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线上的流浪者

作者: 张B | 来源:发表于2015-11-28 20:41 被阅读676次

列车缓缓进站。

车门打开,人流瞬间挤满了狭窄的站台。地铁站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浑浊了。傍晚七点左右,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段。人们拥挤着搭乘七号线,从曼哈顿返回法拉盛,走上地面、回到他们的家中,去享受繁忙的一天之中剩余的几小时时光。

也有人行走在相反的方向上。罗玉凤逆着出站的乘客们,亦步亦趋地向前,直到越过人流。站台突然变得很空旷,车厢在发黄的灯光下显得冷冷清清。她挑了角落里的一个座位坐下。罗玉凤染了一头金发,看上去比过去刚出名时胖了很多,穿着似乎略显廉价的花衣,脚下蹬了一双恨天高。大概是才从指甲店下班,她的神色十分疲惫,显得无精打采。

列车再次启动,倒退着往站外驶去,在轨道上碰撞出陈旧的闷响。车厢有些摇晃,隧道里的灯光在车窗间明明灭灭。这时,罗玉凤从手中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根玉米啃了起来,然后打开一本故事会摊在膝盖间。经过一阵漫长的黑暗和沉寂,空旷的回响声骤然消失,夕阳西下前灿烂的金色阳光霎那间充满了整个车厢。列车跃出地面,飞驰于半空中,仿佛再世为人。

七号线沿线的轨道陈旧,车站设施破破烂烂;列车似乎是应该被淘汰的旧款,车厢里摆着看上去十分廉价的塑料座椅。广播中列车员报站的声音永远含糊不清,到站也从不准点;这可能因为车速总是时快时慢,还要偶尔在站台和站台之间停下来避让错车的逆向列车。列车经过站头的闸道,车轮撞击在铁轨上时,会擦起明亮刺眼的白色电火花。每当将要进站时,车厢底下就传出来刺耳而可怕的刹车声,仿佛列车马上就会翻出轨道或者迸裂开来,让人难免在心中捏一把汗。

罗玉凤只是每天穿行于七号线上的无数人中非常普通的一员。这里没有媒体的关注,没有网民的嘲笑;她和其他百万人一道,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艰难而渺小地谋生。纽约城里繁杂的地铁线路,就如同这座城市表面皮肤之下流动的血管。每一个清晨,它把城市周围睡眼惺忪的乘客们聚集起来,载着他们进入到曼哈顿之中;傍晚或者深夜,它又带着这些疲惫的乘客逃离曼哈顿的嘈杂,回到他们的家里。银灰色的车厢看上去像是巨大的铝制罐头,穿行于纵横交错的地底隧道,或者沿着架在半空中的铁轨,哐当哐当地越过高低的楼宇,飞掠而过的车窗之间,总是映出乘客们倦怠或者麻木的脸。

一头是全世界最繁华的曼哈顿时代广场42街;另一头是几十万华人移民聚集的法拉盛缅街。大约经过总共二十余个站台的七号线,好像隔空连接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午在新世界mall上面的君豪吃完早茶,出门搭乘七号线,大约40分钟后就能到达曼哈顿的第五大道,然后开始浏览各色的奢侈品店,或者步行去百老汇。也是这二十几站路,居然越过了十几个不同种族的社区。墨西哥人,中国人,犹太人,印度人,俄罗斯人,智利人,韩国人,越南人,泰国人,巴基斯坦人,土耳其人……七号线的高架铁路穿过全世界最具有种族多样性的皇后区的繁华腹地,几十上百个文化语言截然不同的少数族裔团体在它的阴影之下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在列车撞击轨道的轰隆响声中生老病死。

