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黑暗,无尽的黑暗,触手可及,像一个虚无的黑洞,吞噬掉一切。光亮,那怕如鬼域磷火一般的死气沉沉的光亮都没有,只有黑暗。
燕昭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醒来,努力地睁开他的眼睛,想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但是除了黑暗外,他一无所获。胸口的疼痛感这时猛然传来,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纱布粗砺的纹络一下子蹭到了他的手,让他觉得自己像是摸到了冥王的衣襟。他顺手又摸了摸四周,才发现他仿佛被置在一个棺椁里,粗糙的木板蒲公英般长着倒刺,阴冷的风从木板间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像是小鬼在对着他吹气。他把眼睛凑到木缝处,想借以知道外面的情况,但外面如里面一样,除了黑暗,别无其它,让他一度认为,木板也许并不存在,只是他自己的臆想。只有板外窸窣略显聒噪的夜虫的叫声和一醒来就无时不在的疼痛让他觉得他可能还活着。
他用力捶向木板,一边捶一边大叫,“放我出去!”吱吜一声,他听到了门开的声音,从板缝中往外看,一个人捧着昏黄如豆的灯火走了进来,灯火照着来人的脸,黑色的头巾下面的那张冷峻似冰的脸。
他不是别人,正是傅说。
叮叮当当几声敲击过后,傅说打开了盖板,从里面扶出燕昭,把他放到铺着杂草的石墩旁。借着昏黄的灯光,燕昭才得以看清他所处的地方,到处都是破土残椽,一股浓烈的败土的气息氤氲在左右,那个已经掉了两条胳膊的后土社神塑像,正透过缠在面部的层层珠网,用狰狞的眼神看着他们。很明显,他们是在一处破庙中。
“这是哪里?我是死了吗?”燕昭的声音不大,听上去还是十分虚弱。
灯光这时暗了下来,傳说也不去管它,仿佛正等着它熄灭一样,“没有,主子,你活过来了。”他冷冷说着,没有一丝惊喜,平静得可怕。
“噢!”疼痛再一次传来,燕昭鞠了一下身子想要缓解一下疼痛,脑子里这时快速地闪过之前发生的事情。子好那笑意盈盈的面容就这样一下子跳进了他的脑海,清晰而自然,“对啊!子好怎么样了?”他问道。
冰冷的语气再一次响起,“她很好,平息了战争。”
“那就好,那就好。”燕昭呢喃着,像自言自语。
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傅说一时难以启齿,他努力用一种十分平淡但略显责备的语气说道:“主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战场上不能动感情,你怎么就不听呢?”
燕昭没有回他,而是在心中应道,是啊!你说得对,可是,可是,在这寡淡乏味的人生中,除了感情能激起生命的浪花外,还剩下些什么?没错,那天早上,你我之间是有过算计,也想着弄一个金蝉脱壳之计,但在子好遭到危险的那一刻,我除了顾及到她的生命外,并无其它,这就是爱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我知道,那怕是让我死,我也想让她活着。
千头万绪,像一团乱麻搅动着他刚刚苏醒过来还依然模糊的头脑,心头的悲戚一下子袭了过来。这时,刚好一阵风起,吹熄了本就不亮的灯火,霎时,周围又是一片黑暗,点点星光从破漏的房顶上洒了进来,正努力地冲破黑暗。
“对了,这是哪里?”燕昭复又问道。
“我们现在正在赶往商都殷的途中。”
“赶往殷都?”
“是的!”
“做什么?”
“做你的王。”
“噢!把灯点亮吧!”
“别了,还是暗着吧!暗着好办事。”
“那也好!”
“主子,你还得躺回去!”
“为什么?”
“你得装死,才能躲过子瑜的耳目,才能活下来,就像鼹鼠一样。”
“嗯!你说得对!”
