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

作者: 路遥jane | 来源:发表于2020-03-10 12:58 被阅读0次
    自由之丘radio planet 咖啡厅一角

    他不知道上车之后会有这样的福气。

    他落座以后以为满眼看到的,听到的,碰到的,无非是背着大包小包的个体户,拖家带口的大爷大婶,事业刚刚起步的年轻人或者不如意的中年人。知道那个黑色的身影缓缓从三号车厢的入口出一步步挪过来,侧过来的半张白净的脸就像小时候家门口的水塘里夏天盛开的莲花,亭亭玉立被一大片鲜嫩绿叶遮去了一样。

    他瞧着这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吃力地拖着一个貌似比本人还大得多的暗棕色行李箱往里走。憋红了的脸蛋边顾着箱子,边偏着头查看玻璃窗边上的号码牌。这个不是,下个依然不是。慢慢地女孩靠近了,再进了。他猛然地从压下去的伸缩式座位上站起来,心里思忖着,是不是我这里。他感到心砰砰的跳,这感觉似曾相识,是坐在电视机前等着六合彩开奖的时候才会有的刺激感和兴奋。

    女孩依然往更里面走,长款的黑色羽绒服擦着他的牛仔裤过去。他有点失落,又预备再坐下,出乎意料地听到一声温柔的“谢谢”。他赶紧地转过身去看着女孩说“不用”。但那姑娘已经走远了,眼神一秒都没有多停留。

    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眼睛转而看着窗外。除了一两个蓝色制服外,火车站台显得如此整洁宽敞而又空荡荡。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欢迎您乘坐快XX号列车……” 列车乘务员和气的广播充斥在列车内外。他掏掏耳朵,等着鸣笛声想起。

    鸣笛声却没有如期而至。他习惯性地四下环顾了一圈,眼神说不清是刻意还是无意地寻找那抹黑色的踪影。红的,绿的,粉的,蓝的,知道最后那节隔间里的弹出来一只白色雪地靴,往左一点,是圆鼓鼓的小腿肚子,那么俏皮地左右摇着。腿的主人被重重叠叠的床铺挡着,但却丝毫不影响他发挥一点想象力去描绘图景:光洁的额头,柔柔的长发往后用最简单的黑色橡皮筋一拢,细碎的发丝调皮地窜出来弯成可爱的弧度。

    列车突然猛的一晃,然后醉汉一样的开动了。他随着往前一扑,急忙站起来稳住身子,接着竟不由自主地朝这节车厢的尽头走去。往前一步,两步,三步……再差一步就要到最后了。他甚至已经撇过头,预备假装不经意地朝床铺的位置扫一眼,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一转身,加急了步伐往回走。

    他想起自己忘记拿手纸了。他应该是要去洗手间方便的,中午快餐吃的太撑,现在那只炸鸡油腻腻的翅膀还顶在胃里,要彻底消化估计还得好一阵子。他急匆匆地侧过身穿过过只能容一人行走的过道,不离旁人投过来的满是疑问的目光。

    下午转瞬即逝,旅途却才刚刚开始。他百无聊赖地坐在伸缩凳上假装玩手机。发泄似的用指甲划过屏幕,长短不一的短信更替交换,除了那几条以“爸爸”为开头的信息外,剩下的于他来说比没中的六合彩号码还要虚无。但是那仅有的几条“爸爸”也早被他顺序倒序地看了好几遍,已经倒背如流。

    “不要在车厢里咳得瓜子遍地都是好不?”带着浓重乡音的女乘务员指责着一名乘客的不是从背后走过去。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抬眼好奇地看了看这顶蓝帽子:异常肥大的身躯往前踏,帽檐下被肥脸挤地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露出一丝无力的凶光。他下意识嫌恶地撇了撇嘴,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放,转脸看着对面中铺自己的床位:被洗的脱了颜色的床单和起球了枕套斜躺在床头,一副耷拉着脑袋没有生气的样子。

    他两只手按了按外套口袋,摁到的扁烟盒里好像还剩了一两根“芙蓉王”,起身朝厕所旁边的吸烟区走去。

    走过一个又一个隔间,到最后那一件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朝里觑了一眼:那姑娘竟靠在枕头和被子上打盹儿。两条手臂相互搭在胸前,长腿直直地铺开,狭窄的硬卧空间在她那里竟然显得宽敞明亮。他有些不舍地收回目光,一只手掏出打火机,一只手夹着烟跨过门槛,走到专属列车吸烟区的窗户旁边,看外面飞速掠过的稻田和低矮的平房。