迪士尼的动画短片蓝色狂想曲中,纽约的地铁客们被描绘成快板钢琴节奏中一闪而过的一团阴影,在密不透风的地铁车厢里被挤扁成了缺乏色彩的单薄纸片;伴随着夸张卖弄的管乐抢奏之声,你推我挤、僵硬地蜂拥回到地面。这样的描绘似乎是在揶揄纽约地铁的不友好,但又确有其贴切之处。清晨的七号线,大约还未到六点,就已经是热闹非凡:无论春夏秋冬,天空才刚刚泛白时,皇后区的站台上就已经挤满了乘客。绝大部分是南美人,他们在曼哈顿大大小小的超市、百货,餐厅、书报亭或者杂货店里上班,要在赶在早上开门的时间之前到达,开始他们一天的工作。南美人身材矮小壮实,皮肤黝黑。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想我应该会向他们求证,是否在男性南美人之中流行着一本穿衣手册:基本上所有的男人都穿着肥大浮夸的帽衫,松垮而不合体的泛白牛仔裤,脚下踩一双旧运动鞋。很多人都会在两耳打上闪亮的耳钉,戴一顶配色不太恰当的New Era平檐帽,并且非常认真地把帽子紧紧地扣在脑门上,包裹住半个脑袋;如果有人不戴帽子,那他必然用发胶把头发摸得铮亮,拿捏成怒发冲冠的样子,无论他是几岁小孩或者已经是抱着儿子的中年男子都不过如此。

也许是因为太早,大家还没有彻底的清醒过来。车厢里很拥挤,但却非常沉默,只是偶尔会有人艰难地把婴儿车推进车内走道,里面的婴儿时不时发出啼哭声。到达Jackson Heights时,很多人要换成E或者F的快线前往曼哈顿下城。于是列车刚刚停稳,他们就冲出车厢,健步如飞地飞奔下楼梯,却又秩序井然,仿佛每一个人都早已训练有素。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多余的声响,人们只要遵循着自己日常的足迹,就能很快地到达他要去的地方。

稍晚一些,走上七号线列车的就主要是华人了。车刚从法拉盛开出来就已经被挤满满满当当。有前往曼哈顿通勤的白领上班族,有去购物享乐的年轻学生;也有人仅仅只是去唐人街办些公私杂事,或者置办些法拉盛买不到的商品。车厢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沉默,有些人正端着咖啡相互聊天,或者打着电话,也有人在安静地翻看着中文报纸,只在翻页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从车厢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你大约可以听到包括普通话、东北话、四川话、重庆话、福州话、上海话和广东话在内的来自中国大江南北的各种方言腔调,回荡在这小小的空间里,随着移动的车厢从异乡的土地上呼啸而过,让人感到一种奇怪的亲切。

他们要一直随着列车到达42街时代广场地下的巨大换乘站,然后再四散去换乘能够到达自己办公室的列车。在那之前,列车会一直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刚刚醒来的皇后区的上方十来米处,穿过晨光、湿雾,或者新降的纷飞白雪。直到轨道在Queensboro Plaza猛地一个巨大转弯,皇后大桥的影子从楼宇之间显现,它身后模糊的曼哈顿侧影,在窗外徐徐展开;那种感觉,就正是Paul Simon在“The 59th Street Bridge”里所唱的,当他在清晨一步一步走过皇后大桥时,突然地“Feeling Groovy”。

也有人搭乘反向的列车进入法拉盛。精心胶好头发的白领青年一看即知是ABC,他们住在和曼哈顿一岸之隔的Astoria,大都在缅街的银行、律师楼或者会计师事务所上班;表情麻木的中年大叔大妈,也许是餐厅侍者或者销售员,又或者在新世界mall里开个铺子做了些小本生意;夹着公文包,拉着拉杆公文箱的人,大概是房产销售或者房产中介;也间或有些学生,四散租住在皇后区的各处,他们要搭乘七号线进入法拉盛,然后在缅街换上公交,前往他们的学校。

偶尔,他们正讨论新一集《爸爸去哪儿》时,碰巧旁边会坐下几个带着黑色礼帽、蓄两条长鬓,一年四季身着黑色罩衫的犹太人,把表情隐藏在浓密的胡须之后,看来精明而不苟言笑。或者也有可能是两位一袭黑纱遮脸的妇女,只露出明亮硕大的眼睛,冷眼旁观着他人。也许旁边还会有几个韩国女生,正拿着大屏的三星手机不停地嘟着嘴自拍。在某位著名宗教人士来到纽约城里举行演讲和法会期间,我也经常在车上遇到身着黄红袈裟的年轻喇嘛,他们有着年轻的亚洲面孔,毫不避讳地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这座城市。