星光熠熠,房子里竟亮了一些,傳说扶着燕昭重新卧回到棺材之中。燕昭躺在里面,任凭头上的盖板一点点地把黑暗还回来。几声沉闷的敲击声过后,他知道,盖板又锁死了,这时,他才像忆起一件很久远的事情一样说道:“对了,我饿。”
一小块饼从板缝中塞了进来,燕昭接过它,在黑暗中,和着孤独的泪水慢慢咀嚼起来。
(二十)
时间真是一个古怪的东西,十五天的时间对子好来说是倏忽而过,而对焦急等待中的巴峰而言,那可真是度日如年。
在焦躁与不安中,他遵守了子好的十五天之约。第十五天,当第一缕晨曦焦急地窜出地平线时,他便在公鸡们那魂不守舍的眼神和百无聊赖的叫声中出发了。一路来,小鸟们早起觅食的鸣啾声让他觉得欢快非常,他容光焕发,身着考究的红色深衣,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喧闹非常的迎亲队伍来到了井方族的领地。
相较于他的喜气盈盈,子好却是一脸愁容,无论如何,她都提不起精神来。十五天以来,安慰族人,恢复生产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甚至连子睦的道歉她都来不及听,也不愿意听,她太累了,一系列的变故暴风骤雨般打击着她,早把她的心击打得千疮百孔。温情,长久以来她习以为常的亲人间的脉脉温情,早已经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意,如蚂蚁般啃噬着她的心。眼看着巴峰即将到来,这寒意又加了一分。
对子睦来说,这十五天也是寒意十足的十五天,他因自己的错误,导致了父亲的死亡,进而又导致了姐姐的远嫁。仿佛一下子,他便要失去两个朝夕相处的亲人,这让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感到难以承受。
此刻,他正站在子好的房间里,呆呆地看着在嬷嬷手下逐渐变得庄重的子好。她穿上了新嫁衣,艳丽的大红色把她映照得甚是动人。步摇金饰在她的头上叮当作响,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她跪坐在屋子中央,一言不发,任凭嬷嬷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和头上游走。在几乎每个新嫁娘都异样紧张和兴奋的时刻,她却心如死灰,脸上显出她这个年龄段不该有的暮色。
子睦终于控制不住了,眼泪簌簌而落,“都怪我,姐姐,都怪我,让你这般受苦。”他哭道,声音几近哽咽而说不出话来。
子好叫住了嬷嬷,把他叫到身边坐下,抚着他的背说:“不要再说了,弟弟,错误已经酿成,再后悔也没用。况且即使你不说,也会有这么一天。”
许是子好的这句话说到他的心坎里了,他突然愤愤道:“都怪那个燕昭,要不是他,我们也不会这样!”
“子睦!”子好听他这么说,马上厉声止住了他,“你说这话,会让父亲寒心的!”
子睦一听,顿时蔫了,自知说错了话,低着头不再言语。此时鼓乐之声从外面由远及近地传来。子好长嘘一声,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巴峰迈步入门,用自己的轻咳声给子好姐弟打了招呼,在看到他们落寞的神情是,他冷冷说道,“怎么?后悔了?”
子好整整衣衫,没有言语,睥睨了他一眼,在他嬉笑无礼的目光中走出了屋门。
屋门外站满了族人,群情激昂,把迎亲的队伍团团围住。见子好出来,众人开始喧哗,“族长,族长,你不要去!”
“是啊!不要去!”
“大不了,再打一仗!”
激昂的声音从面如菜色的众人口中说出,显得有点力不从心。子好看了看众人,拱手言道,“众位兄弟姐妹,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子好欠你们人情,我不会让你们再为了我而白白牺牲了,我拜托大家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人,照顾好我弟弟。你们放心,只要你们需要我,我随时都会回来!”
众人依然不依不饶,子好摆手止住了他们,让他们让开一条道路来。巴峰带来的车夫见状,把马车牵了过来。子好没有理他,而是从车旁径直走了过去。
日上三竿,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热土像母亲温暖的手一样托着子好。她步履轻缓,用心地感受着它的每一丝暖意。家乡,这个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乡,正以前所未有的耐心给她诉说着喜悲,她爱这里的土地,也爱这里的人们。“爹爹,燕昭哥哥,”她在心里默念道,“你们在天之灵,可一定要保护好这一方土地啊!”
