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把三家分晋当作东周进入战国的标志是史学界的共识。
司马光主持编纂《资治通鉴》也将三家分晋作为开卷第一篇。
所以,我的《通鉴笔记》第一篇也从三家分晋说起……
三晋往事
先秦之前的天子、王、诸侯、世家,摊开家谱往上续,通常是能续到三皇五帝时代的,这其中有几分可信的,我们且不去纠结。
我们可以因此确定的是韩赵魏三家大可以说“我们祖上也阔过的”。
但曾经阔过不代表什么,三皇五帝以下,千百年间没落的皇族帝胄数不胜数,五千年后的我们不都自称炎黄子孙吗?
所以我不追溯韩赵魏三家分属于三皇五帝的哪一支,就从赵衰、魏犨追随晋文公重耳出奔避祸说起。
赵氏、魏氏基本上在晋献公之前已经是晋国重要的卿士阶层了,晋献公时,公子重耳避祸出逃,赵衰、魏犨追随重耳逃窜列国完成一次重要的政治投机。
等到晋献公薨逝,晋国国主几经易位,当公子重耳在秦国的帮助之下继承公位之后,赵衰和魏犨作为心腹之人受到重用,在晋文公称霸的征伐中功绩显赫,赵氏和魏氏遂逐步发展成晋国大族。
而韩氏登上晋国的政治舞台要来得晚一点,但却迅速跻身晋国六大家族,这得益于一个极富人格魅力的人——韩厥。
晋景公时,韩厥作为一个职事大臣,正直且处事公正,但离大族掌兵重臣还差得远。但此时,在晋国权臣屠岸贾的策划下,赵氏被灭族。关于此事,说起“赵氏孤儿”是人尽皆知的,而韩厥就是那个保全赵氏孤儿赵武并助其袭封故爵的人。
在“赵氏孤儿”事件中,韩厥首先赢得了极大的声望,同时又成为屠灭屠岸氏的功臣,而且获得了重要的政治盟友赵氏,遂成功跻身晋国豪族。
晋国自晋文公以来先后有十几家卿族用事,但相互之间倾轧火并,等到韩氏崛起之后剩下韩、赵、魏、范、智、中行氏六家,是为“六卿”。
春秋末期,范氏、中行氏被灭,晋国陷入被韩、赵、魏、智四家控制的局面。
而这种局面很快就将被打破。
晋阳之战
韩、魏、赵、智四家之中,智氏实力最强,赵氏次之,韩、魏两家再次之。
在大戏开场之前,我们先介绍两个人。
智氏的掌门人智襄子,名唤智瑶,史称智伯。
智伯的父亲智宣子当初打算立智瑶为继承人的时候,智氏有个叫智果的辅臣认为智瑶不如智宵,他的理由如下:
——智瑶贤于人者五:美鬓长大,射御足力,伎艺毕给,巧文辩慧,强毅果敢。
——然其以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
——若立智瑶,则智氏必灭。
也就是说,智瑶这个人,长的高大帅气,骑马射箭都很厉害,而且擅长歌舞音乐,逻辑严密又擅长辩论,性格坚毅果敢(放在现在简直是施瓦辛格这样的人物),但是如果他依仗自身的优点干不仁义的事情,谁能跟他和睦相处呢?
智果的逻辑是很奇葩的,《资治通鉴》却记载甚是详细,古人重德轻才的思想我们留意下。
智宣子当然没有听他的,然后智果就求太史把自己的姓氏改为辅氏,后来智氏灭亡,智果因此而幸存下来。
到这里,我们便知道,智氏本身家族势力强大,而又摊上智瑶这个雄才大略的主儿,接下来便是智氏四处征讨的时间了。
而赵氏,当时的掌门人是赵无恤,史称赵襄子。
赵无恤被立为继承人的时候,父亲赵简子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赵简子有两个儿子,长子赵伯鲁,次子便是赵无恤。赵简子要立继承人,但是不知道该选哪一个好,于是就把赵氏家训写在两个简上,交给了两个儿子让他们好好学习。
——过了三年,召见两人考问,赵伯鲁懵了,大概都想不起还有这码事儿,书简都找不到了。
——而赵无恤这边,一口气从头背到尾,这还不算,当赵简子问他书简在哪里的时候,赵无恤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就拿出来了。
主考官赵简子这下是相当满意:赵无恤太有贤德了,继承人就是他了!
赵简子这种选择继承人的方法也是很奇葩的,与智宣子两相对比,司马光想要传达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了。
赵简子在世的时候做了一件重要的事儿,后来成为赵氏反败为胜的关键。
这件事便是派遣一个叫尹铎的人经营晋阳。尹铎出发前向赵简子提出了两个选项:“您是打算抽丝剥茧般的盘剥士民呢,还是把晋阳当作根基保障呢?”这不是废话吗?