    冬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照进来,全身沐浴在阳光里吞云吐雾,心情也在经历了这么久的冰冻天气之后第一次有转晴的趋势。他呆呆地看着窗外,脑子里不自觉浮出那女孩打盹的样子,心里有股暖流慢慢随阳光一起涌进来。女儿睡觉的时候也喜欢这样把腿摆出一个大字型,两只手也是这么弱弱地搭在旁边,或者拽住被角。他又想起在女儿还在家上学的那阵子无数个深夜里他帮着掖被头的日子。他记得女儿的睡相总是那么差,他晚上要起来看好几次。他想起女儿没睡着的时候会甜甜地道晚安。

    眨了眨眼,他掏出手机找到发短信的窗口,在第一栏里输入那串熟的不能再熟的北京号,光标移到下一栏,习惯性地先打了两个字:贝贝。再往后他竟不知还要再说些什么了。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说,但是其实有很多事情想要问:食堂的饭菜都还合胃口吗?老师的课都还赶得上吗?每天记得运动了吗?毕业论文写的怎么样,北京的工作有着落了吗?最重要的是,打算什么时候回趟家。

    手摸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词,吐出一口烟,他掐掉烟头然后将剩下的一小节烟屁股往垃圾桶里一扔,重新将手机放回口袋,失落感再次从四面八方袭过来。火车突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他忙扶住左手边的铁门,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快到门槛时,他理了理头发,抬脚跨进熟悉又拥挤的空间。

    站在车厢尽头处的窗口往外眺望,刚刚缭绕在旁边的烟雾还没有完全消散,依附在外套和领口露出的毛线衣上。站了一会儿,他低下身掰下旁边的座位,侧转半圈正对着车间里坐下。

    正对面的床位是一个戴眼镜的高瘦个子,学生模样,旁边挂着电脑包。他目光迫不及待地右移,是她了。女孩依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光洁恬静的额头下描着两弯带有英气的柳叶剑锋眉,眉梢飞也般地直指鬓角。他还要再看仔细一点的时候,胖胖的列车员又乌云压境一般的从另一头过来,嘴里嘟囔报怨着车上乘客素质低下云云。他厌烦地侧过身等着这乌云过去,再转回来时发现女孩已经醒了,大大的眼睛忽闪眨了眨正对着望过来。

    他立马觉得有点措不及防,接着不好意思起来。倒吸一口气,他起身然后慢慢踱回自己的位子,身后列车员大声的责备身从另外一节车厢远远地传过来。一种秘密被发现的羞愧感顿时升级成为愤怒。不明白这列车员是有多么跟乘客过不去,他很想吐一口口水骂两句但又止住了。

    这狼狈让他想起昨天前从家里逃出来的样子。妻子因为气氛而扭曲变形的脸,砸碎的玻璃果盘,聒噪的指责声,推翻了的红木餐桌,妻子高抬的手臂和尖尖的食指,好像只要差一点点就能碰到他的鼻尖。他还记得转身摔上门的刹那,冷冷的穿堂风从脚尖一直凉到头顶。出了公寓楼,他吸了吸鼻子朝办公楼走。上锁的办公桌抽屉里有他偷偷塞在文件夹下面的几百块钱。他点了点悉数揣在兜里走了出去,寒冬的北风呼呼地直往脖颈和袖口里钻。拉拉肚皮上敞开的夹克外套,他漫无目的地出了院子大门。

    无处可去。身上仅有的钱还不够他一次买号码的开销。况且现在他恨透了自己,恨那个吸引了他一次又一次的福利社,恨里面墙上贴满的密密麻麻的号码,广告和自己用记号笔标记地清清楚楚的笔记本。他也恨那个被自己扔在背后的家,嫌恶那个家里直跳脚发了疯的妻子,雷鸣般的斥责声,瞪红了的鼓出来的牛眼睛。就那样顶着一脑子的恨和不甘心和满肚子乱麻般的烦心事一直沿着街道走,迷迷糊糊竟然来到了火车站台。猛地他想起北京的女儿,当下便决定拿这剩下的一点钱去看看久未见的宝贝。