(二十一)
热闹、欢快,鼓乐之声喧天动地,巴方族一片喜气洋洋,盛大的婚礼仪式正在庙堂举行。人来人往,熙攘穿插,觥筹声、打诨声,此起彼伏。新娘子子好神情肃穆,一言不发,机械般地随着仪式转来转去,白皙的脸上显出因隐忍而迸发的铁凝之色。
安静、庄严,钟磬之声静穆悠远,商王宫一片肃杀之气,盛大的加冕仪式正在举行。文武群臣列于殿前,恭敬非常。新王燕昭端坐在三归台上,不语一言,饶有兴致地随着司礼官做着各种动作,脸色凝重,却又难掩心中的兴奋之情。
这些天来,他快马加鞭,终于在几天前先子瑜一步来到王宫,在一些旧臣的拥戴下成为了新王,今天就是他的加冕之日。
仪式举行完了以后,子好被送到了新房,嘎吱一声,她关上了门,霎时,喧闹被关在门外,一股由心底发出的死一般的宁静油然而生,她感到外面的喧闹早已经与她无干了。
祭祖过后,燕昭移步殿内,钟磬之声再次响起,群臣山呼海啸,均来朝贺,燕昭坐于阶上,感受着由心底而发出的喜悦,这时,宫外却传来了异样喧闹的声音。
“不好了,”有谒者进前禀报,“子瑜带兵打进来了!”
戏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那是巴峰的声音,“夫人,我要进来了。”
“什么?”燕昭大喝一声,从席子上站了起来,带着一班文武来到宫门口。
子好心头一震,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宫门外,甲胄铮铮,子瑜红着脸,正在马上大声叫骂,“燕昭,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竟然装死混进王宫。”
门外,巴峰还在叫嚷,“夫人,你怎么把门都给闩上了,让我进来,让我进来!”
一阵隆隆之声,宫门打开了。
咣当一声,巴峰把门踹开了。
燕昭脸色沉重地出现在了子瑜面前。
巴峰一开门就看到了子好那阴沉到了极点的脸色。
“怎么着?子瑜,胜者王,败者寇,我现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王了,你现在再进宫,就是谋逆!”燕昭厉声斥道。
“夫人,你怎么不说话?”巴峰进门后,顺手又关上了门,一脸笑嘻嘻地说道。喝了太多酒的他,已显醉态,子好突觉自己羊入虎口一般,任人宰割,“不!不能这样,”她在心里说道,“但凡他敢冒犯,我必与他鱼死网破!”
“谋逆!我呸!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你爹篡位,你也篡位!”子瑜大骂道。
“巴峰!今天你胆敢动粗,我便与你鱼死网破!”子好突然喝出了一声,让巴峰吃了一惊。
“那你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夺这个位?”燕昭冷冷说道。
子瑜犹豫了,但随即又带着兵掩杀进了宫门。
巴峰惊了一下,但面对着娇滴滴的妻子,他终于忍耐不住,踉踉跄跄地朝子好扑来。
“杀啊!”喊声震天,傅说带兵突然从一旁杀出,与子瑜的部队交接在了一起。兵戎相见,杀伐声四起,鲜血染红了宫门,血肉填满了沟壑,子瑜孤注一掷,本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把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手上的长矛上,“杀杀杀!”他在心里和口上大喊。仇人,卑鄙阴险的仇人正在他的面前,他感觉与他只存在咫尺之短,但却如天边之遥一般怎么也接近不了。
“得到!我要得到!”巴峰已经急不可耐,在心中默念道。爱意此刻转化成了赤裸裸的欲望,他扑向子好,与她扭打在了一起,这个他一直以为远在天边的美人,此刻正在他的怀里挣扎,她越挣扎,他就越兴奋。酒精已经染红了他的眼,让他的每一滴血液里都涨满了征服的欲望。
“扑哧”一声,长戈直直刺入了子瑜的身子,他瞬间定住了,钻心的疼痛一下子让他清醒了。他看着燕昭,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兄弟,此刻正用难以言说的阴冷看着他,冠旒之后是一张得意嘲讽的脸。他知道,他输了,输得很惨,一败涂地。
扑通一声,巴峰被掼在地上,一下子他被摔醒了。他躺在地上,顾不得屁股上的疼痛,慵懒地看着他的美娘子,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真的,原来是真的!你果真好武艺!”
