报到,课本都还没下发,你这么快就预习好高一课本后面的知识了?”
“嗯,不提前预习,老师的课我听不懂。”
“这东西没那么难吧,现教现学就好了,多留点时间去玩不好吗?”
林晓枫摇摇头:“不好。”玩多学少只会让成绩下降。
“真是无聊。”王趣歪歪嘴,拿出手机开始打游戏。
游戏的打斗音效传到林晓枫耳里,她的心思飘散了一瞬便自动在脑内屏蔽掉了那声响。
这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洒在她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上,是那样的温暖舒适,让人心情愉悦,似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时间流逝,光线变得暗淡,明媚的阳光换成了微弱的灯光,照在课本上连字都看得不太清楚。
林晓枫停下笔,调了调桌上台灯的光线,听到王趣喊人组队打游戏的声音,终于罕见地环顾了四周。熄了灯的宿舍里昏暗得可以,每一个台灯和手机发出来的光暗淡得只能照住某个个体,他们明明同处一室,却像毫不相干的人一样各顾各的做着自己的事。
林晓枫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甩了甩写得生疼的手指,提起笔继续在知识的苦海里游荡。每一个飘荡在海面上的字她都认识,偏偏拼凑起来她就难以理解了,为了不让它们被海浪冲散,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们困住,却在挤压下碎成一堆无用的垃圾。她绞尽脑汁将它们再次拼凑起来,然而呈现出来的就那几个字:康云,年级243名。
一只船驶了过来,林晓枫扑腾几下抓住了船沿,想要求救,却发现船夫竟然是妈妈。她看着她的排名,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就把船给划走了。
她瞬间觉得无力,手里拽着仅有的知识碎片沉入海底。海洋如此宽阔,却如同牢笼将她困住,窒息的压强掰着她的肉身和骨头,仿佛要将她一点点地榨干。
意识濒临崩溃之际,一阵嘈杂声将她拉了出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细汗挂在额头上滴在了她的眼角里。她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前面的事物:高一下学期期中考年级前一百名名单。
王趣的名字赫然在榜,排在了所有名字的最前面。
林晓枫缓缓低下头,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走在了人来人往的走廊上,迎面就碰见王趣和他几个要好的朋友。
“哟,康云,我们要去外面吃饭,你要不要一起。”王趣举着手和她打了声招呼。
林晓枫无精打采地摇摇头:“不了,我要去做题。”
“期中考才刚过去,没必要那么拼,出去放松一下有什么关系。”
她苦笑了一声:“放松一下成绩又得掉了,你们去玩吧,玩得开心。”
王趣无奈,尴尬地看看身边的朋友,耸耸肩:“好吧。”
两人擦肩而过,没走几步,林晓枫突然叫住了王趣:“王趣,可以借一下你的笔记吗?”
这是她第一次要别人的学习成果,以前的她都是孤军奋战的。
王趣犹豫:“可以是可以,但我的笔记都是记在书上的,写得很乱。”
“没问题,写了就行。”
林晓枫回到教室,从王趣的桌面随便拿了本教科书,翻了翻,里面除了几条划重点的线什么笔记都没有。她放下书,疲惫地呼了口气,有史以来第一次趴在桌面上睡了过去。
从那以后,她的睡眠质量是越来越差了,学习也没有以前集中。身边的事物仿佛有了魔力一般无时无刻吸引着她:操场上的人、食堂的饭菜、图书馆的杂书、同学聊的八卦、舍友打的游戏……所有的所有都似乎在向她低语:不要学了,再怎么学成绩都不如你那游手好闲的同桌,你妈妈永远都不会满意你的,还不如开开心心地玩一场。
一边是丰富多彩的玩乐世界,一边是痛苦无比的学习苦海,她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她焦虑着、自责着,寸步难行。直到期末考的前一天晚上她彻夜未眠,呆坐在床上拿着笔只字未动。眼看着天越来越亮,她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当她放下笔的时候,老师洪亮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教室:
“考试结束,全部学生停下笔,由最后一个同学从后往前收起试卷。”
林晓枫低下头,卷面一片空白,再抬起头时自己又回到了宿舍,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康云,期末考都结束了,你还在写啊。”
王趣弯腰小声跟林晓枫说:“出去玩吧,我们几个打算晚上溜出去,到网吧玩个通宵,要不要一起?”
