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

人诗意的栖息在大地上。海德格尔富有诗意哲理的句子不知打开了多少人对美的向往，我也是其中之一。毋庸置疑，美是最能激起共鸣的情感，它可以是天角一弯新月、池中娇羞的芙蕖，抑或美人明眸善睐，高山流水余音绕梁，美养成我们高尚的灵魂，对其追求亦是毕生信念，遗憾的是，多数人并不描述得出何为美，更多的是索取与享受，如此，人生的乐趣便减去二分之一。现在美学被独立为一门哲学，不止美学，好多学科都在尝试着自立门户，对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来说，研究其大可不必——如果你真的爱美，便不要试着去揭开她的面纱。

现在我需要一个女主角，但她并不美，至少外表不会让你我怦然心动，在走廊尽头，女主角迎面走来，她伸出只幼嫩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好，“女主角笑起来两颊会有微微的酒窝，她大概十二三岁，气质还未脱去稚嫩，却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眼仁棕黑但更偏向棕色，浓黑的发丝在脖颈倾泄而下直到齐肩处戛然而止，嘴唇是鲜艳的红色，但自说过话以后只是端庄的紧闭着。接过她的小手，我把我们的女主角领出走廊，推开沉重门扉，走向金黄色的原野，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不安或恐慌，好像这一切是那么自然，而我只是赋予她意义的过客。

金黄色的原野上，阳光静止在身旁，美景放下彼此的戒备，此时她正凝视我的瞳仁，期望视我所视，思我所想，但在她眼中我的瞳仁里仅映着她自己和一些无关紧要的金黄色背景，生气得差点哭了出来，我递手帕给她，便自然而然的成为她的第一个朋友，再叫女主角难免显得生疏，我为她取名小小，欣然接受后，她鸡贼的问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孤单的世界。”为你带来美“我将视线从小小身上移开，一望无际的麦田点缀着几多玛瑙色池塘，身后是一幢白色城堡，像云彩一样浑浊的白色镶嵌在金黄的世界中央，门半掩着，错落有致的脚印通向这个世界唯一的生机——小小也望着远方，这个世界很美，她说。

“但这还不足够，我会为你带来另一个朋友。”

“那，我看这位朋友的眼睛的时候仍只看得到自己么？”

“不要为他迷失自己。”

我想，他应是完美的男孩子，年纪与小小相仿，眼仁乌黑深邃，性格要同发丝一样温柔，以填补小小无心的不足。他的轮廓要像士兵一样笔直，像山峰一般坚忍，这样的他，将满足小小对爱情的向往，在孤单的大地上孕育美好。

然后，小小与他相遇了，他便是我们的男主角，小小叫他士兵，因为我们的男主角总是太正经，他带着小小将门前的麦草分成四十八个区域，用七天，夜以继日的挖出水渠，从最近的池塘取水灌溉，碧绿的血液流淌在曾经混沌的大地，金黄色再也不似以往那般无垠，现在像是被嵌上了无数条翠色绸带，他仍嫌不够，又劝小小把城堡染成蓝色，于是大地中央那块浑浊的白云被漆成一隅天空，在粉刷大门的时候，士兵犹豫了，但看到小小不为所动的神情，还是下了手。小小正躺在门口的摇椅上吃葡萄，任凭士兵折腾，她相信士兵总有累的那一天，然而事实上这一天来得远比她想得晚的多。等她回过神来，这个世界已焕然一新，就连小小最爱的橡木碗也被士兵以长蛀虫为由换成了镫亮体面的鎏金白瓷碟。小小一把抓过士兵的耳朵，质问发生的一切，但她问的太晚了，因此她得出的唯一的结论就是士兵的确是个手巧又能干的“工匠”。

士兵是天生的创造家，他懂得世间万物的用途，大脑里有许许多多工程的蓝图，可士兵并非粗俗的匠人，每天，在门前铁橡木搭建的台阶上，士兵都会和小小一起眺望远方星星点点的金黄色麦田，有时候小小会同他讲述以往太阳怎样和无垠的麦田汇合，月亮怎样在玛瑙色的池塘上梳妆，在士兵到来以前，这个世界拥有纯粹的美丽，但每次讲完，小小总会在最后加上一句：有你也很好。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多月，士兵几乎造完了所有需要的和不需要的物件，从前金黄的麦田也被层层白雪覆盖，一切照常进行，只是发生了些许改变。在他们再次眺望远方的时候，小小已经讲完了所有的故事，月光也变得比以往更加清冷，池塘不再能清楚的显示小小棕色的瞳仁和瀑布般的长发，冬天来到了这个世界，小小每天只能对着士兵的眼睛梳妆。

“头低点，再往左点，再左一点点，好，就保持这样别动。”