子瑜倒下了,带着他的不甘和悲愤倒下了。
巴峰爬了起来,虽心有不甘,但也没有办法,“今天恐怕是不行了。”他在心里说道。
“你,你……燕昭!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子瑜临死前大喝了一声,用尽余力后闭上了双眼。
“我会再来的。”临出门时,巴峰甩出了这么一句话。
(二十二)
子瑜死后几天,通往巴方族的小道上迎来了一骑,骑马的人通体黑衣,在烈日的照耀下显得有点鬼魅。由于骑得飞快,马儿带起的劲风肆意地吹扯着他包得不算太紧的头巾,露出的面孔交织着仇恨和惭愧。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老大。
半个多月前,他受了子瑜的指示,暗杀燕昭,不曾想却被子好、燕昭二人击退,本打算回到子瑜身边的他,又怕子瑜问罪,一直犹豫不决。游荡了几天之后,他得知子瑜已然战死,便弃了他投奔巴峰而来。
“真是愚蠢,明知道自投罗网还是要去。”他一边骑马一边骂道,骂声不大,但却恨意十足,也许唯有如此,方能消掉他内心仅存的一点对子瑜的忠诚。
燕昭,这个他一直憎恨的男人,现在却让他莫名地欣赏起来,甚至于对他装死混进王宫,他都在心底里觉得堪称神作,如果不是立场不同,他还真想跟燕昭好好喝一杯。“立场?”想到这个词,他在心中暗暗苦笑了一声,“为啥要有立场?这个世间唯有强力而已,你成功了,你就代表所有的立场,你失败了,再正确的立场也没有用。”
燕昭是成功者,他本可以“弃暗投明”,但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让他觉得他与燕昭之间势不两立,有时候他都觉得这股劲儿来得莫名其妙,甚至可能把他引向深渊,但心中有个声音却一直在说,“你必须这样做!”
“但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帮你?”听出了他的来意的巴峰问他。
“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帮你!”
“帮我?”
“是的,现在燕昭刚立不久,根基未稳,正是攻击的好时候。”
巴峰一脸不屑道,“我为什么要攻击他?”
“因为他是你夫人的心上人!”老大说得斩钉截铁,如钉子一样落在地上,铮铮可闻。
此语一出,巴峰顿时愣了,愤怒的血液开始在他的身中沸腾,白皙的脸庞因这愤怒而涨得通红。得到与得不到之间看起来这么近,又是那样远。近在咫尺的夫人却对他冷若冰霜,你让他如何不气愤?如何不嫉妒?但巴峰毕竟懂得一些人事,面对着老大他又不想发作,被人利用的滋味,他觉得不爽,于是他强压着愤怒,冷冷说道:“可你还是我夫人的仇人呢!”
“这个我也是为了你好!”老大说得没有丝毫犹豫。
巴峰冷笑了一声,“怎么又是为我?”
“给你清除了穷兀那个障碍,不然,公子何以报得美人归?”
“你说这话也有理。”
“而且我还假扮羑人,让公子您坐收渔翁之利。”老大说得很谄媚,心底里都觉得自己有点恶心。
“这么说,你早就有投诚之意!”
“正是,良禽择木而栖,子瑜我早就看出不是雄主。”
“那你就不怕被我的夫人认出?”
“这个好办!”老大说完,拿刀在脸上划了几个口子,顿时鲜血直流,染红了他的脸。
巴峰不去管他,又冷冷说道:“你就不怕她认出你的声音?”
