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八）

文/时铭

隔天醒过来，身边已经没有男人的气息。
离歌皱着眉唤来丫鬟，才知道萧王天才蒙蒙亮就去书房呆着了。
离歌拖着酸痛的身子洗漱好，想起男人昨日一夜的心不在焉，有点担心。
顾不上梳理发髻，草草换了身翠绿色的水烟纱裙，便走到书房寻人。
只见萧王坐在书桌前，怔怔地看着桌面上的画卷。
离歌皱了皱眉，踏入书房门口，轻声喊了声：
“夫君。”
萧王蓦然回神。
“醒了？”
男人声音沙哑浑重，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一般。
他没有动，只是坐在杌子上，离歌点点头，迈着略急促的步子绕过了书台，扑到男人怀中。
萧王苦涩地笑了笑。
“离歌，有些事我想和你说。”
离歌探起脑袋，她听出他语气里的压抑。
“如果那事会让你不开心，你可以不说的，我不问便是。”
“离歌。”
萧王拉起离歌，自己却起了身，让离歌坐在了宽大的杌子上。他跪在了女人的脚边。
“夫君！你……”
“离歌，你听我说。”萧王拽紧离歌的手，看着离歌，“我背负得太多，良心不安，我是轮回重生之人，上一世……”
是我负了你。

上一世，萧王在十三岁时就遇到过离歌。
离歌的生母死后，姨母成了当家主母。那日离家长子离衡及冠，离将军高兴，在离府大办了宴席。
萧王便是在那时候遇到的离歌。
她从小就不快乐，清秀的脸蛋印满愁容。宴会中央热闹非凡，二皇子和离府公子离衡自小要好，所以他也来了宴席。萧王不喜和二皇子呆在一块，便一个人跑开了，躲到大槐树上乘凉。
不知不觉中，他睡着了，直到树下响起一阵又一阵刨土的声音，才惊醒了他。
他俯下身子，便看到一个小脏猫似的女孩子用着两只干净柔嫩的小手在扒土，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听到树上的动静，离歌蓦地抬起头，两只澄澈的眼睛里满是怀疑和警惕。
那是一种不属于她那个年龄段的沉静。
年仅十三岁的萧王顿时被惊讶到，离歌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多久，听到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往这边来，离歌皱了皱眉，迅速地用脚踢了踢松开了的土，最后朝树上的男孩给了个警告的眼神，便快速离开了。
那个消瘦柔和的脸庞，从此印在了萧王的心里。

萧王及冠，已是入秋，不过半年，离歌也就要及笄了。
彼时的萧王，野心勃勃。临近及冠的几年，更是才气毕显，战场杀敌，英勇无比。世人皆传：皇家有五皇子，文武志无双。
那日萧王凯旋归来，偶听得离家二小姐将及笄，年已适婚，记忆中那张模糊却依旧有震撼力的小脸浮现在脑海中。
二话不说，萧王向自己的父皇请求赐婚。皇上思量良久，面色晦暗，点头同意。
自宣读圣旨之后，萧王便日日想要去见记忆中的小美人儿。
某日入夜，春风和暖，萧王溜入了离将军府，潜入了离歌的闺房。
本想看看人便离开，却不想小女人警惕心颇高，深思敏感地察觉到陌生的气息，离歌当晚就和萧王打斗了起来。
打斗声惊动了离将军府中的人，最后传到皇宫，二皇子借机压了萧王一棒，从此皇上对萧王有了介怀。

萧王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后所出，血统尊贵，才能服众，早已是世人心中的帝王人选。可惜皇后早逝，萧王看着皇宫纷争，过早识得权力的重要性，野心一大，皇帝也就对自己这个儿子诟病起来。
萧王也不笨，知道皇上对自己的想法，更知道这场皇位争夺战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二皇子。
三皇子与二皇子均是现皇后所出，心中认定二皇子是继位者，他更是对皇位无意，专注玩起民间小玩意去了。七皇子是蕈妃所出，为人温和，善舞文弄墨，不喜刀刀剑剑，自知没有管治国家之能，也就不参与皇位之争。
以二皇子现在的势力，萧王夺位，无异于从虎嘴里抢食。
萧王心情消沉，心里的天平便从江山偏向了美人。
自那夜交手过后，萧王更是对自己未过门的未婚妻念念不忘。
年纪渐长，小女人愈发美腻。那晚相见，她身着白色中衣，墨黑色的长发带着浅香划过他的鼻尖。
她形体偏瘦，唯有那双带着警惕的大眼睛似万丈光芒。
娶离歌之前，他曾想过，将来怎样的女人可以站在自己身旁？如春水般温情，如荆棘般疏离。她必须是配得上自己的，无论是才气还是豪气。
无疑，离歌是最好的人选，他很庆幸。