如此小小有了每时每刻黏在士兵身边的理由，每次她要照镜子的时候，只要说”过来“，士兵就会乖乖站好，任她摆布，而士兵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被这个小姑娘驯服的。每天上午，士兵都会徒步走到百米以外的池塘，用自制的锄头凿冰取水，小小就坐在厚厚的冰层上逗来往的鱼群，但大多时候她只是默默的呆在那，看着士兵的一举一动。中午，士兵则会走到蓝色城堡后的树林中，那里有无数棵粗壮的橡树与松树，地上散落的橡果和松针铺了厚厚一层，在冬天，稍不留神脚就会陷在松软的白雪和松针之间。这个世界被雪覆盖的第十九天，士兵凭着自己的勇敢找出了一条安全的爬山路线，第二十天，小小和士兵沿着这条路线走了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是对士兵出色工作的肯定，在半山腰，小小故意把士兵绊倒在雪地里，白胡子爬满他垂下的嘴唇，小小在一旁捧着肚子咯咯直笑，一不留神，自己也被松枝绊倒，重重的栽在士兵温柔的胸膛里，小小有点喜欢这刺激的游戏，赖在士兵的身上不愿意离开，士兵也真的就让她枕着自己的肚子尽情撒欢。等小小玩累了，士兵小心拍去两人身上的雪尘，自愿贡献温柔的眼神为小小梳妆，也是在此刻，士兵决心为小小做一面镜子，可他脑海中没有蓝图，也不确定用石头做出来的物件能否播散他的温柔。

回去的路上，士兵同小小讲了这个神奇的东西，还顺便给她讲了工作原理，譬如入射光线，三角函数之类，但这是匠人的智慧，小小听得一头雾水，只得说，你做出来我就知道了罢。

回到蓝色城堡，士兵用松针在雪地上画出对镜子模样的构想，他的灵感源于自己的眼睛，因此士兵心中所想的可能是“睛子”而非镜子，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浇灭他创作的天才，在士兵初步的构想里，睛子有瞳孔、玻璃体、视网膜及一些精细的神经元件，但经过估算，装下这些部位所需要的体积过于庞大，且模样有些恐怖，肯定会吓到小小。士兵抹平雪地上刚刚勾勒的图画，走向池塘寻找灵感。与此同时，小小一直趴在窗台观察士兵的一举一动，士兵向左挪，修改睛子的视神经，小小的脑袋便跟到左边，有时士兵蹲着一个小时不动，细细雕琢雪白晶莹的瞳孔，这里正是温柔灵魂的所在，小小也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一笔一划。于是，当看到士兵抹去雪地上这一杰作的时候，小小气愤的冲出门，她对这份作品付出的心血，绝不比士兵少。可士兵的手脚过于麻利了，小小悠长的“停——”刚传到耳边，他已起身走向池塘，于是他回头，只看到气愤的小小。

“你干嘛毁掉我的作品。”小小气鼓鼓的瞪着士兵，小鼻子气得歪到一边。士兵眼神依旧温柔：“我会给你更好的礼物。”然后士兵来到池塘边，小小则在不远处堆雪人，刚才的不快完全被抛在了脑后。来到取水的冰窟窿，士兵拾起绿宝石般的冰块，对着阳光，俊朗的模样被映射到每一格冰晶，可冰块发出的光过于锐利，即便经过打磨也无法轻易驯服。这一点士兵深有体会，水面刚刚开始结冰的时候，士兵就尝试过利用它们做一些物件，可它们的灵魂是如此孤独，一旦感受到士兵温柔的眼神，便会从外层开始融化，也就是说，冰块绝不是适合做镜子的材料，士兵无法赋予它温柔。但士兵这一趟没有白费，冰晶给了他绝妙的启发，士兵联想到随处可得的石英，不过石英坚硬的外壳亦是难题。

屋子里，士兵拿出从池塘边的石英石，琢磨着如何把它变成一面光滑平静的镜子。他的目光深入石头内部，这里有阳光被散射成彩虹，也有封存千万年的星星，它们交相辉映，朦胧的水晶体上，士兵温柔的轮廓像明月缓缓流淌在一湾春水，士兵暗暗发誓，他要用这魔法般美妙的晶石做出这世间最美好的礼物。他翻出城堡里剩下的全部铁丝、铜片，在坩埚里煮了一天一夜，直到铁水变得金灿灿，直到铜水褪去外壳的浮躁，将它们倒在极尽繁琐的石模里，底下是翡翠色的冰凌，这是镜子的手柄，士兵曾在书上见过维多利亚女王价值连城的镜子的照片，他用整整一天将手柄改良，又用小刀在石头上凿击成千上万次，终于赶在铜和铁完全融合以前完成，士兵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窗户外，小小想要打断他疯狂的创作，但她和士兵一样享受这个过程，她将要得到的，不止一面精巧的镜子，还有士兵所倾注的耐心、谨慎以及温柔。她想不出前者与后者哪一面更重要，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对着士兵眼睛梳妆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小小记起我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要为他迷失”但她想到这句话的时候，答案已经明了了。  小小窥见士兵把石英放进坩埚，盖上盖子后，终于走向厨房。橡木桌上的菜肴正冒着腾腾热气，士兵虽已两天没有走出房间，但小小每一顿饭都用心准备。士兵带了两个馒头走回屋子，劳累使他原本乌黑深邃的眼神变得苍老，发丝上温柔的光变得微弱，礼物的诱惑却使他精神焕发，士兵便还是那个充满活力的“工匠”。