林晓枫动了动,像一只行动迟缓的布偶,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王趣一脸的笑容,她觉得有些刺眼。再看看桌子上的习题,里面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王趣见她这个反应,脸上露出些许嫌弃,摇摇头走开了。
当晚,没有舍友存在的宿舍里,林晓枫早早地躺床睡觉,沉入梦境之前,她脑海里闪现了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她发现她始终还是那个小时候贪玩的孩子,本质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书里的世界不好玩了,就想逃回外面的世界去,像个狼狈的失败者一样。正因为这样,她才会一遍遍地伤害到身边的人,让他们一次次地失望、厌恶,然后远离她。
要是,那个贪玩的自己不存在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深深地烙印在灵魂的每一处,让魂魄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多,在夏日烈阳光线的照耀下,站在床边的林晓枫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床上慢慢醒来,然后洗漱、收拾行李、走出宿舍门。
她站在宿舍的阴暗处,看着如同木头一样的自己在逆光之下消失,一阵空虚由心底涌起,宛如被掏空的老树,了无生机。虚空的眼泪跌出眼眶,划过脸颊。
一声细微的水滴声在耳边响起,她转过头,看到了同样泪流满面的康云在身侧,眼里是无止尽的悲伤。不知什么时候,康云进到了梦里,夺回了梦境的掌控权。
林晓枫转过身,已经从康云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的她,静静地等待着,什么都没说。
“是我,”康云开口说话,声音微颤,“把自己赶了出来,也是我,逃避了现实,像个懦夫一样,连面对自己失败的勇气都没有。”
林晓枫走到他跟前,伸手捧着他的脸将他的头抬起,让他的眼睛和自己对视:“那你是想回去,还是想继续逃避。”
康云深深地闭上眼,将所有眼泪都逼了出来。当他再次睁眼时,黑色的瞳孔里多了一份坚定,灰色的雾霾早已一扫而空:“我要回去!”
这话一出,林晓枫的嘴角少有地往上扬了扬。
四
第二天林晓枫再次早起,在六点十分来到了几乎没什么学生的食堂外,四处搜寻康云本体的所在。就在食堂大门口一进去,迎面就碰上了提着两个鸡蛋、三个叉烧包、一碗皮蛋瘦肉粥、一杯豆浆和两个油条的本人。
林晓枫盯着他手里摇晃的一大袋早餐,咽了咽口水,压低声音和康云的魂说着接下来的安排:“等一下我会使法让他看见你,你们俩进行谈判,我不会插嘴。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会出手。”
“只是看见我,又听不到,怎么谈?”康云神奇地注意到了关键点。
林晓枫回起想昨天见到本体的情形:“不用担心,他肯定听得见。”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康云瞪了瞪眼,见林晓枫没有解释的意思,识趣地没有去追问,转而指向不远处的本体说道:“快拦住他,他好像想躲开你。”
本体确实想躲开林晓枫,他老远就看见了,明明只有一个人的身影,却有两个人的声音。想起昨天林晓枫对他的“暴行”,他心里害怕,下意识地就绕道走,可拐个弯就被挡住了。
本体退后半步,神经紧绷,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怎么又是你,你、你想干嘛?”
“有事跟你说,先放下你的早餐。”林晓枫语气强硬,眼睛却好几次地瞟到本体手里的早餐。
本体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再次退后半步:“有事直接说。”
林晓枫顺势而上:“先放下早餐再说。”不然等一下打翻了就浪费了。
本体面对这样的强势,心里也没有办法,只好把早餐放在最近的一个餐桌上:“说吧,什么事?”