因为受到了连番的打压，萧王在朝堂中的势力越来越小。
一日，他纵酒过度，迷糊中想起离歌的脸，便悄无声息地再度溜入离将军府。
离歌见到来人，皱着眉想再暴打他一顿，却不想他浑身酒气，脚步虚浮，狠狠抱住自己以后便昏睡了过去。
离歌探了探他的额头，一惊。
好烫。
谎称自己身体不适，离歌把自己关在了房中，糕食都让仆人端到门口。
劳心劳力照顾了萧王一日夜，男人的热终于退了下去。
她摩挲起他的脸，想起了离衡及冠那日他在大槐树上吊儿郎当的模样。
“皇位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像是在问他，知道他不会回答，便又像是在问自己。
隔日萧王便醒过来了，意识到自己不在王府，转下头便看到小女人俯在自己的床边熟睡。
她紧紧捏着自己的手，让他想到了槐树下像只小脏猫在刨土的她。
神思恍惚中，离歌已经揉揉眼睛醒了过来。萧王看着眼前女人木木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禁好笑，伸出手捏了捏离歌的小脸，憋着笑问道：“睡傻了？”
离歌眼珠子幽幽回神，拍下萧王捏着自己脸的手，自己伸出手贴到萧王的额头。
热气已经全退了。
离歌轻呼一口气，站起身，小脸幽深。
“你该走了。”

自那夜以后，离歌时常对着窗外的白云发呆。
心思怅惘，少女情怀自成诗。
想起那人的音容笑貌，离歌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
“夫君……”
离歌轻吟出声，竟把自己的脸羞红。
丫鬟翠竹入了房，跟离歌说离将军让她到前堂会客。
离歌皱眉，自己在家不得宠，自家父亲恨不得把自己的腿打断关在这竹苑，是什么人的到来，让她去会见？
离歌换了身翠绿色的古烟纹碧霞罗衣 ，便迈着轻盈的步子出了门。
前堂里，二皇子轻抿着茶，见到离歌，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而后神色如常。
离歌惊讶来人，左顾右盼，前堂里不见其他。
那只老狐狸又在打什么算计？
“离歌。”
男人的声音也很好听，沉沉稳稳，带着期盼。
离歌皱眉，淡淡颔首，她虽未和萧王成婚，但终归是下了圣旨的。他不唤自己弟妹，她也不必唤他皇兄。
“二皇子别来无恙。”
离歌是在离衡及冠礼上见过他的。
察觉到小女人的疏离，二皇子只是轻皱了皱眉，随即恢复原来的神情。
离歌没有打算和他攀谈，便站在了门口。
当今朝堂局势呈两方对立，但二皇子的得势始终压萧王一筹。从第一眼看到二皇子，离歌便知眼前男子野心不小。
想必，他今日过来，是想探探离将军的口风吧。
那么，自己呢？为什么要见自己？

一切的疑问都在萧王第三次潜入离将军府中有了答案。
入夜，离歌正想睡下，刚把丫鬟打发出去，便惊觉有人入了自己的闺房。
皱着眉正想回头，不期然就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离歌……”
萧王从背后把离歌包入自己的怀里。听到熟悉的声音，离歌就放下了所有防备。
“你还没有被打够？”
离歌想挣脱开男人的怀抱，不料男人拥得自己更紧。
“怎么了？”
离歌几乎是一瞬间就察觉了男人的不对。
“离歌，你会嫁给我的对不对？”
离歌皱眉，难道是生了什么变数？
“离将军要倒戈了，二皇子……”
萧王简直不能相信，虽说之前自己想娶离歌，有一部分原因是想拉拢离将军府的势力，但现在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能感觉到离歌对自己的心意，他不怕离歌变心，只怕二皇子……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离歌紧皱的眉微舒。
“这不是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吗？你竟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
萧王闻言一怔，离歌趁机挣脱了他的怀抱，回过头给了他一个俏皮的微笑。
萧王无奈一笑，心情倒是放晴不少，大手想抚上小女人的脸，却被躲开，只摸到发丝。
“离歌，待我们成婚，我便日日为你正冠绾髻。我要为你铺就十里红妆，迎你入府。”
离歌浅淡地笑了笑，心里却有了计量。