自士兵开始造镜子的每个早上，小小依旧会来到池塘的冰窟窿边打水，她相信新鲜的水煮成的食物会给士兵带来灵感和力量。铁橡木桶有十来斤重，为了做一顿饭，小小需要在城堡和池塘间来回好几趟。第六天，在第三次回城堡的路上，小小不小心滑倒，木桶重重的砸到她的脑袋上，许久，当小小醒来的时候，她已被裹在柔软的毛毯里，偎着温暖的火炉。原来，士兵一直都知道小小在窗边偷看，在炉灶里柴火开始噼啪作响的时候，小小会准时赴约，但这份工作至关重要，士兵不能分心，只好假装不知道她的小动作，默默享受小小的陪伴。而今天，灶台迟迟没有声响，小小的身影也不曾在窗台停留，准是出了意外，士兵急忙出去寻，才把小小从雪地里救了回来。

这次事件以后，士兵放慢了工作进度，早上出门打水，中午则沿着原来的路线在橡树林巡查，每次都能为小小带回些小玩意，林子里的雪不再似以往松软，逐渐回暖的天气已融化了大部分积雪，终于在一个月以后，士兵的杰作与春天一同到来。

士兵专门为镜子配了一个首饰盒，打开盒子，里面还有一个更小更精致的铁疙瘩，小小拿它在手里掂了掂，隐约听得见金属与金属碰撞的声音。可这铁疙瘩上布满卯榫机关，用士兵的话说，最好的礼物值得这般繁琐，哪怕只是流于外表。“那你来解开吧”小小摊了摊手。士兵取下黄连锁芯，插到铁疙瘩上一个恰好吻合的孔中，顿时整个铁盒四分五裂，镜子外面再也没有什么机关，沉香木座上，石英散发着温柔的光。小小拿它在手里，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端详自己，镜子里没有水的涟漪，也没有眼仁那样迷离，仿佛镜子后面是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清晰得过于真实。

窗外水渠的冰已经化开，嫩芽渐渐攀上树枝，在小小照镜子的空档，士兵收起冬天打水的橡木桶，把躺椅搬到门口，擦干净台阶和窗户，又将坩埚搬到仓库，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在悄悄改变，但天地之间总有不言而喻的美，这种美最初是小小动人的故事带给他的，士兵再一次眺望原野，对比曾度过的秋冬，他也有了些许感悟与思考。士兵思忖道：秋天是金黄的麦田，冬天是无垠的雪原，春天是原野的起点。

小小哼着歌走出门，只见士兵怔在一旁，她悄悄把镜子放到士兵眼前，想吓他一跳，可她并没有得逞，原来士兵一直在闭着眼睛冥想。过来！小小喊道，士兵立马条件反射式的半蹲在小小跟前，他睁开眼睛却看到这个调皮鬼正捧着肚子大笑。“我在思考一切的意义”士兵眼神依旧温柔，好像他天生不会生气。小小一直认为他是个充满想法的聪明家伙，对于士兵想不出答案的问题，小小更是格外好奇。

美丽吸引着我去创造，士兵说，但我却想不出美是什么。小小歪着脑袋听他说这高深莫测的问题，棕色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清澈通透，士兵改变了这个世界，也被这个世界改变，小小怀念从前那一望无际的金黄色原野，如果她一开始就能打消士兵无休止的创造，美便不需要去费力思考。中午，士兵收拾行囊，他要走出城堡，走出原野，去探究他所认为的美丽，士兵太爱这世间，那双温柔眼睛便是对万物的慈祥。

小小留在城堡继续研究那面镜子，她透过石英反射的温柔安宁的光线，看到晶格内藏着秋夜的漫天星辰，碧蓝底座好似未结冰时的玛瑙色池塘。底下是一个绝妙的手柄——锡铁中和铜夺目的金黄色，铜融化掉铁天生的寒气，如同秋天麦田与冬天雪原的汇合。

小小方才领悟，士兵真正的礼物，是她日夜讲述的那个世界，因此，无论他走了多远，实际上都是在踏向归途。小小留在起点，亦在终点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