话音刚落,林晓枫就猝不及防地落下了眼泪,这让本体瞬间慌了:“你……你怎么了,怎么就哭了,我什么都没做啊。”
康云也是大吃一惊,赶紧弯腰凑到林晓枫面前询问:“怎么了?”
林晓枫没有说话,左手食指和中指接住自己的两滴眼泪,右手一把推倒本体,摘掉他的眼镜。
本体对这个状况始料未及,一碰到身后的餐桌,他的上半身就顺势倒在了上面,头被林晓枫按在桌上,还没来得及反应,眼皮就被强行撑大,一股温热在眼球表面蔓延开来。
刹那间,本体眼里的世界变得光怪陆离,一堆颜色碰撞、混匀然后分离,最终回归到各自的位置。本体惊慌地揉揉眼睛,然后疯狂地眨了眨,试图让它变回正常。
事实是,眼睛确实能再次看见东西了,但看到的似乎和之前的有些不一样,就如早就回到原位的林晓枫左侧就凭空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状的人形,而那个人居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一些被封存的记忆一下子涌进了本体的脑海里,足足十秒钟的时间,让他终于明白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板着脸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魂,语气不容分说:“我不会让你回来的。”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康云还没弄懂林晓枫到底做了什么,就感受到自己心脏的那一部分多了一些东西:愤怒、自责、悔恨,甚至还有一种酸涩。有不少是他在那场梦境最后所能感受到的情绪,此时此刻这些情绪都是来自本体里的魄。他们的魂和魄重新连接起来,他拥有了他的记忆,他找回了他的情感。
康云明白本体那句话的含义,可是他不会就此罢休,他大步走近本体,直视他的眼睛:“不行,我必须回来。”说着,他就伸手想要触碰本体。
本体后退,咬紧牙关:“你的存在只会影响我,导致我无心学习,成绩下降。”
“你真觉得是我让成绩下降的吗?”康云步步逼近,“上星期的周考,你的成绩跟以前相比没有任何的进步。”
“那只是暂时的,只要我再努力努力……”本体抿嘴,说话音量虽然变大了,却能从中听出里面的心虚。
康云情绪突然爆发:“我们已经够努力了!时时刻刻都在看书做题,反反复复地记背知识点,重复练习各种类型的习题,甚至连睡觉都在梦中不停地写作业,这还不够努力吗?”
“不够!”本体摇摇头,气息越来越不稳,“注意力还不够集中,心思还是散的,必须完完全全地投入进去……”
“承认我们已经足够努力就那么难吗,认清现实吧,现在的成果是我们拼尽全力所能达到的最大的高度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持现状。”
本体听着这些话,低着头连连后退,眼里仍是充满着难以置信。康云趁机触碰到本体,这一次没有被弹开,却也没能融入进去。
“不行!”本体大吼,随之一股强劲的气流从他的身体里冲出去,直奔康云而来。
林晓枫见此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拉开了康云,手一挥便把气流隔挡在外。只见本体痛苦地捂着头,瞳孔震动,血丝布满眼球,散发出来的灵气开始黑化成雾状。
他喃喃自语道:“不行,保持现状的话,妈妈怎么办?她不会满意的,她会伤心的,不行,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本体的情况不容乐观,他身边的黑雾幻化成一道道利刃射向四周,食堂开始有其他学生进来,再不采取行动会伤及无辜。
林晓枫正要上前阻止,却不料那些发狂的黑雾突然消失,已经魔怔了的本体也忽然间像个坏掉的机器一样停止了所有动作,直挺挺地往后倒。
千钧一发之际,林晓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到了本体身边,在他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之前接住了他。
“怎么回事?”康云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林晓枫认真地查看本体的状态,平静地说道:“没什么,就是睡眠不足导致的晕厥,看这情况,是快要猝死了。”
“什么!猝死?那怎么办,快点去校医室啊。”
“校医室可处理不了这事,得叫救护车。”林晓枫说着便迅速拨打了120,在连接电话的这个时间段,她不慌不忙地说道,“不过,这下子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什么?”康云还处在濒死的恐慌中,不明白林晓枫说的话。
“人在快死的时候,是魂魄最紧密相连的时刻。”她刚一说完,康云就感到了一股引力,将他往本体里拉扯。他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当康云恢复神志时,睁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一股医院独有的刺鼻的消毒水味充斥着他的鼻腔。晕倒前的记忆慢慢浮现在他脑海里,他意识到自己住进了医院。
一个激动中带着担忧的女声传进他的耳朵:“仔仔,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老公,快叫医生!”