往后，二皇子来离将军府的次数越来越多，离歌也开始和二皇子攀谈起来。
二皇子不止一次向离歌坦露爱意，离歌只装作不懂，也没有实践二皇子提供给自己的关于推迟婚期的种种办法。
二皇子不知离歌与萧王相识，只当萧王是因为想拉拢离将军府势力而娶离歌，心底里自然认为离歌是不爱萧王的。
看离歌现今对自己的态度，他更坚定了夺取离歌的计划。
临近婚期，离歌心情颇好，正坐在古铜镜描眉，丫鬟翠竹却着急地入了房。
“小姐，听说，萧王爷昨夜和慕丞相府的千金共寝，现在被慕丞相逼着让王爷封慕千金为妃。”
“什么！”
离歌心瞬间沉入湖底。

离歌把自己关在房内一日了，再过三日便是出嫁之时。
本以为男人今夜会来向自己解释原因，强撑着等了一宿，他都没有出现。
离歌内心赌气地觉得他一定是叛变了，他根本就不爱自己。但是理智告诉她，若是自己就这么信了，可能就真的中了二皇子的计了。
即使她知道自己的未婚夫野心不小于二皇子，但她认定了，她就会选择相信他。相信他不会为了得到江山，选择负了自己。
“他定是被别的什么破事给缠住了！”
正忿忿着，丫鬟翠竹通报说二皇子又来了。
离歌心里怨气颇深，不想见二皇子，便让翠竹回话，说自己昨夜睡得不好，现下在补眠。
打发走了丫鬟，离歌就真的去睡觉了。
大婚那日，离歌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萧王。
吉时已过，离歌穿着大红嫁服，内心却是极度的惧怕和担忧。
不怕他食言，只怕他出事。
端起茶水想轻抿一口冷静一下，白皙的手臂却被烫红了一片。
很不好的预感。
吉时已过一个时辰，离将军府全府上下只听到当家主母的嘲讽。
忽然，离歌看到了不远处的一片红，睁大了双眼站起了身。
是他！离歌不禁喜极而泣。
急匆匆地从翠竹手上披上红盖头，静静地由丫鬟搀扶着走回闺房。
她就知道，无论多久，他会来的。
他听到他温润的声音轻唤自己的名字，感受到他有力的臂膀把自己抱上了花轿。
“离歌，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变心。”
萧王的声音在颤抖，离歌只当他是在激动。
“我一直相信。”
听到小女人信赖的声音，萧王心定了定，忍住了胸口的剧痛，动作迟缓的下了轿。
上了轿以后，离歌开心之余，内心的不安更甚，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果然，车轿行至一半，离歌就感觉到了无形的压迫，再然后，就是无数箭满拉弓的声音。
慌乱中，离歌扯下了红盖头，听到萧王的一句：
“离歌，护好自己！”
离歌探头出了轿，发现萧王撑着腰半跪在地上。
“王爷！”
离歌迫不及待地下了轿，扑到了萧王身边，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离歌，你快走，来人是二皇子和……和慕丞相府的人。二皇子兴许不会伤你，但慕丞相府……”
“慕丞相府……难道……你真的和慕丞相府的千金……”
离歌满脸不可置信。
“对不起，离歌……我必须得到江山，才能……”
“你闭嘴！”
离歌满脸泪痕，哑哭得撕心累肺。
“我本该知道的……知道的……江山！我怎么可能和你眼中的江山相比！”
“离歌，你听我说，我是设计了慕丞相府的大小姐，但我并没有和她……”
“够了！你为了江山设计一个无辜的女人，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为了江山，设计我……”
离歌猛地站起来，心如死灰。
天色昏暗，月色不明。竹林深处，一支穿云箭箭光闪到了离歌的眼。
和着泪光，那箭的光芒格外刺眼。就这么出于本能，离歌就绕到了萧王身后，怔怔地看着箭深入自己的心口。
生命最后一刻，她看到萧王恐惧到极致的脸，听到他悲痛到分裂的哭喊。他紧紧抱着自己，自己的意识却离他越来越远。
其实，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找个你心爱的人，也心爱你的人，好好走完一生的。
我原谅你了。