“这个也好办!”说完,老大命人拿来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一下子放在了嘴里。哧啦一声,一股热气从闭着的嘴边冒出,他强忍疼痛,一语不发,再说话时,已是含糊不清。
一向心狠的巴峰也受他不住,摇着头啧啧称叹,十分惋惜地说道,“唉!乌谭(老大名)兄,你这是何苦呢?”
老大抹了抹流满全脸的鲜血,用肿得老高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一滴泪水夺眶而出,混在了鲜红的血液里,如一颗流星一样坠入了无边的漆黑的大海。
巴方一族要打仗的消息很快在族内蔓延开去,很久没有仗打的族人一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试。磨戈声、操练声、驯马声、装车声,杂而不乱,在巴方族的上空回荡。
这声音惊到了子好,她问巴峰:“你这是要出去打仗吗?”
巴峰答:“正是。”
“打谁?”
“土方。”
巴峰所言非虚,攻打土方是一个声东击西的妙计,土方一族在巴方与殷商之间,绕过土方族攻打殷商势必腹背受敌,唯有先打下土方才更容易进攻殷商。土方一族地狭人少,很容易攻下,族人攻打起来信心也足,况且,攻打土方,土方势必求救殷商,到时候刚好可以和燕昭一决雌雄。这一计的精妙之处在于可以瞒过子好,说不准还可以麻痹燕昭。
此等妙计,自然出自老大之手,此刻他的脸伤己经养好,条条伤疤已经让他面目全非。由于长得丑恶,他不得不用头巾裹着,遮住自己的脸。
“什么?”子好听闻,大惊失色,“有道伐无道,无德让有德。土方族有何罪?你要伐它?”
“这个……”巴峰一时语塞,说话吞吞吐吐,在子好逼迫的眼光中躲躲闪闪,手足无措,无奈,他像耍无赖一般蹦出了一句,“它不服管辖,我就要伐它。”
子好没再看他,而是仰天长叹,吐了一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得活。”说完,她便走了出去,对巴峰的所作所为也只能听之任之。
(二十三)
正如老大所料,土方族一探到巴方要进攻的消息,就派人向殷商求救,燕昭就准备派兵前去增援。
已经官封丞相的傅说在大堂之上禀道:“大王初立,根基未稳,不可大动干戈。”
燕昭听闻,微微一笑道:“丞相所言甚是,但你想想,巴峰会善罢甘休吗?”
傅说想了想道:“不会!”
燕昭道:“然也,早晚会有一战,晚战不如早战!在自己地盘上战,不如到别人地盘上战。”
傅说一听,觉得此言甚是,只是隐隐有些担心,他说道:“大王悉兵而出,恐内生变。”
燕昭呵呵一笑道:“兵在我手,又怕他生什么内变?”
傅说道:“话虽如此,大王还是要多留一个心眼,况那巴峰来势汹汹,今非昔比,我恐大王此去凶多吉少。”
燕昭一听,顿时恼了,厉声喝道:“傅说,还未开战,你就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真是岂有此理,此事勿需再言,如再多言,军法从事!”
傅说见他如此生气,也便不说什么了,以身体有恙为由,申请留在王城驻守。燕昭允了他,不过只给他留了很少的兵丁,让他一定要守住王城,自己则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土方族开来。
燕昭出动的消息巴峰早就接到了线报,他找来老大商量应对之策。
二人商议许久,觉得还是先攻下土方,以逸待劳,然后坐等燕昭,与燕昭一决雌雄。
但土方族族长凌威早接到燕昭书信,加固了防御工事,死守城池,任凭巴峰如何叫骂,他也不出城应战。巴峰一时也无可奈何,竟一连数日,久攻不下。
眼见燕昭军队离自己越来越近,巴峰一下子慌了,他找来老大商量对策,二人商定退避三舍,占据有利地形,坐等燕昭大军开到。
探子进进出出,不时来报燕昭大军的动态。巴峰严阵以待,期待又有点担心地等待着燕昭的到来,等到他探明燕昭军队只有三千兵丁时,心感大慰,与自己带来的五千精兵相比,三千确实少了点。
“再探!”他坐在帐内对探子说道。
“是!”探子领命而出。
不多时探子回来了。“报,”他单膝跪倒,对着巴峰道,“公子,燕昭军队突然转向,并未朝土方而来,且丢下辎重,只带了几天口粮,向我族方向开进。”
“什么?”巴峰一听,顿时大惊失色,“他这是要攻打我族吗?”