那是妈妈的声音,紧跟着的是爸爸一声欣喜的“好”字,随后便是皮鞋碰撞地板的“叩叩”声,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外面的吵闹声中。
“我……”康云很是虚弱,他动动手脚想要起身。滕然间,一股强烈的震动从他的腹部爆发,一直喷涌至脑部。他只觉得天转地旋、恶心呕吐,立马捂住了肚子,面露难色。
“仔仔!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康母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康云也是一阵心慌。
然而下一秒,一只手轻轻覆在了他的额头上,冰冰凉凉的感觉由脑门渗入骨髓,顺着神经传遍全身,大大降低了他的不适感,体内猛烈的震动瞬间小到微乎其微。
“可能是刚醒来还没有适应,让他躺一躺,等医生过来。”女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却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康母听了赶紧将康云按回了床上,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仔仔,好好躺着,医生一会儿就来了。”
康云乖乖地躺着,放在额头上的手也适时离开,此时的他终于能看清楚眼前的妈妈:几条凌乱的发丝散乱在憔悴的脸庞旁边,哭红的双眼似乎有些睁不开来,下面的皮肤浮肿得厉害,还横躺着三四条皱纹,妆都花了不少,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妈,我这是……”康云扭着头想要看看周围的情况,却在视线转移到林晓枫所在方向时呆住了。
只见一白一黑两个阴森鬼杵在林晓枫身后,浑身冒着耸人的寒气。白的那一个身材高瘦,惨白的脸上带着笑容,血盆大口吐着半米长的舌头,头上带着一顶官帽,上面写着“一见生财”四个字;黑的那一个身宽体胖,个小面黑,表情凶悍,官帽上写着“天下太平”,手里捧着一本标着“生死簿”字样的小册子。
“哟,醒了。”白鬼开口,声音尖细如粉笔划过黑板擦,刺耳得让人难受,“他看起来没什么大碍,那我们就先走了。”
林晓枫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康云点了点头,两只鬼随之化成一堆尘沙飘散而去。
康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同时听着妈妈回复自己的疑问:“你啊,学得太拼命了,医生说你睡得太少,搞得心率失常,前几天早上晕在了食堂里。幸好这位同学叫了救护车,抢救及时,不然你都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康母说着便拉了拉站在床边的林晓枫:“仔仔,你要好好谢谢她。”
康云紧闭双眼,暂时把刚才看到的全部忘掉,睁开眼后礼貌地说道:“谢谢……”
等等!前几天早上?
康云终于反应过来妈妈说的话了,他记得晕倒的那一天是星期五,晚自习有语数英的周考,星期天有理综的周考,这一觉醒来居然错过了那么多天的课程和考试!
他顾不上自身的不适,挣扎着起床,嘴里念叨着:“考试……上课……”
见此情形,康母失声大喊:“这些都无所谓了!”