如果不是比赛日,那么一天之中,七号线上出现的白人或者黑人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当然,也有来自曼哈顿的乘客,打算花上两美元五十美分的车票钱,前往法拉盛来体验一下廉价而快捷的异国风情。这些年来,法拉盛在华人新移民的打造下,越发地显露出了一座九十年代中国大陆沿海小城的模样,街面上满是各种小店,驾校,发廊和餐馆;超市里飘荡着八九十年代的中文老歌,货架之间弥漫着鱼腥味。拥挤的人流头顶上是新近开发或者正在开发的高楼和商场,风格上似乎是努力地结合了现代西方建筑的审美和本世纪初时中国二三线小城的品味。这些新开的楼盘往往也寄托着投资移民的项目,许多未来的新移民正在大洋彼岸翘首期盼它们的竣工。

七号线上有某种气质,是纽约城的其他地铁线路所不具备的;那大概是一种低微的朝气蓬勃。就比如七号线上的卖艺人:原本只是寥寥几人坐在座位上昏昏欲睡,这时车厢连接处的铁门被哗啦一声猛地拉开,抬头一看,一个矮小精壮的墨西哥男人端着一把吉他从门外一跃而入,重重地把自己砸在了车内的地面上,带给我们一个闪亮的登场。他的同伴们随后也走了进来,所有人都穿着红色的流苏衣,戴一顶宽大的墨西哥传统草帽。没等乘客们做出反应,他们就充满激情地开始了演奏,在晃荡的车厢里又唱又跳,让你不得不满怀钦佩地掏出钱递给他们。也有高瘦的黑人,从门外冲进来,二话不说就是几个侧翻,随即把自己倒撑在通道中央的杆子上。他的同伴在一旁用唱机放起音乐,他就在狭窄的通道里旁若无人的跳起一段华丽的舞蹈。纽约的地铁以各种卖艺者闻名,可我从未在其他线路上见过有人像在七号线上这样卖力地表演。

在七号线投下的阴影之中,是皇后区嘈杂繁忙的街道。这些街道看上去落后、复杂,泥泞的道路边满是花花绿绿的招牌和廉价的小店。在这里,有着美国其他地方十分鲜见的市井气息。这是一个和一水之隔的曼哈顿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没有那些宏伟美丽的高楼和桀骜不羁的居民,这里的生活安静陈旧、波澜不惊。这里的人来自世界各地,不远万里地来到此处,脚踏实地的在这片陌生而且并不那么友好的土地上寻找自己的生活。皇后区的居民们有他们自己的信念,我的学院里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给出了我认为最恰如其分地表达:他土生土长于纽约皇后区,但是绝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所谓的纽约客。

这些都被Paul Simon写进了他的“American Tune”里。生活的无奈和艰辛,对未来的渴望和执着,让人们背井离乡,追寻着五月花号的旅途,来到新的大陆。可是新的生活并没有理所当然的变得美好,只不过是有了新的无奈和新的艰辛,而那些热切的梦想也随着日日夜夜里列车的声声轰鸣而逐渐褪色。最后剩下的,还是生活。

We come on the ship they call The Mayflower

我们踏上了他们所说的五月花号

We come on the ship that sailed the moon

我们踏上了那航向月亮的船

We come in the age's most uncertain hours

我们在最动荡的时刻到来

And sing an American tune

唱着一曲美利坚之歌

Oh, and it's alright, it's alright, it's alright

没关系,没关系

You can't be forever blessed

你不可能永远那么好运

Still, tomorrow's going to be another working day

明天,仍将不过是另一个普通的工作日

And I'm trying to get some rest

而我还在为片刻休憩努力

That's all I'm trying to get some rest

我只是想要片刻休憩。

我百无聊奈地坐在七号线上,手里提着缅街上买来的台湾鸡腿饭。罗玉凤早已经啃完了她的玉米,正在专心地读着故事会。面前的墨西哥人手里抱了一大盒Popeye's的炸鸡,油炸的香气弥散在车厢里,让人垂涎欲滴。旁边不远处,两个职员打扮的北方姑娘正专心地在聊天。

其中一个说:“你知道留几手吗?”

另一个说:“留几手是什么?”

前一个姑娘回答说:“你看就是这个,微博上的,特逗,现在火着呢。”说着把手机递到另一个姑娘面前。两个人一起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不时爆发出笑声。留一手大概在起码一年前就已经不再那么红了,现在微博早已是王思聪的时代。

原来我们都是七号线上的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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