“这个不知。”探子道。
巴峰刚刚兴起的傲慢之情突然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实不知燕昭此举何为。但是一想到他攻进族内,与子好重温旧梦,他心里就好生恐惧,于是他连忙召来老大商量对策,老大倒是像成竹在胸一般,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巴方族由老族长镇守,断不会失守,我们不如将计就计,直捣黄龙,我听说殷城现在兵力空虚,我们也学他来个釜底抽薪,趁机占了商都,看看谁快!”
巴峰一听,顿时恼了,怒道:“你说的这是哪里话,族中有老父亲,你难道想让我做个不孝不义之徒吗?”
老大一听,就猜出了巴峰的心思,他这哪里是担心老父亲,分明是贪恋自己的娇妻,嫉妒心起罢了。
老大无奈,只有苦谏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公子断不可弃大仁而就小义,我想老族长也一定会支持你这么做的。”
巴峰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撤兵回救巴方,老大苦谏无果,自感无力回天,愤道:“时无英雄,竟让竖子成名。”说完,他走出营帐,不想多说一句。
夕阳西下,巴方族的营帐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土兵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走来走去。老大却突感大势已去,心中升起一股无法言语的凄凉,这时,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二十四)
很快,巴峰的整个军营就得到命令,集体拔寨追击燕昭。可正当大家拔掉栅栏、浇灭灶火、收拾器械的时候,土方族的军队却突然出城,还未等巴峰列好队伍就掩杀过来。巴峰军队一时大乱,伤亡惨重。
等巴峰列好队型,准备反击之时,土方族的军队却突然后撤,准备缩回城内。巴峰一看,自觉机会来了,土方族一直缩在城内,这次倾巢而出,主动求战,正是攻击的绝佳时期。
老大却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觉得当务之急是整体后撤,快马加鞭追击燕昭才是。眼见着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好大喜功的巴峰不想错过,土方族的大门一直对他紧闭,这次猛然打开,他仿佛都能透过城门看到里面繁华的街衢了,他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老大道:“正是多日不开,这次却突然打开,这才值得怀疑。”
“哈哈!”巴峰突然大笑道,“乌谭兄,你多虑了,我看那土方族撤退时阵型乱七八糟,车辙杂而无章,想必是攻击了一下我军后,就草草收兵,以示军威罢了,土方族区区百余人,我吃掉他们简直如碾蝼蚁。此事无需再议,先吃掉土方再说。”
就这样,整个军队在巴峰的带领下开始反扑土方军,眼见着马上就要追上了,军队的后方却突然烟尘迷漫,喊杀声震天。巴峰不知何故,勒马问道:“怎么回事?”
早有探子来报,燕昭大军杀到。
巴峰一听,大惊失色,忙问道:“他来了多少人?”
那探子回道,“烟尘弥漫,实不知有多少人马,但感觉不少。”
“啊!”老大一听,顿时慌了,心道,“这是个什么人呢?怎么来得这么快!”