这些都无所谓了?康云难以置信地看着妈妈,使劲地去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但脑子却像一只坏掉的闹钟一样怎样也运转不起来。体内的躁动又开始了,仿佛有两个人在里面打架,互相撕扯着对方。
“无所谓?”是考试还是上课,如果这些都无所谓,那他一直以来的努力都算什么。还是说两样都没有做到的他,已经让妈妈失望透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康母见儿子如同丢了魂的木头人一般瞪着自己,心里一阵绞痛。她抿着苍白的嘴唇,眼泪禁不住地夺眶而出。
她用力地抱紧儿子,嗓音里带着哭腔:“考试、上课都无所谓了,最重要的是你没事。是妈妈不好,给你太多压力才会搞得你现在半死不活的。我的乖仔仔为了妈妈这么努力,妈妈真的很开心,成绩怎么样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仔仔好好地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就够了。”
说到后面,康母已经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低声哭了出来。
一番话,宛如一盆温热的水泼在了两个互相缠斗的灵魂上,在暖和的温度下清醒过来。他们在沉默中达成共识,握手言和,逐渐融入了彼此。
康云吸了吸鼻子,双手拥抱着妈妈颤抖的身躯,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医生,快点,我儿子醒了,您看一看。”康父焦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连带着一连串急躁的脚步声。
医生来到病房,给康云一番检查后说他身体没什么大碍,但以防万一还是得留院观察一段时间,然后跟康父康母说了几个注意事项后就离开了。康父是出差过程中赶回来的,现在必须得回去处理公务,康母要去办理住院手续,两人急匆匆地离开了病房。
“谢谢你救了我。”康云正式向林晓枫道谢,说完心情低落地盯着雪白的被单。
林晓枫晓有兴趣地看着康云,猜测他对学习还是念念不忘。说到底也努力了七年,怎么可能真的就无所谓了呢。于是她扔了七本厚厚的笔记本给他:“呐,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康云疑惑地翻开笔记本,里面整整齐齐地归纳总结了整个高二的所有科目的全部知识点,“这是……你的?”
林晓枫才高一啊。
“怎么可能,你看我像是那种用功的人吗?”林晓枫坐在凳子上,顺手拿了桌上慰问品中的一个苹果,“咔嚓”一声就咬了一口,“这是王趣的。”
“王趣?!”康云诧异,他记得他也不是用功的人啊。
“他在暑假就把高二的全部内容给学完了,还刷了三四本练习题,现在已经在提前学高三的知识了。而且他周末都有家庭教师一对一辅导,和你那种一个班二十几个学生的辅导班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他比你还要卷,怎么可能拿不到第一。”
康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着林晓枫,花了足足两分钟才消化完这些话里面的信息。突然间,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感觉自己蠢炸了,被别人耍得团团转。自己的另一个心结随之解开,但也产生了一个疑问:“他怎么会把这些给你?”
林晓枫三两下啃完苹果,又拿起一个橘子剥开:“威胁他不给就把所有的真相告诉全校的人,他很看重这个‘不用努力学习也能考年级第一’的学神人设。而且他很把自己当回事,觉得给你这些学习资料你也不可能得第一,所以就给我了。”
康云傻笑了几声,轻轻呼了口气,对着林晓枫郑重地再次说道:“谢谢你。”
“不客气,”林晓枫打开了自己书包的拉链,将慰问品一个一个地塞进去,“只要你履行我们之间的诺言就行,以后我的伙食就全靠你了。”
“嗯,”康云看着林晓枫的行为也没去阻止,说出了醒来后一直想问的问题,“那个……刚才站在你身后的那两个,是黑白无常吗?”他在杂书里见过类似的形象。
“是。”林晓枫没有否认,认认真真地收拾书包里的物品。
证实猜想的康云内心忐忑,不安地问道:“那,生死簿里是有我的名字吗?”