赵简子说:“当然是作为进可攻退可守的立足之地啊!“
有了赵简子这句话,尹铎便放心了。他到任后,采用虚报户数的方法替晋阳人民逃避赋税,当然是打着赵简子的旗号,替赵氏赢得人心了。
赵简子作为策划人,对这一切当然看在眼里,他生前便对赵无恤交待说:“一旦晋国发生了大动乱,你千万不要嫌弃尹铎地位不高,晋阳偏远,一定要投奔那里,以期东山再起。“
等到智宣子死后,实力派偶像智襄子成为晋国正卿,成为晋国实际执政者。
骄傲的智伯在蓝台宴请韩康子、魏桓子。在宴会上,智伯不知道犯什么抽,当着众宾客和魏桓子的面先是戏弄韩康子,接着又找事儿羞辱韩康子的谋臣段规。
智国人听说这件事,就劝谏智伯说:“主公您不提防将要到来的灾祸的话,肯定要罹祸的!“
智伯说了句有名的话,简直可以作为任何得意忘形之人的装逼箴言:“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也就是说,老子这么屌,我不去招惹别人就是了,谁还敢招惹我。
智伯这么横,但明白事儿的人还是有的,就有人劝智伯说:“蚂蚁,蜜蜂,这些渺小东西都能害人,主公您一次宴会上折辱韩氏君相,还觉得人家‘不敢兴难’,因此而不做任何准备,肯定会吃亏的。”
但智伯哪里听得进去呢。才过不久,智伯就要韩康子割让土地给智氏,韩康子本来打算不给,但是他的谋臣段规说:“智伯这个人刚愎自用又贪图得利,不割地给他,他肯定要讨伐我们;不如先割地给他。他因为得到了土地,必定向他人再要求割地,如果别人不给他呢,智伯肯定要发兵攻打,我们就可以免于挨打而等待可乘之机。”
不得不说段规的见解是颇高明的。韩康子听段规的劝谏这头刚割了一个万户之邑给智伯,智伯尝到甜头后,马上向魏桓子索要土地,魏桓子当然不愿意给。
魏桓子有个叫任章的谋臣就问他:“为什么不给?”
魏桓子就说了:“没有缘故就要我割地,因此不给。”
任章说:“智伯无故索地,诸大夫必定恐惧;我割地给智氏,智氏必定骄纵。智氏骄纵轻敌,而诸大夫因为恐惧而相亲;用诸家相亲之兵对待轻敌的智氏,智氏命数必定不能长久。主公不妨先割地给智伯,然后选择可以结盟的卿家一起图谋智氏,何必现在违逆智氏而与其单独打斗呢!”
魏桓子听了很是认同,也割了一个万户之邑给智伯。
如果智伯这种军事试探继续下去而不受阻拦,晋国的卿族必将逐渐消弱灭亡,那时便是智氏代晋,建立一个强大的新兴地主阶级掌权的智国。
但这时,硬茬出现了。
智伯故伎重施,又向赵襄子索要蔡、皋狼两个邑,赵襄子果断地拒绝了。
智伯大怒,联合韩、魏两家攻打赵氏。
赵襄子准备出逃,出逃之前,就避难之所召集属下讨论,属下都一致认为赵氏长子所镇守的邯郸城离晋国国都近,而且城墙厚实完整。
但赵襄子提出了质疑:百姓辛辛苦苦地刚修完城墙,如今又要他们拼死守城,他们能拥护我吗?
属下又说:“邯郸仓廪充实,可以固守。”
赵襄子坚持自己的理论,他认为邯郸府库充实都是搜刮民脂民膏的结果,现在却要邯郸人民与赵氏同生共死,民心背离,难以坚守。
因此赵襄子力排众议,决定按照先主赵简子的吩咐出奔民心向赵的晋阳。
智伯纠集韩、魏三家国人将晋阳城围起来,攻打三年不下。智伯心生一计,引晋水淹城,水位高涨,晋阳城墙只剩下三板高度没有被浸湿,晋阳城里大水弥漫,民房多数被淹,但是人民守城热情仍然不减。
智伯将要放水淹晋阳城的时候,魏桓子和韩康子坐在骖乘的位置上。智伯得意洋洋地对两人说:“我现在算是知道了水是可以灭亡人国家的了!”
魏桓子和韩康子一听此话,心里一咯噔,要知道汾水可以灌安邑(魏封邑),绛水可以灌平阳(韩封邑)啊。当下魏桓子用肘碰碰韩康子,韩康子会意用脚踢了踢魏桓子。
这些隐蔽动作,智伯当然没有发觉,但智伯的谋臣絺疵却从其他方面预见到了,他对智伯说:“我们与韩魏约定三分赵地,现在眼看要攻下晋阳灭掉赵氏了,而韩康子,魏桓子两个人却满面忧虑,肯定要反叛智氏。”
智伯转脸就把絺疵说的这些话告诉了魏桓子和韩康子两人,两人马上说:“絺疵这个人肯定是为赵氏游说来离间我们使我们放松攻打赵氏。我们两家岂有不欲获得分地之利而干反叛这种难以成功的事情的道理。”
韩魏二君出来后,絺疵进来问智伯:“主公怎么把我的话告诉他们呢?”