原来燕昭早就料到巴峰会回救巴方,他早已通过使者和凌威商量好,只要巴峰一动,便杀他个措手不及,而巴峰气量狭小,又好大喜功,一定会挟私报复,这时燕昭大军就会及时赶到再杀他个措手不及。
眼见着大军杀到,巴方军心大乱,巴峰正准备调转马头迎击燕昭军,却突然又收到土方回击的消息,一时之间,他感到自己四围里都是敌兵。士兵们更是被燕昭军的阵势给吓傻了,还未列好阵,就开始有人弃军而逃,逃兵越来越多,怯战的情绪在军中如蔓草一般蔓延开去,一发不可收拾。
燕昭军和土方军几乎同时杀到,顿时,巴峰腹背受敌,溃不成军,自己的军队几乎成了待宰的羔羊一样,除了仅有的哀鸣声以外,一无所措。
(二十五)
杀戮,不成体统的杀戮正在军中上演。巴峰眼看着自己的军队被快速地吞噬,感到大势已去,心中无比悲痛。他滚下马来,提剑左右冲杀,自己人和敌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双眼,他的眼中除了深深的嫉妒外再无其它,“燕昭!燕昭!”他在心中喊道,“你果然阴狠,技高一筹,我自愧不如,可惜可惜,我没有把子好据为己有,让你小子白白占了便宜。”这样想着,心里的仇狠更是加了几分,他几近疯狂,不论是敌是友,凡是他面前的人,他一概击杀。在乱砍乱杀之际,他却突然看到燕昭正镇定自若地站在战车之上,旁若无人地看着这一场厮杀,眼神中流露出的冷漠此时让他觉得那是赤裸裸的讽刺,那是一种夹杂了得意和冷酷的复杂的神情。
燕昭也注意到了他,他站在车上,凭栏看着杀得眼红的巴峰,突然觉得这个人甚是好笑,但又莫名地从心底生出一分怜悯,倏忽之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举足无措,如困兽一般苦苦挣扎。
巴峰大喝一声,提剑指着燕昭道:“燕昭,是英雄好汉,就下战车与我单打独斗。”
军中声音很杂,但是燕昭还是听到了他的喊声,他对着巴峰微微一笑,用很轻蔑的眼神回应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做困兽之斗?”虽如是,他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下令军队休战,提剑来战巴峰。
他用剑指着巴峰道:“巴峰,你趁人之危,强娶子好,实非君子所为!”
巴峰哈哈大笑道,“君子?你明知穷兀非羑人所杀,还是说服子好攻打他们,又是个什么君子?你装死混进王宫,占了王位,君子安在?我现在深刻怀疑,你攻打羑人是假,装死是真,说不准连子好都被你算计了!哈哈哈哈!你果真阴狠,愚兄佩服佩服!”
燕昭亦是哈哈一笑道:“既如此,多说无益,剑下见分晓吧!”说完,二人就战在了一处。
巴峰气血攻心,剑招一式狠过一式,燕昭倒是不急不徐,见招拆招。巴峰越攻越急,再加上他本就力气消耗甚大,剑招越来越乱,燕昭凑准时机,长剑递出,一剑击中了他的喉咙,巴峰踉跄了几步,轰然倒地,带着满足的神情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巴峰死了以后,巴方军再无斗志,纷纷弃械归降。老大也被燕昭的手下抓住,带到了他的面前。
“跪下,”燕昭的手下喝道。
老大傲然挺立,用眼神睥睨地看着燕昭,一言不语。
“呦!还挺硬!给我把腿打折了!”那手下复又喝道。令声刚过,早有长矛柄准备敲向老大的膝盖,燕昭挥手止住了他们。“你就是老大?”他问道。
老大不语,疤痕密布的脸上现出了死一般的平静,犹如刚刚犁过的田地一样静等着雨露的滋润。
燕昭复又说道:“我现在不会杀你,我要带你去见子好,带你去见师父,我要在他老人家的牌位前杀了你,以祭他老人家的亡灵。”
老大哈哈一笑,开口道:“你休想,我就是死,也不会死……死……在你的手里。”说完,他便轰然倒地,毒发身亡了,原来他知道巴峰必败无疑,提前吃了药,等着燕昭找到他。
他恨,恨子瑜莽撞,巴峰无谋,更恨自己空有满腹韬略,却无处可施。燕昭,这个他敬佩和畏惧的敌人再一次用他的英明证明了自己,阴险也罢,韬略也好,成功者用成功就说明了一切。他刚刚被带到燕昭跟前时,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他想问问燕昭,在殷城王宫里训斥傅说是真是假?殷城现在是不是真的十分空虚?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下了,因为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燕昭早就料到了巴峰的举动,而巴峰对燕昭却一无所知,如此,安有不败之理?