林晓枫知道康云心里在想什么,就解释道:“你不用担心,生死簿并不是用来决定生死的,它的作用是用来预测和记录生死,提高黑白无常的办事效率,只要你没死,他们就不会收走你的魂魄。”
康云半懂不懂地点点头,心里一块大石落下。
林晓枫背起书包,将桌上的垃圾全部倒进床底的垃圾桶,站起身拍拍康云的肩膀:“好了,我还有事情要办,你慢慢休息,明天见。”说完,提起一串吃剩的葡萄一溜烟就跑了,留下康云无奈地看着空荡荡的桌面。
好歹也给他留一点啊。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康母每天都做好饭菜带到医院给康云,三菜一汤餐餐的菜式都不一样,还有各式炖汤,这种待遇一般只有考试前才会有,果然生病的福利就是好。不仅如此,康母还把他偷偷藏起来的小说漫画带了过来,顺路买了他最喜欢的杂志。原来他的喜好,康母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一直以为妈妈不会在意除学习以外的一切东西。甚至,康母还不许他碰教科书,认为会影响他安心养伤。这让康云哭笑不得,他要是真不去学习,出院了赶不上进度才是最头疼的。所以他还是得偷偷学习,这就需要林晓枫的帮忙了。
几乎每天,林晓枫都会带着他当天的作业过来,告诉他课程的进度。可是吧,她一天来两趟,每趟都刚好踩着饭点过来,见到康母的饭菜就是一顿猛夸,顺势还吃上了。不用猜,她就是来蹭饭的。
按林晓枫的说法就是,她要检查康云的魂魄情况,保证它们不再分离。当然,她确实是这么干的。等康母一离开,林晓枫就会把手盖在康云的额头上,短短的十几秒就会让康云觉得浑身舒畅,疲惫感消失。
住院的这段时间,是康云过得最悠闲自在的时候,他不用时刻地想着学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安宁,除了在一旁和黑白无常打扑克的林晓枫。
“对Q。”
“对A。”
“王炸。”
“过。”
“过。”
……
康云就不明白了,这个人怎么就这么闲呢。他按停了手机里评书的播放键,摘下了耳机,一脸无法理解地问道:“林晓枫,晚自习已经开始了,你不用回去写作业吗?”
林晓枫打了个哈欠,扔了一张牌:“反正我又不交作业,我干嘛要写?”
康云无话可说,他确实没见过她交过作业。可他就不懂为什么她可以这么的理直气壮,就算是生病住院的他也得每天乖乖地写好作业,等出院了一起交给老师。他和她真的是完全不一样,然而她却能明白他不想被落下的心情,每天把老师布置的作业拿给他,还问清楚当天课程的重点。
康云赶不走林晓枫,就把注意力投向黑白无常上。这几天,他经常能看到几对一模一样的黑白无常在医院里走动,他们的工作都是来收走亡魂的,不过他们看起来都很清闲,晃荡来晃当去就没见他们收走多少个魂魄。
“两位黑白无常大哥,你们每天来收魂魄很辛苦吧。”康云对着黑白无常显然客气很多,怎么说也是阴间鬼,要是一个不高兴把他收走了怎么办。
“不辛苦,不辛苦,”白无常是个很健谈的鬼,声音虽然不好听,但和别人很聊得来,“我们只是按照名单过来看看,要是还没死就等一等呗,万一命大活过来,咱们也少干点活。诶,一个2,赢了!”
林晓枫慢悠悠地重新洗牌:“你的眼睛还看得见?”
“嗯。”康云魂魄之间的记忆已经融合,所有的事情全都记了起来,“是那两滴眼泪起的作用吗?”
林晓枫发牌,没有回答康云的问题,而是反问一句:“你的耳朵是什么时候听得见的?”
康云低头回忆:“应该是在你打了我一巴掌之后。”
“诶呦,小疯子是越来越厉害了,一巴掌就把人的灵感给拍出来了。”白无常笑哈哈地说着,抢了这一次的地主,信心满满地出牌。
“小疯子”是白无常对林晓枫的昵称,几乎所有的白无常都这么叫,黑无常很少说话,大都用“你”来代替称呼,两个无常的性格截然相反。
“不一定是我的原因,他母亲是李家的血脉,不排除有家族的遗传。”林晓枫抬头看着康云,神情稍显严肃,“但按标准来说,你只算是个普通人,接触太多阴间的事物不是件好事,要是两周后你还能看得见听得见,我就必须给你消除灵感。”
康云失落地“哦”了一声,这次经历对他来说非常新奇,勾起他对那边世界的兴趣,可是他也明白这不是他能够涉足的,权当是一次奇妙冒险,估计以后遇上林晓枫,也只能装作不认识。
白无常笑眯眯地看了康云一眼:“你也不用那么伤感,我们还是能再见面的嘛。”
“诶!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康云吓得赶紧回绝。
不过白无常显然没听出康云的潜台词,继续自顾自地说:“到时候你再请我们吃一下你们学校的食堂,真别说,你们学校的食堂是我吃过的所有校园食堂里最好吃的。”
康云听了觉得奇怪:“我什么时候请你们吃过食堂了?”