智伯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絺疵说:“这俩人出门见了我马上表情庄重小步快溜,肯定是知道我看透了他们的心思。”
智伯默然不语。絺疵便向智伯请求出使齐国。
而晋阳城这边,已是累卵之危。至此关头,赵襄子紧急派谋士张孟谈偷偷出城求见韩魏二子晓以唇亡齿寒之理。韩赵魏三方一拍即合,约定择日秘密起事。
到了约定日期,赵襄子夜里派人杀死了守堤的智氏军卒,决水灌智氏的军队。智氏军队慌忙救水,赵襄子帅军从城中冲出正面直突智军,韩魏二军趁机从侧翼攻击,智氏大败,智伯也于乱军之中被杀死。
智氏群龙失首,在三家的合攻之下,抵抗了一年多,被全数消灭,智氏从此退出晋国政治舞台。
智氏遗臣
韩赵魏三家屠灭智氏之后,瓜分了智氏的土地。
赵襄子把智伯的头涂上漆,用来做酒器。
智伯的家臣豫让想要替智伯报仇雪恨,于是化装成罪人,身藏匕首,混入赵襄子的宫中找了份打扫厕所的工作。
赵襄子这一天要上厕所,到厕所门口的时候,忽然第六感迸发,心里一阵悸动,于是招呼手下搜索宫中,在厕所里找到了伺机刺杀的豫让。
手下想要杀了豫让,赵襄子却说:“智伯死了之后,没有后人,而这个人却要为他报仇,真是义士,我以后小心防卫就是了。”于是就把豫让放了。
但是豫让并不死心,他用漆涂满全身,又吞下木炭把自己弄成哑巴,在街上乞讨。豫让的妻子在街上看到都认不出他来了。
豫让以为这样全天下再没人知道自己是谁了,却没想到一个挚友有一天却在街市上认出了他。
挚友哭着对豫让说:“以先生的才能,如果能倾心用事赵氏,一定能被重用。那样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是很容易吗?何苦这样折磨自己,而且你这样想要完成报仇可能性也不大啊。”
豫让说:“一旦决定臣服赵氏用事,却又趁机刺杀赵襄子,这是二心的行为。我所做的,自然是极难的。但我这样做的目的,正是让后世作为人臣却怀揣二心的人羞愧啊。”
豫让等待良久,终于等到赵襄子出巡。于是豫让藏在赵襄子必须经过的一座桥下,意图伺机刺杀。
但意外又一次出现了。赵襄子行到桥上的时候,驾车的马忽然惊叫嘶鸣。赵襄子的随从因此搜查到了豫让,这一次赵襄子没有犹豫。
赵襄子的随从当街杀了豫让,血染石桥。
五十年后,公元前403,周威烈王册封晋国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故事之后的疑问
三家分晋的故事,按照《资治通鉴》记述的脉络这就讲完了。
朱光潜谈读书的时候说过,好书最起码读上两遍。
之前我刚刚看完一遍《资治通鉴》,有一些零碎不成体系的想法,也写了篇三千多字的读后感。
趁热打铁,读第二遍显见是极富效率的事情。
今天开篇第一讲,细细读来,慢慢写来,便不觉生出许多念头,带出许多疑问来,全然不同第一遍匆匆读过的那般浮光掠影。
从《资治通鉴》三家分晋说起:
司马光布篇上,在智赵两家继承人选择上,在赵襄子和智襄子的对比上,无不突出“选德不选才”的主题思想,而故事结尾,司马光也将智氏之亡归结于智伯的“德不配才”,果然如此吗?
赵氏经营晋阳,我对当时的赋税制度并无研究,但尹铎少报户数逃税的行为很可能是损害晋国利益而肥赵氏之私吧?
智伯在掌权之后对韩氏君相的侮辱以及对韩魏的索地行为可以理解为战略试探和威慑,但水淹晋阳城后智伯的表现几乎可以看作是白痴,固然有得意忘形的因素在内,但这中间难道没有些事情被刻意隐瞒了吗?
以及晋国公室大权是如何一步步落在卿族士大夫手中的?这个我大约找到了些蛛丝马迹:晋国自晋献公时,便不许立公子、公孙为贵族,因此出现了“晋国无公室”的局面。除此之外呢?
近代一些激进主义者认为,二十四史不过是忠孝二字,姑且不究其妄言与否,从《资治通鉴》来说,忠义之事是必大加书写的,如本卷的“豫让刺杀赵襄子”诸事。
韩魏两家在晋阳之战中是在赵氏有累卵之危时突然反戈的,在这之前,韩魏与赵氏的交往,《资治通鉴》中竟无片言书之,但我们没有理由会相信韩魏不曾与赵氏暗通款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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