    所以他去了,买的还是座位票。二十多个小时候顺着一帮背着大大小小牛仔包的打工仔到北京火车站,前面大大的电子屏幕上的指示语狰狞地闪着红光。搓搓手,他突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忘记这现代化的大都市里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他完全没有心思去研究五颜六色的轨道线地图,更没有心思去琢磨去往北京大学的方法,他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女儿跟他说过北京是个多么精彩的地方,地铁线四通八达,到哪儿只要一张交通卡就可以搞定一切。习惯性地他拍拍后脑勺上天生的肿块,猛地想起现在自己两手空空啥都没有。他不能容许自己这样去见宝贝女儿。

    他后悔了,不应该这么冒冒失失地登上火车。围着北京火车站转了一圈之后,他无可奈何地回到出口处旁边的售票窗口买了一张当日最早的一班回程票,下午四点的硬卧。

    “来来来,麻辣香干,鸡腿,盒饭供应啰……”一个瘦瘦的乘务员推着铁皮餐车经过。他探头瞧了几眼,重新坐回到窗边的座位上。前方那道靓丽的身影又再次出现了,女孩正对着他走过来,黑色羽绒服敞开着,露出里面黑色长款修身毛衣和黑色打底裤,越发显得脸盘白净无暇,青春动人。女孩手里拿着一碗泡了热水的泡面走过,亦步亦趋的动作那么可爱。只见她找了一个窗边的位置坐下,四平八稳地摆好泡面盒之后静静地朝窗外看。他很高兴,觉得可能女孩并没有发现自己,她也许从未发觉有人正在偷偷看她,想到这他很泰然地坐直了身子。

    两抹墨黑的眉下一双灵动清澈的大眼睛倒映着窗外变换的风景,明暗交替的阳光拂在她脸上衬托地她光彩照人。她双眼皮好像异乎常人的深,和滴溜溜的黑眼珠一起显得娇俏动人。不知为何他想起二十好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妻子的时候,妻子小小的瓜子脸上也有这么一双眼睛,还会弯成月牙的形状对他笑,小小的嘴巴抿起来就有两个酒窝盛开在脸颊两边。他回忆和琢磨着想细看看这女孩是否也有酒窝,却不想那边已经开始晚餐时间,扑腾腾的热气往上蒸,模糊了女孩鲜明漂亮的五官。

    他站起身解开领口的扣子,车里空调似乎开得有点太足了,闷的让人喘不过气。他索性脱了外套,爬上梯子回中铺躺下。其实他已经很久不坐火车了,自从升了处长以后,他很少坐火车出远门,偶尔也就坐大巴或者小轿车去离小城不远的地方办工。

    禁不住地又想起二十几年前的事,火车真的改善了很多。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从部队退伍的下海打工仔,有好几次带着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南下去看看他奋斗的城市。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意气风发往哪里一站都是风景。拥挤的车厢里,他记得自己努力为妻子和女儿挤出一个空间生怕被人磕了碰了。时间这么快二十多年过去了,和从前相比他好像仍然一无所有,只是脸上多了风霜和皱纹,少了曾经的信誓旦旦和多了那个不知从几时沾染的恶习。

    昏昏沉沉的他不知不觉的就这么睡着了,再醒来天已经大亮。他摸出手机看时间,再过半个小时就要到站。他翻身下床准备在下车前再看一眼那女孩,可是那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应该是已经到站下车了。抱着些许失落,他静静地坐在窗户边发呆,不知应该如何面对回去之后的生活。

    寒风再一次将他包裹地紧紧,他扣好领口的扣子,耸耸肩往出口走。突然前方又出现了那个女孩的背影,怎么她也是这小城里的人。他有点不敢相信地跟在后面,看她是要去往何处。走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他跟着这女孩来到一个菜市场,菜市场人多,他看着跟着有点累了,正打算转身的时候,突然他看到妻子正拎着两袋子东西从出口走出去。她好像很累似的走的很慢,头发随便在后面扎了个马尾,有零碎的头发飘在外面。他好像一瞬间有点不认识自己的妻子了,他那永远一丝不苟的漂亮妻子。这么多年过去,妻子也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了。“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句话他听自己女儿以前在家读诗的时候跟自己说过。

    心里有点堵,他忙上赶着着跟上去,一把拿过妻子手里的袋子,“我来吧。”妻子吓了一跳猛回头,看到他又立马撇过头去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家里没你其实清净了好多,挺好的。”他咧嘴笑,“我不过只是出去散散心,你又胡思乱想些什么。”他看见妻子抬手摸了摸眼角,连忙假装没看见走到前面去,边说:“你知道我吃外面的菜吃不惯,这么多年就算哪天我老糊涂忘记怎么回去了,我这胃也能领着我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往家走,夕阳下影子被拉的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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