“就是你晕倒快死的那一天啊,我们一来就见到小疯子在你身边吃早餐了,还说要请我们。那一袋袋的多丰富啊,一看就知道不是小疯子买的,她抠门得很……”
林晓枫板着脸甩了一张牌出去:“到你了,话那么多。”
白无常傲娇地仰起头:“话多也不妨碍我赢你。”说着就打了张“小王”。
黑无常则一声不吭地出了四张2。
“过。”
“过。”
康云无语,只觉得这些阴间的人和鬼活得比他们阳间的要快活得多,不会被生活的烦心事给拖累。他侧头看了看藏在被窝里的作业,想着班里的同学肯定在拼死拼活地学习。即使妈妈不再逼迫他,四周无形的压力也会推着他前进。
这几天想了很多,他似乎有些明白妈妈为什么会为他的成绩感到焦虑,甚至惊讶于妈妈会有这样的转变,明明从小就鞭策着他好好学习。
十几年的执着,因为他的差点没命而彻底放弃。
六
时间回溯到三天前,早上八点的医院已经人头攒动,而手术室外的走廊却清冷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三三两两坐在长椅上的人们正焦心地等待着,仿佛囚徒等待判决书一般。
一个穿着端庄的妇人佝偻着身体,像一只无助的小动物缩在长椅的一端,低着头哭成泪人。
她的身旁坐着一位穿着白衬衫半长裙,长发披肩的女老师,她轻轻地抚慰着妇人:“康云妈妈,不用太担心,他只是睡眠不足,手术结束后睡一觉就好了。”
康母一手紧紧地握着衣裳,一手半捂着嘴,抽抽噎噎地自言自语道:“其实在暑假,仔仔回来时我就觉得他不对劲了,整个人瘦得像竹竿似的,一点精神都没有。本来我心里是担心的,可是我一看到那个成绩单,排名居然跌出了五百,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整个年级就一千来人,他就连中等都达不到。我直接就气晕了头,骂了他整整一天,连饭都没给他吃。我那时候怎么就那么狠心呢,他才刚回到家,肯定是又累又饿,我再怎么气我也得让他吃完饭再说啊。”
“人在气头上大都不理智,您也是为康云着想才会骂他,康云是个孝顺孩子,他不会怪您的。”女老师拿出准备好的纸巾递给康母,话语温和起到了很好的安抚作用,她正是康云的班主任冯老师。
一直站在手术室门口的林晓枫听了她们的谈话,便走过去安慰了一句:“伯母,您不要太自责,只是一次不给饭吃,还达不到家暴的标准。”虽然她知道这并不是唯一的一次不给饭吃。
冯老师讶异地看向林晓枫,这句话在这个情景说出来其实有种阴阳怪气的味道,谁会和家暴相比啊。可看着女孩面无表情且认真的神情,又觉得她是真的这么认为,没有别的含义。
“不不不!”康母疯狂摇头,“不止是这一次,以前只要他成绩不理想我都不给他饭吃,只是高中住校我管不了他而已,我确实已经是在家暴了。是我的错,是我给太多的压力才会让仔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下轮到林晓枫觉得惊奇了,能这么诚实地承认自己错误的家长不多见,更何况和家暴这么严重的词汇联系起来。
“以前仔仔很调皮,老是集中不了精神去学习,我就用不给饭吃来威胁他,还经常冲他发脾气、扔东西。后来他认真学习了,我又威胁他考不上好成绩就不给饭吃。再后来就必须既有好成绩又得有进步,一次次地变本加厉,贪得无厌。
我知道仔仔在读书上的天赋不高,可就是因为没天赋才要努力啊。我年轻的时候就是没好好读书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头,后来发愤图强才考上大学,当上老师有稳定的收入,能够昂首挺胸地做人。在我那个年代竞争就非常大了,现在本科生满地走,大学生跟当年的初中生一样不稀罕了,必须得硕士博士才行。我逼着他也是为了让他有个更好的将来……”
“你儿子现在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他的将来?”林晓枫一脸无辜地说出最不合时宜的话。
冯老师一听,差点没忍住去瞪林晓枫。她保持着老师该有的素养,斟酌着词句继续安慰康母:“康云妈妈,我明白你的担忧和焦虑。我作为班主任,一个出了社会打拼好几年的人,很清楚现代社会的竞争力大,每一个人都在拼尽全力地活着,现在的努力为的就是将来美好的生活。只是,拔苗助长终归不利于孩子的成长,过了火只会毁了他们。我们需要多点耐心,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好吗?”