“怎么办?”那手下看着老大的尸体,问燕昭道。
“把他的头割下来!”燕昭答道。
(二十六)
巴峰被打败的消息传到了巴方族,而且打败他的竟然是燕昭,这让子好甚感惊讶。她惊喜于原来燕昭还活着,而且如他所愿,他当上了王,但是,几乎是同时,一股深深的失落从心底里如青烟一样袅袅而上。“难道,难道”,她不敢想但又忍不住去想:“我的燕昭哥哥一直都在欺骗我?一切都是他的预谋吗?不,不是的,”这个想法一冒出,又立刻被她给否定了,“燕昭哥哥替我挡的那一剑怎么看都不是假的,可是,可是,他为什么又瞒着我呢?怕连累我?还是想躲着我?”
乱麻般的思绪在她的脑海里翻腾,让她没有余暇去思考巴峰的事了。说实话,巴峰的死在她的心中并未翻起多大的波澜。巴峰自始至终都未曾走进她的心里,她也说不上巴峰的死给她带来的是轻松还是惋惜,但绝对没有痛苦。燕昭呢?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把她吓了一跳,“假若燕昭哥哥去世了,我会伤心吗?会的,一定会的!可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疑问呢?”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巴峰的父亲老族长提剑闯了进来。他一身酒气,面露凶光,拿剑指着子好道:“都是你这个娼妇,害了我儿的命!”
子好端坐在席子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正色说道:“你儿子好大喜功,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老族长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我杀了你!”说完,他便挺剑来刺,子好侧身一躲便躲过了他,他一个踉跄,没有站稳,摔倒在地,“来人,来人,”他对着门外大喊,“把这个妖妇给我捆起来,绑到祭台上去!”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外有人哎呀一声,有人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了进来。“报,”那人一来到老族长身前,扑通跪倒在地。老族长见他行事如此慌张,怒道:“何事慌张?”那人道:“门外射来一箭,箭上有布条,布条上有字!”老族长倒是表现出难得的镇定,问道:“什么字?拿来我看!”那人把布条双手呈上,老族长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速放子好,不然全族难保。字未落款,但不用说,肯定是燕昭写的,这说明燕昭大军已到。
老族长慨然长叹,从地上爬起来,拿眼看了看子好:“也罢,也罢,为了一个女人害了全族不值得,红颜祸水,让她去祸害别人去吧!”他说这话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让子好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凄凉,老族长的一句话如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里。
老族长走到门口,门外之人群情激昂,都表示愿与巴方族共存亡。老族长摆了摆手说道:“算了,大势已去,又何必白白牺牲呢?”说完,他便从众人中走了过去,不知所踪。
巴方族打开了城门,把子好送了出去。
子好一出城门,就看到她的燕昭哥哥身穿银甲雄纠纠气昂昂地站在马车之上,耀眼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发出明晃晃夺目的光芒。盔胄上的红缨穗随风飘舞,跳动着喜悦和迷惑。盔胄之下,是一张英气但略显疲惫苍茫的脸。
燕昭在马车上看到了从城门里走出了的子好。半个多月不见,她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一身素衣之下依然是曼妙玲珑的身体,只不过未有任何头饰的双髻显得有些杂乱,蚕眉之下那双明亮的眸子也如秋后露霜一般,显得有些阴冷和混浊了。
一眼千年,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什么也没有说。
她用眼神问他:“燕昭哥哥,你骗了我吗?”
他用眼神答道:“你不该怀疑我的。”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不知道该相信谁。”她回道。
一年后,子好终于答应了燕昭的求婚,前提却是她必须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且有不奉诏的权利。
燕昭答应了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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