“好……好。”康母擦了擦眼泪,心情总算平复了些。
林晓枫见此便走到康母的跟前,半蹲着和康母平视,异常诚恳地说道:“如果伯母真的担心康云以后找不到工作,不如您现在多努力努力赚点钱存银行,说不定等他一毕业就能找到一份只需要打卡不用工作还能有五险一金的好工作呢。”
这话一出,两人都震住了。
冯老师倒吸一口凉气,一个“你”字脱口而出愣是没能再往下说。她觉得非常地头疼,林晓枫话里有话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之前还觉得这学生很不错,能及时呼叫救护车还有联系家长和学校领导,现在看来她就是个没礼貌的小孩,处处膈应人。
而康母则是自嘲地笑出了声,林晓枫说的正是连成年人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残酷事实。只懂得一味地逼自己的小孩努力有什么用,为什么不逼一逼自己为孩子的将来多准备一条出路呢?
“确实,是我没有想明白,是我的问题……”康母苦笑着。
正当冯老师又要开始准备措辞安慰康母之时,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呼吸急促地问道:“婉莹,云仔怎么样了?”婉莹是康母的名字,中年男子则是刚从外地出差赶回来的康父,他额上挂着汗珠,满脸通红,衣服被大幅度的动作扯得有些凌乱。
康母见到康父,像是见到可以依靠的港湾,站起身就抓住他的手臂:“老公,仔仔他……”
“哐当!”一声清脆的开门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手术结束,医生护士从里面出来。
康父康母冲上去就是一顿狂问,医生则摆手让他们冷静下来,面容憔悴地解释病人的情况,大致意思是手术成功,病人的命暂时保住,病情有待观察。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至少结果不是最糟糕的那一个。随后,三个成年人一起去办理相关事宜,而留在原地的林晓枫则掏出了手机,找到备注为“老板”的联系人,拨了过去:“老板,你外甥的事情我搞定了。”
电话里传来男人低沉稳重的声音,简单明了地说了句“好,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林晓枫不满地“啧”了一声后再次拨了电话,接通后开门见山地说道:“老板,我要涨工资。”
“康云的事开学前就告诉你了,过了快半个月才解决,你这个办事效率我很难涨工资。”男人相当不客气地回绝林晓枫的要求。
就是因为是你外甥她才会拖那么久才处理,谁叫他有你这么个抠门的舅舅。
“那总得有个奖励吧,我好歹救了你外甥一命。”
“年底再说,你先把这次的异灵报告写了,今晚十二点前我要收到。”男人一点情面都不给,再次挂断电话,只留一串嘟嘟嘟的忙音。
林晓枫不高兴地撇撇嘴,但也毫无办法,随便在医院里找个地坐下就开始编写报告,将这次魂魄分离事件的前因后果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在最后加上本案的结语。
七
魂魄为一体,以肉身作容器安居其内。受七情六欲、思维想法影响,可四分五裂,各有主张。因同出一魂魄,虽其表面各安其份,实则藕断丝连。私以为需深入了解其运行机制,可助消除恶灵。
——《异灵报告》编者:林晓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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